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公墓附近的小县城实在太小,这些年里见过最大的爆炸可能就是春节违禁燃放的二踢脚,根本拼凑不出来专业的拆弹人员,而龙江市调来的人还在路上,据最新一次联络,距此还有二十分钟车程――大概刚好来得及在门外听个响。
顾行放下电话,脸色不好看。他环在李非鱼肩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极力将声音中的异常波动压低,哑声问:“能继续么?”
庄恬摇了摇头。
在清理了充满恶意的干扰之后,炸弹内里的结构逐渐清晰起来,两层引爆电路互为保险,切断一边的导线时,另外一边就会自动启动引爆装置,想要安全解除炸弹,唯一的机会就在那颗深藏在炸弹内部的供电电池上――供电效率低意味着第一根导线被剪断之后,从备用电路开启引爆流程到最终完成引爆之间会因为充能速度而产生一个微小的时间差,或许只有零点几秒,也可能更短,庄恬现在肯定无法在这点时间剪断埋在炸弹内部的另一根导线,但如果辅以专门的拆弹工具或机器人,却有很大把握解除这个阴损的土制炸弹。
只不过,最讽刺的部分在于,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也许只差几分钟,平时微不足道的时间,连刷几条微博都不够,可现在正是这几分钟隔开了生与死的距离。
顾行面无表情地听完庄恬的解释,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他的手上再次加重了力道,慢慢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脸埋在李非鱼颈侧,仿佛这样紧密的拥抱就可以留住怀中的人。
李非鱼像是被他额前的碎发蹭得有些痒,稍微歪了歪头。顾行的动作立刻顿住,生怕李非鱼会在此时醒来,他心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可李非鱼的声音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命地响了起来:“解除不了?”
顾行反射性地辩驳:“别胡思乱想!”
李非鱼双肩一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轻轻笑了起来:“宝贝儿,我都听见啦!你不是真觉得我那么心大吧,这种时候都能睡着?”
她惯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地唬人,谁也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譬如此时,顾行明明记得她刚才呼吸深长沉重,十分像是倦极沉睡的样子,却没有任何办法来确认,更何况那一句“听见了”早已猝不及防地挑断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让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攥紧了,愈发没有了冷静判断的能力。
“对不起。”好半天,顾行一字字艰难地说道。
李非鱼不知为何突然又有点想要落泪,可嘴角颤抖了几下,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改成了个笑容:“又不是你安的炸弹,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低头看了看绑在身上的炸弹,显示器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十六分钟,只觉这种生命被倒数计时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她深吸一口气:“等到还有最后五分钟的时候,你们就走吧,给我留个手机,我自己和我爸妈说。”她扭过头,在顾行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你直接回家,别看,让其他人来给我收尸。”
顾行眼眶倏地泛了红。
他闭上眼睛,再一次郑重地重复:“对不起。”
李非鱼笑着摇头:“都说了不是……”
“是我的错。”顾行哑声打断了她,“我承诺了,却没有做到。之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李非鱼笑容一顿,但紧接着又再次绽开,抬手覆在顾行手背上:“宝贝儿,虽然你美如天仙,但毕竟不是神仙哪!我过去就说过,你太习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背了,我有手有脚一个大活人,你能时时刻刻都把我揣兜里带着吗……”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渐渐从轻佻随意变得认真起来,中间空白了片刻,才轻声继续说道:“顾行,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些了,你得明白,你只是个凡人,在这世上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你也一样!你得学会接受你掌控不了的那些事情,你得学会和它们和平共处,要不然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迟早会把自己逼疯的!”
顾行沉默地听着。他能够感觉到,这些话是说给他的最后的嘱咐,但同时,也是李非鱼说给自己听的。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人之常情,每天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不停上演着,也正因为如此,便没有道理不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虽然在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终归还是比起隔岸观火要格外难受一些,但那又如何呢,毕竟仍旧只是一次符合概率分布的“人之常情”。
顾行突然十分难过,只要想到在这么多年里,李非鱼始终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让自己在无论何种艰难的处境下都能够粉饰太平地坚持下去,就连现在,也只能将脆弱和惶然遮掩在重重伪装之后,小心翼翼地不敢露出分毫端倪,他便觉得心脏被撕开了似的疼。
可他却连让她恣意放纵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下午一点五十分整,距离最后,还有十分钟。
正如顾行所想的那样,李非鱼只敢让思维漂浮在情绪的表层,因为不再深入,便不会从风平浪静之下挖出任何汹涌的波涛来,也便不会失去控制。这是她这些年来早已习惯的做法,和吃饭睡觉一样熟练,并且有效。所以她还有闲心稍微扯了下一圈圈缠在脖子上的导线,三不着两地在心里抱怨都快被这玩意密不透风地捂出痱子来了。
但她抬手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顾行的脸颊,指尖传来的热度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回过头去:“又烧起来了?你要不要……”
顾行低声截断道:“我不走。”
李非鱼无奈地笑了,反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就差五分钟而已,一会儿的工夫,眨眼就过去了,不用这么计较。”
顾行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再次重复:“我不走。”
仍旧是那三个字,没有丝毫变化,但这一次,李非鱼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她勉强平静下来的心中骤然掀起巨浪,眉眼一凛:“你不走?!”
顾行安静地回视过去,“嗯”了一声。
李非鱼简直要疯:“顾行你有病吗!你知道……”
她没说完,顾行便淡淡接道:“你有药?”
李非鱼一不留神差点咬了舌头,被他这永远来得不是时候的促狭给噎得险些背过气去。
一旁庄恬也变了脸色:“顾队,你……”
顾行百年不遇地善解人意了一回,说道:“特侦组应该会解散,但不用担心,有事就去找陆离。”
庄恬都快哭出来了:“不,我不是这意思!”
她还没说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陆离就说曹操曹操到地打来了电话。
“王鹏章出现了!”开头第一句话,陆离就抛出了个重磅消息,“龙大西门有同事目击到他,刚刚进入校园,正在紧盯!”
顾行觉得自己因低烧而发烫的手上温度急速地降了下去,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这个可能所对应的的结果太过诱人,让他在一时间甚至不敢去细想。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在他空着的那只手上握了一下,顾行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李非鱼正微笑地看着他,他顿时喉咙发紧,艰难地问:“……会吗?”
李非鱼弯了弯嘴角:“很可能。”
两人在这一刻莫名地心意相通,仿佛一个眼神,一个没头没尾的单词就足以理解对方的意思,顾行眼中一亮,沉声道:“抓到他!”
陆离怔了怔,便听顾行继续说道:“活捉!他手中可能有解除炸弹的方法!”
“炸弹?!”陆离懵了一下,霎时明白过来方才那通电话给他的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全身都紧绷起来,“我们立刻开始抓捕!”
一辆不起眼的微型货车平稳地从龙江大学的西门驶了进来,车速极慢,路口减速,见人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遵守交通规则的模范车辆,里面的司机还很年轻,生得高大俊朗,车窗放了下来,他便单手搭在窗边,还歪头冲一个看过来的女生露出了个阳光的笑容。
那女生忍不住脸上腾起红晕。
但这一幕岁月静好在转瞬间就被打破。
路口穿行的学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了大半,充满生气的喧嚣声低落下去,周遭变得寂静起来,让人生出一种空气在渐渐凝固的错觉。那个英俊的货车司机面上笑容突兀地一收,原本阳光明媚的表情骤然显出了几分阴森,他一脚油门直接踩了下去,几秒钟之前还人畜无害的小货车顿时变成了横冲直撞的重型兵器!
路旁的女生大惊失色,脸上红晕还没褪去就放声尖叫起来。
伴着她的尖叫,七八名荷枪实弹的便衣刑警从路口各个方向冲出来,同一时刻,在货车行驶前方,一辆黑色的大SUV逆行而来,一个刹车急转,横着堵在了窄路正中间,将正在加速的货车逼停下来!
陆离持枪跳下车,大声喊道:“王鹏章!你已经被警方包围了,立刻放弃抵抗!”
被包围的货车已经无处可逃,驾驶室之中,英俊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警方无比熟悉的脸,果然是王鹏章本人。
各处的刑警快速而谨慎地靠近过去。
可就在这时,端坐在车上的王鹏章忽然展开了个古怪的笑容,明明已经穷途末路,可他的眼神却满含鄙夷,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正在蔑视手下败将。
陆离蓦地感觉到了一阵不安:“你要做什么!立刻下车,放弃……”
他没能说完,因为王鹏章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手套箱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自己太阳穴上。
下一秒,枪声与血花在他的笑容里炸开!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