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先笑了笑,说:“原来是你啊。”半明半暗的夜色下,她的笑意仿佛迷蒙在薄雾中,不真切,笑声却清沁入心脾。
乐弈挽住她的手臂,踏实站稳在校园小道上,然后自觉地放手,与她并肩缓行。
已过学员熄灯就寝时间。头顶散落几粒星辰,她们孤独地憩息,偶尔将微弱的光芒投射入周边林木最深的幽邃中,远处的重峦叠嶂,清晰的轮廓与天相接,不时的,有老鹞怪叫飞翔,在寂静的夜空越过山巅。
“对不起。”良久以后,乐弈没头没脑地开口。
温宁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涩然,“今天下午的事?你做得对,保大局,就是在保护所有同事,包括我。”
乐弈自嘲地低笑,“这就是你的性格,倒没变多少。我知道你必定会这样开解我。我……不能像韩铁锤那样,放开了胆量胸怀,去维护自已最想维护的女人……”他仰首长望星空,“其实,我很难受――”
温宁颇感诧异,停住脚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从未在你口中,听到过‘难受’这两个字。还有,你似乎变了许多,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一缕痛苦之色掠过乐弈眸底,语气却放得平淡,“你想知道?那么,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跟我分手?”
温宁是在杭州集训班行将结业的前夕,向乐弈提出分手的。在此之前,她对他有过笨拙的“考察”和试探,甚至产生过向“妙手”汇报,将乐弈也发展为中共党员的念头。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仅以一封简短的信就结束了彼此的恋人关系,甚至没有来得及正式的辞别。
组织上让温宁考入力行社,最初的安排是长期潜伏,等待唤醒。不过,就在集训班即将结业时,杭州一处以丝绸服装订制店为掩护的秘密交通站因叛徒出卖暴露,力行社将服装站伪装后继续营业,“妙手”紧急通知她,冒充服装店的一名客户,在探听虚实的同时,伺机将站内秘藏的一份绝密情报带出。“妙手”派出从未执行过任务的温宁,实属万不得已,时间紧急,且杭州城内找不到气质身材年龄更符合要求的女同志。因此,温宁在执行任务前,已做好牺牲的准备,为避免突然失踪引发怀疑,暴露我党潜伏在国民政府高层的同志,她按照“妙手”安排,给乐弈留下一封分手信,借口购买私人物品请假离开集训班执行任务。不过,就在她准备进入服装店时,她被“妙手”拉住了。原来,事情发生了转变――一位公务出差来杭州的女同志,主动提出代替她执行任务。鉴于那名女同志地下工作经验丰富,组织上作出了调换的决定,令温宁回到集训班继续潜伏任务。
当温宁回到集训班时,令她意外的是,最终神秘“失踪”的是乐弈。据乐弈的舍友说,他刚刚看完她的“分手信”,眼眶还红着,正准备去找她,突然被教导主任传去问话,此后直至集训班解散,所有学员各自奔赴工作岗位,她再也没能等到他。时隔一年后,还是“妙手”告诉温宁,乐弈当时被秘密锄奸队选中,前往东三省执行锄杀伪满汉奸和日军高官的任务。再后来,乐弈于民国二十六年五月被召回,“发配”至石州站,原因是当年二月锄奸队策划的刺杀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行动意外失手,参与行动人员全部列入可疑名单。军统调查组翻天覆地查了两个月,没能查出“内鬼”,也没有精力继续追究,索性一棒子全打死,所有参战人员调离一线,短期内不得重用。
前因后果,是非曲折,温宁深感当下已经无法解释或者解说。她黯然轻叹,低声说:“往事已矣,你我身为党国特工人员,各自涉及机密事务,本就不该有儿女私事,从一开始,已经错了。”
乐弈淡淡道:“如果你认为本不该开始,为什么偏偏是你捡到我母亲的遗物,将它交还给我;为什么野外拉练,你崴了脚,愿意让我背回大本营;为什么我翻墙出院采来的鲜花,你会悄悄地别在衣襟?”
为什么啊?青春是美好的,不经意间的怦然心动,是美好的。温宁的思绪跟随时起时落的老鹞怪叫,飘往数年前位处西子湖畔的集训班。勿庸置疑,那时的她是单纯地快乐着,虽然已有一层“隐密”的身份,这重身份也只让她夜深人静时,在心田中自添一份隐密的快感――她还没有接受任务,在集训班的生活依然像大学一样,依照本真履行。而她的集训班同学们,差不离也是各所大学的毕业生,跟她一样,无非怀着一腔“报国”热情,至于如何报,仿佛都是结业后的事情。当时当下,这个集训班,就是由学校通往社会,由纯真通往算计,最后的港湾和过渡站。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在严格的规纪管束下,一面装作循规蹈矩,审慎打量往后的道路,一面偷偷地肆意享受最后的自由和放纵,包括爱情。集训班中,私下恋爱的远不止她和乐弈这一对,当然,这些“爱情”基本无疾而终。
乐弈见温宁久久不答,蓦地转身,乍然将她腰肢一揽,让她的额头贴近他的下巴,声音低沉下来,“是谁,牵过我的手;是谁,让我吻过她的额角……难道说,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打 时间的恋爱游戏?”
是啊,为什么?她是共产党,他是忠实的力行社成员,为什么明知殊途,仍会动心?
她是真的动过心。她从来没有将爱情当作一场游戏。
继续往下说的乐弈,已然将情绪收敛得极好,惟有指尖难以察觉地颤动,“还有,既然已经结束,你要来石州站?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本部人事分配,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好歹在机关呆了三年,你会半点人脉也没有?你来石州,究竟有什么目的?!”
温宁心中一惊,连忙推攘与她相贴过近,显得过于亲热暧昧的乐弈。乐弈轻轻放手,后退两步,与她对视。
温宁捕捉到他眸中一掠而过的伤痛和愤怒,他的情绪里,没有怀疑。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说:“乐弈,过往之事,如果你怀疑我的真心,就是对你自己的否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自信?以前热情开朗真诚豪爽的乐弈,究竟去了哪里?”
乐弈神色一黯,垂首,良久后,说道:“自武汉沦陷之日起,我不复是以前的乐弈,活下来的惟一目标,就是杀鬼子,报仇!”
温宁大惊,她知道乐弈是武汉人,“难道,伯父他们――”
乐弈道:“沦陷前,我爹和小弟本拟逃往宜昌和鄂西,可是日军来得快,出逃的平民太多,一直搞不到船票和车票。等到好不容易托关系弄到船票的时候,鬼子已经杀进来,刚好遭遇上。鬼子将他们和许多来不及逃走的平民百姓全部驱赶到长江边,强令步行入江,人刚走到江中,江水还没过膝,就被射杀了……可怜我的小弟,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他一字一句,说得艰难阻涩,眼眶渐渐沁红,双眸蒙上一层水雾。
温宁哽咽,情不自禁上前将他合身抱揽,“乐弈,我不知道,对不起……”
这样的温情只停留短暂,乐弈抽动鼻息,很快将所有的泪意全部强行按压。这一回,换作他将她轻轻推开,肃然看向她,说道:“现在你知道了。胡虏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虽然不能在前线杀敌锄奸,但身为党国特工、军统石州站行动队队长,必定锄谍必尽,眼中容不得半分沙子。温宁,我愿意相信在一点上,你我志同道合。不过,现在像刘昌那种媚日忘祖的软骨头多,要让我查出你有半分问题,我绝不会手下容情!”
温宁在泪光迷离中回视他,心中酸楚,说:“你认为,我会是那样的人吗?你不欢迎我来石州?”
乐弈认真地回答,“你不是那种人。不过,温宁,你跟以前也不一样了。我的改变,人人都能看见;你的改变,却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温宁莞尔一笑,转头朝前走,“我们共事的时间还长,你可以慢慢琢磨――只要不耽搁你清肃日谍的功夫。不过,今晚咱们再继续‘琢磨’和猜疑下去,只怕天光将亮,鸡鸣狗吠之声将起了!”
乐弈大步跟上。他岂会不愿意再见温宁?哪怕她的到来,会掀动他心底的波澜,也可能会掀动石州局势的波澜,可是,他怕吗?从失去所有的至亲骨肉那日起,他已经无所畏惧。奇怪的是,他竟然能从温宁的眸底,看到她的勇敢和无畏。哪怕,她的勇敢和无畏,有强撑,或者说为自己壮胆的意味。
走着走着,他突然莫名地扯了下唇角,似乎是笑了。
行至岔路口,温宁居住的小院在小道左侧,乐弈的宿舍屋,则还需沿右道前行数十米。
夜阑人静,正好分道扬镳。
不过在分道之时,乐弈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那样东西还在?”
温宁一怔,旋即醒悟他所指。在入城的南郊哨卡前,那样东西不慎滚落,她顾不得韩铁锤已经杀来,从卡车跳下,执意捡起,紧握手心。
那是乐弈用第一个月的微薄薪金,请杭州有名的老银匠朱师傅为她打造的戒指,以翩然展翅的雕花蝴蝶为接口,精美异常,内圈则镌有她的中文姓名。
“在。”温宁停下脚步,静静看他,静静回答。
“别弄丢了她。”乐弈仿佛叮嘱,掉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