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陈宇隆带回韩兆兴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们已认定此人凶多吉少,如今他竟又回来了,意外之余,众人都心情复杂。
似乎就连他的下属陈宇隆,也没有明显地欢喜。
因为韩兆兴之所以能死地反生,多半是被俘了,被俘又放还,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韩兆兴单骑回城,胯下战马还是他的战马,但那马儿便跟人一样失魂落魄,士卒战死,主将苟活,这是何等的耻辱。
“元大人,是否开城门?”城门守将恭请道。
元卯站在城头,看着焦躁地在雪地里来回碾踏的马儿,和形容狼狈的韩兆兴,心头有一丝犹豫。那匹马他是认得的,并非辽东马,也不是秦马,而是曾经缴获过的血统纯正的女真马,放眼辽东也找不到一匹比它更好的马,自然被总兵大人收入麾下。好马也需良将驾驭,如今这马儿可还有一丝女真马的雄浑气魄,便跟着韩兆兴一样充满了败军之将的颓丧。
此时他是广宁守备,韩兆兴单骑回城,有通敌之嫌隙,他不开城门也理所应当,但不开,韩兆兴只有死路一条,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元思空趁乱跟了上来,忐忑地在心中叫着:“不要开,不要开。”
元卯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开城门。”
“爹!”元少胥急了。
韩兆兴一回城,广宁兵权可就不在元卯手中了。
“大人,这可……”
元卯挥手制止劝阻他的人:“我与韩总兵同朝为将,又一同守卫辽东,虽然他此次战败,但闭门拒败将,岂不令其他将士心寒?而且,韩总兵必然比斥候还要了解敌情,开门。”
“爹,万一他通敌呢!”
元卯目露寒芒:“若他通敌,我就亲手杀了他,待此战了结,我再向朝廷请罪。”元卯刚毅清正的声音糅杂在凛冽寒风之中,凭添几分威严,令人不敢置喙。
城门守将极不情愿地喊道:“开门,迎韩总兵回城。”
元卯朝楼梯走去,经过元少胥身边时,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从戎,在家以外的地方,只有主从,没有父子。”
“……是。”元少胥躬身,表情极为不甘。
元思空人微言轻,连像元少胥那样表达不满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握紧了小拳头,恶狠狠地瞪着韩兆兴。
元卯是个极有才干的人,清正廉明,治军有方,否则不会而立之年就当上千户,他之所以没有高升,唯一的原因不过是不打仗,没有契机罢了,反观韩兆兴,虽然位居辽东总兵,却屡尝败绩,先丢擎州,后失潢水,半个辽东都被他糟蹋没了,若让他来执掌广宁守卫之战,怕是广宁也难以保全!
大人不说,元思空也不知道韩兆兴究竟是何背景,但任用如此无能之人居于要位,简直是流毒中原。
元卯亲自去接应韩兆兴。
韩兆兴入城之后痛哭失声,一脸悔恨自责,元卯也不安慰他,只是等他情绪稳定,询问他当日战事情况,他又何以能够回城。
韩兆兴这才坦露,卓勒泰生擒了他和四千多将士,放他一人回城,是来劝降的。
韩兆兴含泪道:“若不是四千将士尚在金贼手中,我何以有颜面苟活于世。”
元卯请示道:“总兵大人,眼下我等当如何应对。”
“李大人何在?”
“李大人亲去京师求援。”
“城中粮草、兵甲情况如何?”
元卯如实汇报。城中尚有将士四千,但其中六百伤残,还有几百乃管理粮秣、车马、器甲、被服等各类辎重的人员,他甚至把官将府里养的卫兵都整编进来,也不过三千人。唯一可喜的地方是粮草充足,足以支撑一年。
韩兆兴听完,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卓勒泰领兵七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金贼二十倍于我,天寒地冻,不利围城久战,必攻之。”
“天候如此不利作战,攻城又是下下之选,末将以为,卓勒泰想和,放您归来就是一个信号。”
“他放我回来是劝降。”韩兆兴摸了摸额头,“我若不降,那四千将士命不久矣,不如想一计策,诈他一诈。”
陈宇隆道:“若马上就降,卓勒泰必然生疑,不如让他先放一、两千将士回来,以示诚意。”
言外之意,剩下的就不要了。
元卯马上反对:“不可。若卓勒泰在其中安插奸细,必酿大祸。”别说一、两千人,就是放回来一个,都有可能被卓勒泰重金收买了。
“可还有良策?”韩兆兴环顾众人。
一阵沉默。
韩兆兴拔高了语调:“难道便任我将士自生自灭?”
元卯拱手道:“总兵大人便当他们都已死在了冒儿谷吧。”
元思空赞赏地点了点头,此事无解,若要保全广宁,必须舍弃他们。
韩兆兴狠狠一拍桌子,气得胡子乱颤,瞪着元卯却说不出话来,毕竟这话听来极为讽刺,他又难以反驳。
屋内再次沉默,显然都赞同元卯的话,毕竟这里除了韩兆兴和陈宇隆,全都是广宁卫的部将,对韩兆兴根本不服。
韩兆兴也沉思了片刻,才道:“若我诈降,引卓勒泰进城,我设伏围捕,何如?”
“此为一计。”元卯道,“但是,如陈大人所说,此降不善,卓勒泰万不会信,要诈降,便需时机成熟。”
“何为时机成熟?”
“战上一战,敌我双方皆有损伤,那时再诈降,便顺理成章。”
韩兆兴的腮帮子鼓动着,低头想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得守。”
“是。”
“好!”韩兆兴站起身,“我等誓与广宁共存亡!”
众将士齐声吼道:“我等誓与广宁共存亡!”
“元卯。”
“末将在。”
“随我去视察城防情况。”
“是。”
韩兆兴率先离开了议事厅,元卯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时,韩兆兴才发现元思空躲在角落里:“哪儿来的小儿?”
“此乃末将之子,前来送饭的。”
韩兆兴这才想起那日练兵场上见过,他也未在意,匆匆走了。
元卯道:“空儿,你回去吧。”
“爹,娘担心你和大哥,饭……”
“放哪儿吧。”元卯哪有心情吃饭,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思空眼看着一屋子的人都去各自忙碌了,守着饭盒,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只要再年长个三岁,就能从军了,如今空有一腔热忱、一腹兵法,却无用武之地。
看着远去的韩兆兴的背影,元思空的眼神愈发深沉。此人优柔寡断、才学平庸,若死在金贼手里,反倒一了百了,他甚至怀疑卓勒泰放韩兆兴回来,就是看中其无能,只望此人不会让广宁重蹈擎州覆辙。
元思空咬了咬牙,放心不下,提上饭盒,追了上去。
城墙之下,元少胥先发现了他,将他捉到一边,皱眉道:“爹不是让你回去了?你怎么总爱往要事、要地瞎凑。”
元思空苦着脸:“大哥,你与爹数日有家不归,娘昼夜惦念,寝食不安,她嘱咐我一定一定看着你们把饭吃下去。”
元少胥面露一丝愧色:“那你也不要跑到这里来,回议事厅等着。”
元思空正要叠加借口,就听着城墙上传来一阵响动,哨兵吹起了号角,两短一长,是敌人来袭的信号。
元少胥扔下他就冲上了城墙。
元思空将饭盒放到一边,也趁乱跟着几名将士上去了,众人都知道他是元卯之子,不知道该不该栏,也就没人去栏。
元思空躲在最隐蔽的地方,往外一看,只见一队女真轻骑踏雪而来,战马速度不快,仔细看去,每匹马的后面都拴着一名晟军士卒,正跟着马跌跌撞撞地跑着。
行到弓箭所不及之处,那队骑伍停了下来,为首将领扯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吾乃前锋将军莽花尔,韩兆兴,你降与不降?”
韩兆兴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莽花尔连问三遍,一声比一声吼得厉害。
见无人应答,他哈哈狂笑:“我金国十万大军,破你区区卵城,指日可下。我领大皇子洪恩,前来告知,降则不杀!”
韩兆兴给陈宇隆使了个颜色。
陈宇隆回吼道:“蕞尔蛮夷,胆大包天,还不下马跪匐我大晟皇帝天威。”
“手下败将,安敢言勇?哈哈哈哈哈――”
陈宇隆气得脸都扭曲了。
莽花尔给部下比了个手势。
部下纷纷下马,用腰刀砍断绑缚那十几名晟卒的绳子,将他们驱赶成一团,然后开始往他们身上泼灯油。
接着,大火瞬间将他们吞噬。
十几名晟卒俘虏发出凄厉的惨叫、哭嚎,随着寒风吹散于空中,简直阴入骨髓。
城墙上的人满脸惊怒与不忍,眼睛都要瞪出血来,更有不少兵士脸上显出了恐惧。
元思空呆呆地看着那些被大火侵蚀、无助而绝望地在地上翻滚的士卒们,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前一瞬还是活生生地人,眨眼间就变成了火球。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儿子,都有着自己的笑与泪,回忆与故事,可如今全部化作一摊惨不忍睹地焦糊之物。
这是何等的残忍,这是何等的残酷!
莽花尔骑着马,围着那些烧得无人形的士卒戏谑地转圈,狂妄吼道:“降则不杀!否则我就用你们四千将士的尸体累云梯,爬上你们的城墙,杀光你们的男人,抢走你们的女人,哈哈哈哈哈――”
那群女真骑兵跟着吼道:“降则不杀!降则不杀!降则不杀!”
元思空双腿一软,扶着城墙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充血赤红,除了战栗与恐惧之外,还有熊熊燃烧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