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佛教金刚经
我叫邓哲,33岁,是个法医,在这个城市上班4年了,此前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了7年。我的记忆力很差,如果你看到这本笔记,说明我把它弄丢了。它对我很重要,麻烦您把它还给我,笔记本的首页有我的电话和联系方式,谢谢了。
前记:
说实话,我以前是从不记笔记的。因为我认为,人没办法回到过去,所以无需回顾以前的日子,写笔记也成了毫无意义的事。
不怕老实说,我还认为笔记是一种在黑暗中将自己脱光了的行为如果不慎遗失,则像祼露时突然有人开灯,让人遮掩习惯了的某些隐私暴露无遗
直到发生了一些事情,或者说当自己被某些事情所改变,我才有了写笔记的习惯。
一直以来,有一个声音在焦灼地喊着:“你必须得给我一个交待”这个声音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像是高原的,也像是刘嫣的,更像是陈娟的,或许还是那些我所见过的有名的、无名的,新鲜的、腐败的,那些看上去似乎早已无法蠕动的嘴巴里发出来的但到最后,我才发现竟然是自己喊出来的,究其所以,是另一个我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里焦燥不已:“你必须得给自己一个交待”
于是我就动了笔,写给另一个我。唯有如此,内心才稍显片刻宁静。
既然是交待,当然是一些带着回忆性质的东西,因此有些事情,其实是我后来记上去的。写的时候,我从头至尾有着掩饰不住的悲悯和苦痛,那几乎如同置自己于一个黑洞里,被巨大的、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引力慢慢吸空。我不知道该不该称呼那些所经历的为大事件,因为那些事虽然让人惊骇,然而相对于时间的流逝,那不过只是琐碎的存在,终会被人遗忘,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现在,我特别害怕遗忘过去,害怕遗忘了自己
不要问我是哪年哪月哪天的事,我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又似乎刚刚发生在昨天,因此索性按着章回式的思路一直写下去。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几个字不时在脑海里跳将出来,撞击着敏感的神经,我竟然意外地记得刘嫣吟着李煜的这句诗时的表情:冷艳、凄迷、哀伤,于是动笔的过程中,我也始终处在浓浓的冷艳、凄迷、哀伤的氛围中。或许,我又是写给她的
对于笔记里的一些事,你可以当作天方夜谭。但我要说,以下所记都是事实。我们不愿相信,是因为有时候的真相,看起来往往是那样血淋淋的
那段时间,在我的生活中,能使我忘记时间的,除了上班就是上网。脑子空闲下来时,就会想刘嫣。从开始记起她到现在,已经是4个年头了,虽然这个女孩已经在我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了,彻底得好像从未真实地存在过,但我还是忘不了她。闲着无聊的时候,我就会想她现在怎么样了。想她的时候特别痛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脑袋炸裂开来似的痛。
所以我很少让自己的思维停止下来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拿一瓶白酒走到屋子的天台上,对着街上的霓虹灯喝酒,任五颜六色的眩目灯光耀花我的双眼。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那些看似热闹的人群,在我眼里仿佛只不过是一群不知所终的蝼蚁而已。
楼上是一个人的寂寞,楼下是很多人的孤单而我会在心里喊:“你们比我寂寞”
喝酒的时候,我会拿出一个手机来看,那个手机里是来这个城市之前的号码,我一直没有让它停过机,那是我与刘嫣唯一的联系。虽然自从刘嫣离开后它再也没有响过,可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也响起来的,那时刘嫣会在电话里哭着说她有多想我,她会过来和我团聚的
是的,一定会是这样
刘嫣是我的未婚妻。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我们在禅市快乐地生活,无忧无虑地恋爱,整日憧憬着以后的种种美好。那时的河塘月色,那时的双栖双宿,每每想起,都留恋得让人心悸。曾经的快乐时光历历在目,她的一笑一颦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多么地爱她呀然而在某一个时间段里,我们的生活毫无征兆地中断了,她突然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再没有出现过
对于这个女孩,我有着很深的依恋情结,强烈地渴望见到她,得到她然而实际上,我却不能记得中断的那个时间段里,和她发生的一些事了。四年前的一天,我遭遇了一次意外,然后就失去了部分记忆。有时恍惚会记起当时的一些情节,但又怀疑是自己虚构出来的,特别不真实因此有些思绪中的场景,就像播放着磨损严重的碟片时的画面,模模糊糊闪烁不定,甚至会突然跳过其中的几帧,让人无法确定里面的故事。
记得当我从医院清醒过来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回忆以前的事情。甚至有一段时间别人在我面前提起刘嫣时,我都记不起她是谁了。当别人告诉我,出事的时候我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我才知道这个名字和我有着特殊的关系
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是谁告诉我的了,但却能清楚地记得那个人在看到我的反应时,脸上显现出来的那种诧异神情。这种情况在我出事之后经常发生:明明很清楚地记得某个人的表情,却记不得那个人是谁了又或者很清晰地回忆起某一件事的情景片断,却串连不起整件事情的开始和结尾
自从看到我迷茫的表情后,周围的人达成默契似地很少在我面前再提起那个叫刘嫣的女孩。让人很奇怪的是,越是如此,越是让我对那个女孩产生很强烈的想念于是我特别想记起以前的事,特别想记起那个女孩的样子那种感觉,连自己也很难解释。
和刘嫣的一些事,是在过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才渐渐回忆起来的。那些久违了的记忆,如同由远而近的波涛,层层叠叠迎面涌来,都是我们恩爱的场景
让我沮丧的是,我依然记不起刘嫣的样子这种听起来极其荒谬的情况,却的的确确在我身上发生了而且对于以前的那些事,仍有不敢确定的地方,不清楚事实是否如此。
每当出现这样的问题,父亲就会站出来释疑解惑,摆出很多安慰我的理由。
“你们是很恩爱的一对。”他对我说,“这点很确定”
“可她现在哪儿呢”
父亲说他也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在医院,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出了点小意外,不会有什么问题。”父亲说。
“可是我为什么记不起一些事情了为什么有一段记忆的空白”
“不要着急,慢慢调理一下,就会记起来的。”
可是我怎么能不着急呢那个我爱的女孩失去了音讯,我是多么渴望见到她
对于出意外的事,父亲很少谈及,这却恰恰是我最急于知道的。直到有一天他拗不过我的苦苦追问,才简单地说到,我和刘嫣在一次外出游行时出了点意外,在一家旅社里中了一氧化碳的毒。刘嫣和我都失了忆,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但刘嫣中毒程度轻一些,已经治愈出院了。家人带她离开了这个城市,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父亲的讲述让我更担心了,刘嫣根本就没有家人在她小的时候,父亲因为纵欲,背叛了她母亲。母亲悲愤过度,精神分裂后持刀杀了那个负心的男人,后来一直在精神病医院里面接受治疗。刘嫣是跟着自己的婶婶长大的,这也成为她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因此,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我觉着自己只剩下了一具躯壳,就像之前工作中遇到的那一具具僵硬的血肉一样,再没有了灵魂。
现在,我可以把自己喝得很醉,之后站到天台的边沿上,任风抚乱我的头发。那个位置,有一种让人魂离魄游的感觉,似乎自己在空气中飘了起来。那感觉能让人上瘾
有一次,狂风暴雨,我想刘嫣了,跑到天台喝酒。结果高原发现了我,把我拉回了屋里。他事后说差点没被我吓死,他看到我站到天台的边沿上,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像快要掉下楼去的样子。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每次喝醉酒后,我会忘掉当时的场景,甚至要花很长时间来确认发生过什么,因此我笑他:“什么啊,你以为我会自寻短见啊”
高原是我的同学和好哥们,他比我先到这个城市,原来在一个律师事务所上班,后来自己出来单干,弄了一个法律工作室。他的经济条件也不好,要接到了案子才有钱,按他的话说:“也是等活干的打工仔,一顿饱一顿饥的”
住的这套房子,是高原租的,在很老的一个小区里。因为图便宜,所以租了顶楼。我到这里后,他要我搬进来做伴。我知道他是照顾兄弟,也主动替他分担了一半的房租。他没有推辞。一是我坚持在钱的问题上不能欠兄弟的,二是他的确需要人分担好兄弟无需多说什么。
自从在天台上发现我之后,高原隔三差五地邀我出去喝酒,我知道他工作室没什么事,也乐得有人聊天撒酒疯。喝醉的时候,高原就说老邓,你在这里就我一个兄弟,我要对你负责,不能让你毁了自己。我在同学当中算年纪比较大的,所以他们习惯叫我“老邓”。
听了他的话,我眯着眼睛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啊就毁了自己,我是男人呢说完把胸脯拍得“啪啪”响。高原说你还是忘不了刘嫣。我强辩道:“谁说的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高原呵呵地笑了,并未争辩。这使得我有被看穿的感觉
其实对我来说,无所事事是最痛苦的事情。脑袋空闲下来时,即使酒精、上网或者偶尔带个女人回家过夜我是说即使,也都忘不了对刘嫣的想念。虽然我几乎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唯一能让我不想她的,只有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工作反而成了我的生活麻醉剂。想想都觉得好笑
我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是北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一名主检法医官。在法医这个岗位上我干了十一年
经常有人问我,法医是个怎么样的工作。我不知道从何说起。记得上法医学的第一堂课,师父钟任之介绍法医这门知识时说,在通常的感官里,世界是三维空间的,但在法医的观念里世界应该是四维式的。那个平常人感觉不到的空间,是属于法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会看到一些异乎寻常的、扭曲的事物,也会有不同寻常的体验,发现自己,或者迷失自己这番话当时让我产生过朦胧的恐惧,以至于联想到了恐怖电影
当法医,首先看到的扭曲事物当然就是尸体我对此虽然有着心理准备,然而当第一次真正解剖尸体时,那种心理震撼,是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淡忘得了的
那是刚上班不久之后的事,我们接到有人报警,说禅市的河边发现一具女尸。我和刑侦队的老法医老闵整理好法医检验所需的器材,跟随侦查人员一起去了现场。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真正意义上的尸体虽然上学时也曾见过师父动刀,但我们不过把他刀下的尸体当成一具标本而已,于是抱着像围观解剖一只小白鼠的心态,看着师父一刀一刀把人体上的组织割下、剖开,向我们讲解。有些同学还在旁边调侃说哪些是五花肉,哪些是瘦肉。而因为人体难得,像这样的机会也不过只有寥寥几次
然而直到自己真实地面对尸体时,才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慌。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面对着一具女性尸体
老闵有意试探一下我的胆量,要我解开女尸的衣物,检查尸体表面的损伤情况。对于二十几岁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其中的意味难以言表。只觉得当时脑门上顶着什么东西那东西一直对我说着话,有鼓励有害臊有恐惧有沮丧我也在心里和那个东西对着话,有鼓励有害臊有恐惧有沮丧在这个过程中,我解开了死者的衣物。一具女性赤裸裸的躯体展现在了面前
有人说人体是上天赐予的最完美事物,应该给予尊重,就像尊重造物主本身一样然而当这样美好的事物变得毫无生机,苍白黯然地出现在你的面前时,只会让人心里产生一种徒劳的绝望。
后来有人问我,当法医在遇到解剖女尸的时候,会不会产生“邪恶”的想法我明白他的用意,是想问法医会不会产生有关性方面的幻想。我笑笑没有回答。我想,如果告诉他不会产生联想,只会产生绝望,他一定不会相信。因为在那之前我自己也不相信因此不说也罢
然而那一次,我真实地感觉到了绝望
当老闵递一把柳叶刀给我,吩咐我剖开尸体的胸腔时,我感觉手腕发软,怎么也没有剖向那苍白的皮肤。老闵看了看我,把柳叶刀要了回去,叫我看着他怎么做。
说话间,他已经落刀划开了女尸的胸膛。我看到了人体脂肪在柳叶刀下张裂开来,听到胸腔因受到挤压发出的“咕噜”声,血腥的气味向四周弥漫最后,再也忍受不住,跑到旁边吐了出来
旁边几个老警察偷偷地笑了。
老闵拍拍我的肩膀,说还有比这恶心的呢以后习惯就好了。我盯着老闵那双刚解剖完尸体的手,只觉得肩膀酥麻了半晌。此后不久,当我遇到腐败尸体的解剖时,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更恶心”指的是什么
而那次解剖,我根本还没有看清脂肪层下面那些原本烂熟于心的结构和器官,目光甚至都一直没有在那些物体上聚焦过虽然此后,我在案件的分析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为最后的破案立了功,但却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快乐。那女子的脸孔一直在我脑海里,诉说着什么,挥之不去。
那件案子,虽然是我第一次参与侦破的,但对于详细的案情,并没有追根究底地去问个究竟。听着那些关于作案动机和过程的赘述,只会让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个女子无辜的脸孔因此,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女子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杀害的
而现在,我可以毫不眨眼地剖开任何一具尸体,不动声色地翻腾里面的五脏六腑,沉溺于师父所说的第四维空间之中。有时,那些物体还是带着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