气呼呼的回到家后,郝崇文狠狠一把将外衣摔在桌上,抓起凉茶壶就往嘴里灌。趴在桌上练字的儿子没注意父亲脸色不对,见到他把才写到一半的黄麻纸都扯坏了,心疼道:“爹,你小心点,我的纸都坏了。”
郝崇文正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呢,顿时狠狠一跺茶壶,将那张才写到一半的黄麻纸哗哗扯得稀烂,骂道:“写写写,就知道写我们郝家都快没饭吃了”
小孩子哪见过他发这么大火,好不容易完成一半的练字作业被扯烂后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哭声也惊动了郝老汉和做饭的媳妇,见到被扯烂丢得满地的纸上还有一个个方块大字,气的破口大骂:“你这个逆子你心里有火就去外面发,为何回来糟蹋孩子看看、看看多好的字呢。”郝老汉弯下腰,小心翼翼捡起碎裂的黄纸,虽说上面的字他全不认识,但这是自己大孙子写的啊是郝家的全部希望就这么被扯烂,捡纸的手都抖了。
郝崇文见到儿子眼泪直流,又看看父亲弯腰捡纸心底也有些不忍,只是他今天实在气不过,跺跺脚道:“爹,你就别捡了我们郝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怎么了怎么了朝廷不是派钦差大臣来了吗”媳妇还以为是去东北事情,但刚追问一句就被郝崇文骂开了:“你这婆娘懂个屁陈三麻子刚才遣人来说,今年要加租了我操他娘全家,不让去东北就算了,还变着法要加租,他就是想报复”
一听说要涨租,郝老汉也顾不上捡纸了,起身时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这可是真的”郝老汉真怕啊,这才过几年好日子,要是又回以前干一年都吃糠喝稀的岁月可怎么办好。
“是真的。”此时门外也响起了叫嚷声,郝老汉的二儿子和一大群陈家佃户涌进了小院,大家怒气冲冲你一句我一语将郝老汉说的愈加害怕,哆嗦道:“崇文,那南京来的钦差就不管了吗”
“管个屁啊”郝崇文的火气全冒上来了,把参加市府协商的事情向大家说了遍,气道:“你们是没看见,那两个嘴上没毛的大员哪像做事的模样慢慢吞吞明摆着是帮陈三麻子那些地主”
“他娘的,这还给不给活路啊”
“要我说,干脆一走了之”
“对,大家都走隔壁村老六不就走了吗听说前天还发电报回来说,奉天政府还真给了20亩地呢。”
“那还等啥一起走,不给陈三麻子干了”
眼看小院内群情激奋,火气燎原时,24岁的程诚也骑着自行车向郝家方向走来。
骑车行走在徐州街头,程诚就有种压抑而沉闷的感觉,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带着腐朽和没落。身为来自四川雅安的国社党员,并且是当地青年会干事的他于1912年10月加入国社,并与当月进入青年会。虽然没赶上第一批公派生的大好时光,但还是靠自己的努力从数十万全国青年会会员中脱颖而出,在1913年年初公派前往美国哈佛大学进修文学和工商管理,在此期间他还选修了地理和自然。
美国是西方世界中仅有几个没遭受欧战影响的国家之一,所以四年的学业辛苦却又充满乐趣,回国后恰好遇上国社青年会招募自愿前往保守和偏远地区的老师。
想当年,西南刚开始的艰难岁月中,主席都毅然决然推动免费教育的事情让大家很感动。九年的免费教育、工厂夜校、乡村扫盲补习班等等,都差点将当时弱小的西南财政压垮。但在数年后的今天,西南却已经全国成为识字率最高的地区。“西南要成为榜样,国社要承担起振兴国家的责任,年轻人更应该成为时代的先锋”这句青年会成立之初的主席讲话,已经成为每位青年会党员的座右铭,在这个热血激昂的年代中,他也毅然决然选择来徐州,一个并不偏远但却充满了保守思想的城市,当起小学老师。
在青年会眼中,主席是那种以身作则一丝不苟的行动主义者,他也不是那种空谈理想的人,在建立起国社思想的同时,也深知吃饱肚子的重要性,所以他推动政府提高了自愿去偏远地区执教的老师的待遇,使每人都能获得每月30元的工资,还配发一辆自行车,国社青年会每月还会给予2元的志愿者补偿津贴。
且不说相当于士官或工厂老师傅的工资,仅青年会每月的2元津贴就能购买20多斤大米,这已经相当于徐州中层人家一月的口粮了。虽然他自己家不算殷实,但哥哥自从进入重庆工业集团钢铁厂当工人后日子也好了很多,所以每月除了给家里寄15元外,其余大部分都用在吃饭买书或者帮助那些贫苦农家孩子。
“杨老板”
最近苏北佃户和地主风波并未让城市停顿,相反随着很多记者和官员抵达徐州城还热闹起来。程诚把车停在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小店门口,小店老板看到程诚连忙亲自跑出来鞠躬:“程老师您来了,又是去给学生送练字纸”
“是啊。”程诚点头道:“读书不要钱,可用纸也不便宜,我们这些人能帮一些是一些。”
程诚是这家店的老客户,所以老板知道他每次买的纸都是送给那些穷家小户的孩子们用。虽说每次都是价格便宜量足的黄麻纸,但数百学生每月光是这项开销就要好几块钱。于是亲自将厚厚一捆黄麻纸放在车架上后,想想又多加一叠才说道:“程老师,老是让您这样破费,可别把娶媳妇的钱都花光了。”
“您也老是多加一叠,不怕折了本回去跪床头”
“哈哈程老师真会说笑。都是些糙麻纸罢了,只可惜我店小,要不然就敞开门让您的学生来免费取用。”
“若是天下人都像杨老板这样支持学生,支持教育,何愁国不富民不强。”程诚递上钱后刚准备推车离开,又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微微一笑:“我带我那些学生,谢谢您了。”
“好人啊,下次再加一点。”笑容让老板心中一暖,连连摆手说客气,等程诚走远后才看看手里的钱嘀咕两句。他却不知道,自己心中的许诺却再也没机会实现。
程诚骑车很快到了郝家,刚到院子门口就见到黑压压一片人头,气势汹汹准备出发,连忙问道:“郝老爷子,你们这是”
郝老汉连忙挤出人群:“程先生,您怎么来了您看这都乱哄哄的,待我收拾一下。”
“没事没事。”程诚解开车架上的纸包,取出一叠黄麻纸后向内走去。现在四里八乡谁不认识这位个子矮小却热于资助学生的好老师,所以大家纷纷向他行李问好。
“这是怎么回事”程诚走进低矮的茅屋后发现地上一堆纸屑,纸屑上还有书写好的端正小字,脸色顿时一沉。他不心疼纸,这种黄麻纸以他的收入别说资助百来位学生,就算是全城小学生都资助的起,他心疼的是上面的字,是对待教育的态度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虽然目前免费教育还无法真正全面普及,但即便如此政府每年的投入都要以亿来计算,要是没这个负担甚至能每年建造十几家大型钢铁厂
如果人人都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学习,对待教育,这钱花的还有什么意思见到他黑下了脸,郝崇文也有些后悔,怕从此程诚不待见自己孩子,连忙把刚才的事情说了遍:“程老师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哎”
听完解释后程诚剑眉又竖了起来。虽然他统一前就出国深造,但减租减息运动还是知道的。杨秋利用兵权强行在全国推行减租减息运动,加上临近的河南大搞土改,着实把苏浙皖的地主们吓到了,虽然也有少部分抱着侥幸心理,但绝大多数都开始减租减息。说来也是老天也帮忙,除了河南外前几年全国上下风调雨顺,连虫灾都没有爆发过,所以减租减息后士绅们也没觉得损失多少。但去年雪灾后又闹水灾,农业压力又开始增加,幸好庞大地战争利润刺激下工商爆发式增长弥补了农业收入的不足。但现在这些士绅想借机恢复加租无疑戳痛了他,何况还是打击报复下的加租而且加租后还势必导致农民生活更加艰苦,他的学生正是身体发育的关键时期,原本就营养不足,难道还要让下一代像自己这样矮小瘦弱吗所以作为国社青年会党员,他觉得应该挺身而出帮助他们。
“先不要急。”程诚想想后说道:“董专员是我的学长,我认识他,待我见过他后再做决定。”大家没想到他居然还认识南京大员,顿时连连点头说在这里等消息。
让郝崇文接着把纸发到每位学生家后,程诚推车向市府走去。他的确认识董用威,两人在美国留学时就常一起讨论文学,但如何解决苏北农民和地主的纠纷他心中也没底。毕竟千年来多少先贤都没辙,所以一路都在思考办法走得很慢,连旁人向他打招呼都忘记回复。
到了市府看门的巡警也认识他,所以很快就放他进去。
董用威和戴季陶都在为从哪里下手犯愁,听说老同学来访只得暂时放开工作。程诚见到两人后免不了寒暄几句,三人都是青年会党员,聊起来也格外投机,所以当他说起地主联合起来要加租报复佃农时,脾气火爆的戴季陶狠狠一拍桌子:“混账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减租减息虽不是国策,却是主席为确保农民利益的好办法,岂能容他们随意推翻”
程诚更是担忧,因为他怕这种风潮会影响到教育领域,破坏来之不易的免费教育成果,所以解开衣领扣子目光凝重的问道:“用威学长,你们来之前主席没交代怎么办吗”
董用威摇摇头,要是交代了怎么办他还犯什么愁。说道:“此事非同小可,现在全国上下四万万农民同胞都在看苏北,苏北解决好了就能把经验向全国推广,所以触及的利益很大很大但要是能解放农民的生产力,我国就能真正从农业向工业过渡。因为从美国和欧洲的经验看,想要工业化就必须先解决农民问题,所以主席这次才推行移民土地法,就是为稀释人口和土地压力,却没想到”
程诚沉默下来,目光闪闪似乎在想什么。其实他们这些人都知道,想要国富民强最关键就是解决土地和人口的不均衡问题,西北和东北幅员辽阔的资源丰富,非常像美国西部,宅地法促进了美国西部发展,让美国国力暴增数倍,而移民土地法同样存在极大改善民国实力的机会。但这些守旧派却害怕人口大量迁移后导致再也没人帮他们耕种,所以就格外抵触。那如何解决呢他想了想后,脑海中有了一个大胆地办法:“能不能用工商的办法解决呢”
“工商的办法”
董用威知道他兼修工商管理,但却不理解工商业怎么套用到农业上。程诚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是,土地分配权这个最大麻烦暂且搁置,因为移民土地法后苏浙皖的土地压力会小很多,没必要直接夺士绅们的土地。土地继续归他们拥有,但必须以雇工承包制度取代目前的佃户制。组建农民会,类似工人工会那种形式,将农民们集合起来与地主士绅们谈判。以更加透明和保障更强的雇工合同取代卖身契这类旧产物,推行工业化中的承包代工制度。让农民从地主手中承包土地,并以立法形式确定下一个较长时间的承包权,确保他们的利益这就像汉阳集团,汉阳只是总厂,全国各地还有很多分厂,分厂又把手里的部分活承包给那些有能力的私营小厂。虽然产品都挂着汉阳的牌子,但管理权却分化了。如果这样实行,地主们对手中的土地就只有拥有权,除非他们自己种地不然土地管理权和经营权都要交给农民,让收租变成固定红利。农民拿到较长时间土地使用权后就可以放心下来,产出越多自然收入也就越高。”
低沉清晰的话语让董用威和戴季陶眼中一亮,虽然他说的有些乱,但意思却很清楚。用最通俗的话说,就是借移民土地法将苏浙皖人口大量疏散后的机会,直接把绵延数千年以地主为核心的佃户租种法全部废除,取而代之农民为主导的合同式工业承包制度两人心脏猛然乱跳,这太大胆了吧可能办到吗而且是不是太理想了地主和士绅手握土地,会答应承包给农民固定红利比收租低很多,加上承包年限长他们会不会集体抵制呢
程诚却越说越坚定,声音陡然高亢了起来:“再有一个月就要进入春耕,正是最好的时机首先可以将国有的无主荒地山头拿出来允许拓荒,并按照移民土地法在耕种满一定时限后就归于农民个人。其次发动苏北地区的农民,组建农民会做好罢耕准备,逼迫他们低头,除非他们愿意让土地荒废”
“罢耕”
两人目光骇然的看向程诚,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