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斋中,叶君生端坐于书房内-宅子颇大,能单独设立出一间书房来。读书人没有书房,确实不像话。只是如今房中并没有摆放多少书,买书耗费不菲,需要积累。
油灯点起,照出一团光华,映照出灵狐图的景象,越发栩栩如生起来。
远山近林,草地青石,认认真真地坐着读书的小白狐,在有些朦胧的灯光映照下,看着就像要活过来一样。
叶君生铺开文房四宝,略一沉吟,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定”字。
此字写得甚有精神,笔墨饱满,笔画四平八稳,给人一种非常稳定的感觉,字在纸上,稳如磐石。
凡人皆有负面情绪,想尽快地凝神静气,就需要自我调整。诸如出家人,和尚道士之类,都会有心浮气躁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通过沐浴斋戒,打坐,或者敲木鱼,数念珠等手段来平息情绪。
身为书生,叶君生自我调整的办法便是写字,颇有成效。
一个“定”字写下来,本来有些骚动的心,果然慢慢就沉稳住。于是开始闭目养神,约莫差不多火候了,念头一动,魂神出窍而来。
轻飘飘的,先定一定神,然后身子便往灵狐图里钻去
嗡,果然别有洞天。
下一刻,他宛然已进入到一个灿烂若花的世界之中:这里阳光明媚,好像永远都不会有黑夜来临;这里空气清新,呼吸一口,整个人如沐春风,全身毛孔都散张开来
叶君生心中感叹,难道这一幅灵狐图,竟是一件奥妙-的法宝不成其中能自成一个空间世界。
只不过这空间绝非看上去那么大,远方的山林仿佛是假的,作点缀用,只能看,走不过去。只得一条蜿蜒的山径,走上十几步,一个转弯,就来到白狐读书之处。
“咦,白狐呢”
目光所见,大青石在,可本来应该坐在石头上的白狐却不见影踪。四下搜寻一遍,依然毫无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
叶君生有些模糊,想往林子里面走,去找找,可根本进不去。前面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穿越不得。
嗤
就在这时候,远处最高的一座山峰之上骤然有灵光闪现,随即放电影般闪过一幅幅画面。这些画面组合起来,便成为一个故事很俗套的一个故事:
一位貌若天仙的少女,喜欢上了一个贫寒书生,两人情投意合,私定终生,结庐而居。几年后,女子生下一个孩子。但就在这时候,天地异变,有非常厉害的敌人来到,攻杀女子。在此过程中,书生很快被杀。悲愤无比的女子决心要与敌人同归于尽,于是使出一个术法,召唤出一头青色的狐狸,让它背负婴儿逃走
至此,画面消失,戈然而止。
无可否认,这个故事很狗血,套句行话说,叫“烂大街”,然而叶君生却全副身心地沉浸了进去:
书生被杀时的酷烈;女子目睹丈夫死去的悲愤;与敌人同归于尽时的决裂;被青狐带走的哭啼得令人心酸的婴儿
诸多情感,都深深烙进了叶君生的心坎之上。这时候,他不仅仅只是个局外人,仿佛已置身其中。
只不过,这个烙印在画中的故事,想要告诉他什么
啪
一个灯花爆开,声音虽然小,但还是一下子就将叶君生惊醒。他茫然抬头,发现魂神已归窍,书案之上,灵狐图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位置都不曾有所挪移。
画中,小白狐坐在青石上,捧卷而观,十分拟人化。
忽地,白狐的视线发生转移,微微抬起来,朝着在外面端详画卷的叶君生眨了眨眼睛
这个眨眼睛的动作虽然很快,一秒不到,但这一次叶君生绝对看清楚了:那一刹那,竟彷佛永恒。
一刹那的眨眼,一刹那的活泼,一刹那妩媚,都让他今生都无法忘怀。
“红尘似染青山在,人心如鬼灵狐观。”
呼
叶君生卷起画轴,贴身藏好,思绪犹在动荡不安。他想了很多,包括搜索枯肠地试图勾起前身书呆子的旧时回忆。可惜这些回忆都与书有关,孩提时的事情基本忘得差不多了,非常零碎。
碎得根本不成样子。
罢了,谜底终归有解开的一天。
时候不早,刚出窍一次精神也极为疲倦,应该上床多加休息。
醒来后,又是一个艳阳天。
独酌斋开张前期,生意一直不好,其实是非常不好,因为根本都还没有开张。期间倒有寥寥几个顾客上门来,但他们基本转一圈就跑了。
字写得好,有名气才能叫书法家,没名气的最多只能称呼为书法爱好者。谁愿意花钱买一副名不见经传的笔墨回去挂在厅堂中说不定还会惹人发笑。毕竟书法属于艺术品,除了鉴赏外,收藏的价值更大些。
一般只有名家之作才值得收藏。
不过对于这样的状况,叶君生早有心理准备。本来他想劝慰叶君眉,不用着急,孰料妹妹反而抢先安慰起他来:
“哥哥,不用着急,你写的字这么好,我相信迟早会有人识货的。”
见到妹妹如此懂事乖巧,叶君生为之晏然,在家吃过午饭,便回书院去。本来让叶君眉一个人守店,他并不怎么放心,不过后院中有大圣与猪升天在,就不用怕受人骚扰。
这两个家伙可不是善茬,正闲得慌,得了老爷的命令,只恨不得没人来捣乱。
“我呸,这么一幅字居然要一百文钱,你不如去抢”
店铺中,一位穿着长袍,读书人打扮的男子忿然骂道。声音有些沙,拉高起来的时候就像鸭公叫。
叶君眉听见,面皮不禁有些涨红:不是为自家定价高而惭愧,而是为对方侮辱哥哥的作品而气愤。
“我说妹子,我出十文钱,卖给我吧。”
说着,嘻嘻一笑,不住瞟着叶君眉姣好的容颜。说他是来买字的,不如说是来窥人的。
叶君眉厌恶地道:“少一文钱都不卖,不识货的,请走开。”对方在店里转悠好几回了,加上嘴上无德,她早就想拿起鸡毛禅子直接撵
男子蹦跳起来:“十文钱还嫌低哼,我把话撂这里了,除了我,没人会买这破字,当废纸还差不多。”
“独酌斋,这招牌起得不错君生天地外,灵顽有无中,此对应该源自王摩诘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之句,不过信手拈来,只换四字,境界随之凛然一变,顿时意旨微茫,别有胸怀。好,黄公,李公,我们应该进去看一看。”
随着一把清朗的声音,一行数人迈步进入,顿时让店铺显得有些逼仄起来。
这一伙人,成分端是有些复杂。居中一位,长身玉立,富家公子打扮,留着短须,面皮莹润,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身边两位都上了年纪,长须飘飘,态势俨然,衣装俱是不凡;后面再跟两名壮汉,体型魁梧,眸子精光莹莹,很是强悍的样子。
再后面又是四名随从。
他们人数虽然多,但层次分明,并不闲得杂乱无章。
这些人涌进来,叶君眉微微一惊,随即淡定,脆生生招呼道:“各位要买字帖么。”
那公子打量她一眼,暗暗一愣,没想到这街巷里的一间并不起眼的书法店中,竟有如此绝色。虽然年纪尚幼,不施铅华,却越发显得清新脱俗,动人心魄。不过他是见过无数世面的人,在女色方面也无甚贪图,打量一眼就转过去了,专心看字。
“好字”
一声赞叹,脱口而出。
这公子眼眸闪过赞赏之意:“好一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字意诗境,浑然结合,非洒脱之心,不得此字。”
“嗯,这一幅更好,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字好,句更好。但这两句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我怎不曾见过”
说着,转头去看两位老者,心想他们学富五车,博学多才,肯定读过。熟料两位老者面面相觑,茫茫然。
公子顿时愕然:难道这两句是对方独创的
店铺中,只悬挂着十幅字帖,数量不多,看一会便可以看完。
公子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看完后,问道:“李公,黄公,你们看如何”
那叫黄公的老者,点头附和道:“不错,没想到在这南渡巷里还有这么一间书帖店。如斯水平,足以在墨香巷里打响名头了。”
墨香巷,是冀州的字画一条街,有水平的作品,大部分都在那边卖。
另一个李公拈着须道:“确实如此,但看其印章,落款天外客不署真名,倒是奇怪。”
那公子笑道:“这个无碍,若不是时间不足,真想见一见此人。好,我就买下这幅了。呵呵,定价倒不低,看来这个天外客甚有自信。”
要买下的,正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时最先在店里的那名鸭公声男子嚷道:“这位公子不要妄下决定,此店黑着呢,这么几个字,居然卖一百多文钱,杀猪呢。”
闻言,叶君眉又急又怒,好不容易有人买字,如果被此人嘴上放屁赶走了,那真是可恨之极。
这公子瞥了男子一眼,不为所动,冷眼道:“人家店铺明码标价,买龘卖自愿,何来黑店之说看你像个读书人,却心术不正,品德欠奉,枉读圣贤书。”
说着,一挥手,便有一名壮汉上来付钱,拿字。
接过第一笔生意收入,叶君眉喜笑颜开:万事开头难,开个头后,以后就好办了。
一行人随即离开,只剩得那个鸭公男还呆在店里头。
叶君眉扫了他一眼,有心将一捧钱抖了抖,声音清脆,示意说:你的十文钱,还是去买废纸吧。
鸭公男犹自嘴硬,冷笑道:“臭猪头也有菩萨要,走狗屎运而已。依我看来,也就是只能卖这一幅。
话音未落,一名随从急匆匆入门,对叶君眉道:“姑娘,把你们所有的字都拿下来,我家老爷全买了。”
“全买了”
叶君眉惊喜交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铺面近乎一个月了,无人问津,不曾想今天被人一扫而空。大起大落,出人意料。
“不错。”
说着,就拿出钱来。把剩余九幅字帖打包捆住,拎走。
这一幕,鸭公男看在眼里,面色登时变得有些青白相间,火辣辣的。
片刻之后,又有一位随从气吁吁地跑来,看着店铺里头空空的墙壁,不禁叫唤道:“姑娘,那些字帖呢”
叶君眉认得他,以及刚才那个随从,都是跟着富家公子一伙的,不禁有些纳闷,回答道:“刚才你同伴来,都买走了。”
“哎呀,被李老爷抢了先,我得赶紧去禀告老爷。”
随从一跺足,赶紧又跑出去了。
演戏似的,本来如废纸般无人问津的字帖,居然被人抢着高价买,鸭公男看得有点晕,脑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走出独酌斋的时候脚步还是浮的:这世道是怎么啦随便写几个字,都能卖几百文钱,冤大头就这么多了敢情我也要开一间去
蓬
身后被狠狠撞了一下,仆倒在地,然后像被一座小山压住了一样,几乎无法呼吸,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身子,随即臭烘烘的一张血盆大嘴出现在眼帘前。
“什么东西”
鸭公男惊骇不已,叫都叫不及,就被那张臭嘴给拱了进来,又臭又腻,恶心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却又无法吐出来。
哼
一声得意的叫唤,哒哒哒,肥大的身影逃之夭夭,转瞬不见踪迹。
男鸭公男好不容易爬起来,吐得哪一个叫“惊天动地”,差点连黄胆水都吐光了,回想刚才之事,骇然道:“莫非刚才那是一头猪天呀,我竟给一头猪给拱了,这世道,可还有公义道理呜呜呜”
独酌斋后院,猪妖美滋滋地躺回草堆上,大圣问:“事情办妥了”
“那是当然。”
“怎么做的”
“把上面拱了,可惜没有拱后面,不知滋味如何,端是期待。”
大圣一听,浑身一身恶寒,心想老爷怎得弄回这头夯货来,这是要逆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