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泽的地理环境,跟兖州境内的巨野泽差不多,外有漳水、洺水相连,内有广阔的湖泊环绕,里面没有大路,小路也是时隐时现,下一场大雨,原来的道路也许就变成沼泽了。
若非久居在内之人,贸然闯入,肯定晕头转向。
正如后世的水泊梁山,泽内潮湿地瘠,不适合普通百姓居住,倒是很适合好汉们啸聚一堂。实际上,在张燕到来之前,泽内本就盘踞着一股盗匪,而且同样也打着黄巾的旗号。
在水泽深处,也有些平地,在这些平地中央,搭建了一个简陋的聚义厅。说是厅,其实就是个大棚,上面铺了些稻草,四面用布幔围了一圈,既挡不住外面的视线,也挡不住风,顶多以此表明,这里是泽内的军机重地。
此刻,厅内正举行着一场宴会,一个黑面虬髯的大汉居中而立,大笑着敬酒。
“哈哈哈哈,什么四世三公,天下名士,俺早就看那袁家不爽了,名门世家我呸看着倒挺光鲜,扒开的话,那都是血咱们草民的血燕子兄弟,你在太行山闯下偌大的名声,俺不佩服你,但这次你捅袁绍的刀子,还捅得这么重,俺服你来,干了这一碗”
“周兄过奖了,某这也是逼于无奈啊。”黑汉面对着的,是个言辞谦和,长相儒雅的青年人。单看外表的话,没几个人能想得到百万黑山的大统领,名震天下的张飞燕会是这么个模样。不像是悍匪,倒像是哪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
“太行山里面都是山地。咱们老老少少的几十万人,种出的粮食。还不够一冬天嚼裹的,不出来找点食吃。只能等着挨饿。先前冀州兵强马壮,袁绍也是气势汹汹,某不敢惹他,现在他被公孙将军和王君侯联手,打得自顾不暇,某自然要下山来拣点便宜。”
相比那周姓黑汉,张燕说话有条理得多,丝毫不居功,反过来倒是对黑汉连声称谢:“那沮授果然名不虚传。临阵指挥,部署调度的手段都远在某之上,若非周兄出泽接应,燕也只能尽早回山,以免被他一网打尽了。说起来,还是周兄更有胆色啊小弟也敬周兄一杯,胜饮。”
“好”黑汉不擅长言辞,听了张燕的称赞,满面都是红光。显是非常高兴,他也不客套,叫了声好,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很有一股子话都在酒里了的意思。
“天下黄巾是一家,兄弟们,来。同饮此杯。”张燕从前跟在张角身边,也读过些书。但骨子里终究还是个草莽之人,说话虽然文绉绉的像个书生。但做派却与那黑汉并无二致。
“对,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水匪、山贼们一齐起身,轰然应诺,一时间气氛热烈之极。
正酒酣耳热之际,湖面上忽然飘来一叶扁舟,顺流而下,速度甚快,前一刻还在水天交际处,片刻后就到了近前。
黑汉抬眼一看,却见撑船的是泽外的哨探,不由眉头一皱,扬声喝道:“怎么搞的这么慌慌张张的,难不成官军杀进泽了去个人问问。”
“是,大当家。”坐在外围的头目应诺一声,迎了上去。被那黑汉这么一吼,其他人也都紧张起来,纷纷放下酒碗,向外张望。
以水泽的地理条件,按说官军不会轻易攻打,但这次不yiyàng,袁绍是真的急红眼了,很难说他会不会发疯。再有,沮授的名头实在很响亮,别人奈何不了水泽的地利,这人却不一定,若官军真的来了,说不定大伙还真就抵挡不住。
在众人的观望下,那头目快步走到岸边,艄公移船近岸,与头目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向船舱指指。那头目面露震惊之色,怔了怔,才点点头,转身回来,快步走到黑汉身边,凑到对方耳边低语。
“大当家”
黑汉一摆手,大咧咧道:“嗨,搞这么神秘干嘛燕子兄弟他们又不是外人,有事儿就大声说,让大伙儿一起听听。燕子兄弟脑子灵光,比俺们这些粗人可强多了,真有麻烦事,正好让他帮忙参详参详。”
“是”那头目挠挠头,看起来颇为尴尬:“冀州派了使者来,说是沮授的公子,叫沮鹄的。”
“沮授的儿子”
“又是使者”
黑汉和张燕同声追问,问的却不是一句话。
转头看看,黑汉嘿嘿一笑道:“燕子兄弟,你先问,俺不急。”
“那小弟就僭越了。”张燕向黑汉点点头,转过头,低声问道:“这使者为何而来”
他心里确实有点急,这水泽虽有地利,但黑山军都是山贼,没法把地利完全利用起来,能躲在里面,全靠黑汉一伙接应。沮授多谋,若是想设计反间,那就麻烦了,不用黑汉背盟,只消有几个头目、喽啰动摇,给冀州军带个路,麻烦就大了。
毕竟这里不是他熟悉的环境,搞不好,连跑都跑不掉了。
那头目看了黑汉一眼,有些迟疑。他其实也有和张燕类似的顾虑,天下黄巾是一家,这口号喊起来倒是很响亮,但人心隔肚皮,这些年,黄巾内部还不是并来并去的现在是兄弟,等人家看上你的地盘,看上你的家底,转头刀子就捅过来了。
张燕要是和官军握手言和,把自家给撇在一边,那
也不知是不是没看出自家弟兄的提示,黑汉环眼一瞪,喝道:“燕子兄弟问你,你就说,看我干嘛”
“说是要见张帅您,是来讲和的。”
“讲和”张燕松了口气,哈哈大笑道:“哈哈,想的倒美”黑山众将闻言也都是大笑。搞得黑汉一伙水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周兄。各位兄弟,你们是不知道。袁绍屯兵河内的时候。就一直和眭白兔他们缠战不休,当时他就派人来见某,说要指点某一条明路,脱了贼身云云。他知道眭白兔他们与某不睦倒不qiguài,可尤为可笑的是,明明他是求某帮忙的,却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要恩赐于某的架势”
张燕晒然一笑道:“别说白兔他们只是对某不服气,要另起炉灶。就算真有什么龌龊,某这个大贤良师的亲传弟子,也不至于跪到袁绍面前,在自家兄弟背后捅刀子啊”
“说得好”黑汉抚掌大笑,无视手下暗示的眼神,道:“这个沮授的儿子既然是来找燕子兄弟的,兄弟你就自行发落吧,咱们继续喝酒。”
张燕摇头道:“这不太好吧,这泽子。毕竟是周兄做主的。”
“嗨”黑汉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屁大点一个水洼子,几千老弱,千多号人。这要真把自己当盘菜,还不让人笑死啊也就是袁绍忙着争天下,没空搭理俺。否则啊,随便派几千兵马来。俺就只好跑路了。”
说着,他重重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就是世道不好,不然谁乐意在这水洼子里窝着啊你当这里的人都是哪儿来的不是俺带进来的,是俺进来的时候,就在这里躲着的,这地方偏僻,外面收粮抓丁都进不来,就是谋个活路罢。”
这话倒是说到张燕的心里去了。他窝在大山里,拥众数十万,看似威风八面,其实也是苦不堪言。几十万人要吃饱穿暖,凭大山里那点资源怎么够别说称雄天下的雄心壮志了,真有人能接手的话,张燕甘愿退位让贤,只可惜,能让他这么做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叹口气,理了理思绪,张燕说道:“按说,袁绍的使者,见不见都没什么意思,送个脑袋回去才是正理。但广平沮家却是良善人家,灾年时,还曾送米施粥,沮授在冀州也很有名望,是个有德君子,却不好杀人,周兄,你说呢”
“是这个理儿,”黑汉从谏如流,笑道:“左右无事,见一面却也无妨。”
沮授是个儒士,沮鹄也是一表人才,不同的是,他身上颇有英武之气,看上去倒像是名武将。他解开眼睛上的黑布,昂然下船时,连张燕都暗自叫了声好。
“平难将军,周仓统领,鹄久仰二位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幸甚,幸甚。”大陆泽的险要,全在外人不识路径上,外人入泽须蒙眼倒也不足为奇,至少沮鹄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与张、周二人见礼时,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桀骜或是怨恨之意。
“沮公子有礼。”张燕、周仓心里都是啧啧赞叹,面上倒是不露声色,周仓自忖不善言辞,直接将位置让出来,由张燕做主。
张燕并不推辞,开门见山的问道:“沮公子不在家中读书练武,来此所为何事”
沮鹄拱拱手,朗声道:“鹄此来,专为解生民倒悬,生灵涂炭之苦,同时也给二位指一条明路。”
张燕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和周仓这种纯粹的草根不同,他以前随张角游历天下的时候,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其中不乏名士。
他知道名士的习惯,开场的时候,总是会放点噱头出来,以求一鸣惊人。等深入交谈之后,就会发现,除了一堆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之外,什么实际内容都没有。
本以为沮授偌大声望,其公子应该是个又能为的,却不想也是个绣花枕头,只是外表好看而已,里面还是那些货色。
“敢问其详。”张燕声音中有了些冷意。
沮鹄听出了张燕的不屑,却是毫不在意,继续先前的作风,抛出了另一个大噱头:“若是将军继续冥顽不灵下去,不但自己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而且还会连累冀州的万千百姓,将军素以仁义自居,却又于心何忍”
张燕怒极反笑,反问道:“既然如此,敢请公子明示,令尊,亦或袁将军,有何神机妙算,可致燕于死地某非要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不成否则,灭某这十万大军容易,又怎会连累到冀州的万千百姓”
他这语气不无讥嘲之意,山贼、水匪们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却也听出了其中意味,于是凑趣的哄笑起来。
“袁家四世三公,说不定藏了什么上古流传的法宝呢”
“就是不知道是先帝赐的,还是从别人那里抢的,又或是坑蒙拐骗到的。”
“那还用问人家世家抢东西,那可不叫抢,叫有德者居之,当然了,有德没德,都是他们说的算,这就叫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居然还有掉了句书包,张燕转眼看看,见是黑山渠帅杜才,不由莞尔一笑。
这家伙没什么学问,就是口舌刻薄,最擅长冷嘲热讽的挖苦人,前次那个冀州使者,就是被此人气得火冒三丈,差点背过气去。
沮鹄全然不为哄笑声所动,眼睛死死的盯着张燕,一字一顿道:“移山倒海,袁将军和家父都是不会的,但若将军继续纠缠下去,招来的大祸,却也不在山海倾覆之下”
张燕大怒,拍案而起:“大言不惭,且放马过来便是”
“将军真的不听一听”沮鹄突然踏前几步,到了张、周二人身前,众护卫大惊,以为沮鹄要横施暗算,正待拔刀斩人,却被张燕挥手止住。
只见沮鹄低声说了些什么,张、周二人的脸上顿时一变,越发凝重起来,待到沮鹄说完,已是铁青一片。
张燕行事向来大胆无畏,周仓性子更是粗豪,黑山众将和水匪们都是熟知,他二人如此做派,众人也都是心惊。
难不成沮授或袁绍真的有了什么可怕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