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轻尘心情烦闷,她借着要采办的由头跑到宫外,找了家酒楼招呼小二上酒。小二应声而来,见客人衣着不凡,便试图推销道,“这位客官,这样干喝酒伤胃,要不要尝尝我们这里的招牌?名字特有意思,叫凤凰不浴火。”
“什么?”武轻尘挑眉。
“凤凰不浴火。”小二重复后自己也腼腆地笑了,“没错,这名字是抄他们凤凰茶楼的,除了噱头,那菜可是别具特色,真材实料呢!”
“这名字的确有意思。”武轻尘释然一笑,“那好,上来尝尝。”
“不过……这价钱有点贵。”小二故作试探地看了一眼武轻尘,几口酒下肚荡漾开微醺之感,她把钱袋倒在桌上,白花花的银子四处乱窜,发出清脆声音,“这些够吗?”
“够了,够了。”小二得意欢愉地点头跑开。
“呵,凤凰不浴火……凤凰浴火……”武轻尘捧着酒瓶,嘴角难得勾起的笑意又迅速消散,初次见到的见灵,一身黄衫,笑容灿烂,她兴冲冲地要带他去凤凰茶楼品尝那里的招牌早膳凤凰浴火,只可惜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没有了这个机会,后来她时常说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去一饱口福,可惜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而她的笑容一回想起就是刺痛。
被人在远方恨着的滋味,不好受。见灵说她再也没有快乐和幸福可言,而她自己呢?又何尝不是一身伤痕?想到这里,武轻尘仰头猛灌,想一醉方休。可惜师父最教会她的一件事就是喝酒,千杯不醉,永远能保持清醒的状态。
喝了好一会儿后,武轻尘听到小二热情的高声由远及近,一盘浴火不凤凰端上桌,她仔细一看,这是碗热汤,袅袅热气间用白萝卜雕刻精美的凤凰,栩栩如生的眼珠旁染了一些红色的涂料看上去像是凤凰在泣血,胡萝卜被精致地做成圆球,鹌鹑蛋等等,像是一串五颜六色的珠子散落在了这碗汤里,光是色香味的色,已经是满分。武轻尘拿起玉箸想要一尝味道,只听一声清脆的鸟鸣,还未反应过来,一只白鸽就叼走了汤里的鹌鹑蛋飞走了。
武轻尘愣住了,她若没有看错,那白鸽的右翅上有一撮红色棕毛,心下一沉,赶忙起身跟了出去,那白鸽一路往南飞,武轻尘皱眉紧跟,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停落在一辆马车上,难道……
不,不会的。他不会来这里的。他怎么会来这里……
“主人,小静回来了,真奇怪,它竟不知道从哪里叼了一颗蛋。”车夫是个年轻小伙,炯炯有神的大眼憨态可掬,他转过头来看到武轻尘怔怔地挡在马车前,不禁上下打量,疑惑道,“这位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武轻尘全身僵硬,这只白鸽的名字是……小静。
“姑娘,你挡到我们的道了!”车夫见武轻尘没反应,不禁有些恼火,嗓门也提高了些。
马车的车帘慢慢被掀起,武轻尘看到了一张她此生最不想要见到的脸,一别这许多年,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变,乌黑秀美的头发高高束起,用金冠束着,眉眼若山,笑如弯月,肃如寒星,高挺鼻梁唇色绯然,习武多年的伟岸身材拢红衣,玄纹云袖间气宇轩昂,仅仅是坐着,亦藏不住霸气伟岸。他在望到她的那瞬间,整个人都震住了。
两两相望于闹市长街,芸芸人海。
她想不到,已身为明宛国的帝王,刚迎娶了见灵公主的――
孟长安居然钻入敌国。
他想不到,遍地寻她,因为小静,比预料地早相见。
武轻尘转身就跑,孟长安眼疾手快地飞身而起,踩着马背急追上去,拽住她的手,用力拉过,朝思暮想的容颜此刻带着怒气和厌恶瞪着他。
“静阳,真的是你吗?”孟长安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静阳已经死了。”武轻尘冷冷地甩开他的手,“孟公子认错人了。”
“我一直在找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孟长安扳过她的肩膀,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苍白,他顾及不到是否会把她弄疼,只是想要这样来唯恐下一秒的松懈就会把这份来之不易的重逢给夺走。
“静阳,我想你。”
猛烈的撞击,她被他紧紧拥住,在这喧闹非凡的北街,孟长安什么都听不到,只听到因武轻尘重新活过来的失控心跳。当他在明宛国收到来自她的亲笔书信,他就亟不可待地要不管不顾抛下一切,来见她。
一场大火,她失去了最亲爱的父皇,他为了稳住明宛国朝政民心,没有追查大火的内因,而是迅速领兵平乱,坐稳帝位,防止外部来袭。就这样,他失去了她,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所有人都说静阳公主已经死了,他偏偏不信。
武轻尘湿了眼眶,她任凭他抱着,失神地盯着远方模糊的人流,儿时的回忆像沙尘暴一样席卷而来。
……
“长安哥哥,快点过来,快点。”
“静阳,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呀?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呀。”十五岁的孟长安身形颀长,双手背在身后,学树下的小女孩探头探脑的模样,弯着腰过来。
“长安哥哥,趁着父皇不在,带我去宫外吧。”小女孩约莫十岁的模样,一脸娇俏丽容,稀疏的枝叶将阳光细碎,落在她钻石一般的笑容上,熠熠生辉。“听说长安城很是好玩,花灯会,舞龙舞狮……”
带公主私自出宫罪责不小,怎奈静阳公主俏皮任性,经常缠着孟长安说一些宫外的奇闻趣事,对能去宫外走走看看早就心痒难耐,趁着父皇接到紧急军务要商讨三天三夜,她是非要出去不可。
孟长安咬了咬牙,点头应允,“不过到了宫外,你可得听我的。”
“本公主遵命!”她撒娇地一跃而起,环过他的脖颈,卷起双腿,兴奋大喊,“哦――可以出去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牵着她的小手涌进熙熙攘攘的长安街,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花灯会,长安百姓华华锦衣,笑容满面,临街的铺子纷纷挂上了形象各异,颜色缤纷的花灯,踩高跷的杂技能手戴着古代名人的木雕头像,憨态可掬,各色各样的小吃像是说好了一样地争先恐后,百花齐放,惹得小小的静阳公主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拽着孟长安的手,又蹦又跳,“哇――长安哥哥――原来长安城这么好玩,这么热闹啊――那个是什么呀,这个,这个就是你说的冰糖葫芦吗?我要吃,我要吃。”
孟长安宠溺地点头说好,领着她去买糖葫芦,不想一转头的功夫她就不见了,他顿时紧张凝眉,环顾四周,“喏,这是你的糖……小静?小静――小静――”
掰开人群,孟长安疯了一样地大喊她的名字,可呼唤一次次跌入了无回应的空气里消失不见。直到他的身后传来一声甜甜的“长安哥哥”,他回身,她把手里的面具拿下,露出得意笑容。
那一刻,心痛,担心,放下,喜悦,欣慰,万般情绪足以放倒身子瘫软在地,孟长安推开人群,紧紧地将她弱小的身体拥在怀里,轻声责怪,“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好像真的感觉到孟长安的害怕和焦急,本来笑着灿烂的她怯生生地伸出手轻拍他的背,“对不起……长安哥哥,下次我不会再乱跑了。”
他放开她,手指夹住她的鼻子。
“哎呀,长安哥哥,你干吗?”
“这是惩罚你!叫你下次敢乱跑。”说是惩罚,他也只是轻轻一夹,又怎么会忍心真的弄疼她。
她捂着鼻子嘟着嘴,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他,“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方才卖面具的爷爷送给我的,说我可以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孟长安接过香囊,听到她说,“长安哥哥你是我喜欢的人。”
他稍稍一怔,在女孩的笑容里一点点地荡漾开微笑。
那时,她的欢喜源于他。
那时,他的心意始于她。
……
“小静,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孟长安提着盖着黑布的鸟笼一眼就望见在御花园里无聊荡秋千的她,笑眯眯地走过来。
“长安哥哥。”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她就知道一定会有惊喜,琉璃般的眼眸立刻亮了起来。“是什么呀?”
孟长安把鸟笼放在石桌上,牵她过来,“你先猜猜。”
“嗯……小兔子?”她立即否认了自己的猜想,绕着石桌走了两圈,“是小鸟!”
“小静真聪明。”孟长安眯着眼,看着她慢慢地把黑布掀起来,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瓜,怜爱地说道。
“哇――是一只鸽子。”掀开黑布后,她双手合十惊喜低叹,“看上去好可爱哦。”
孟长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放过她眉宇间任何微妙的变化。
“咦,它的翅膀上有一撮红色的毛呢。”突然,她发现了白鸽的异常,凝眉说道,“白鸽不是都是洁白如雪的吗?”
“这就是它的特别之处啊,在众多的白鸽里,一眼就知道它是我们的白鸽。”孟长安笑答,要知道他可是挑了上万只白鸽,才选定的这只,就是因为这只白鸽的右翅上有这样一撮红毛,看上去十分与众不同,就像她一样,醒目耀眼。
“嗯!”她用力点头,“我要给它取个名字。”
“好。”
“叫长安,好不好?”
“……叫小静。”
“不,叫长安……”
最后在围棋对决里,因为她输了,于是孟长安如愿以偿叫它为小静。
后来她嘟嘴了半个月,最后才平复了心情。
……
若不是那场大火,她不会失去父皇,若不是那场大火,她亦不会失去每天带给她快乐的长安哥哥。当她被师父带到山间醒来时,哭闹着要去找父皇去找长安哥哥,师父冷冷地告诉她,她的长安哥哥已经同其他领兵而起的人争夺皇位,无暇顾及她的生死。
武轻尘不信,她爬也要爬回去看看师父说的到底是真是假,结果当她翻越山岭回去,看到的是新君登基,之前尽忠父皇的臣子被杀,军民普天同庆的场面。他享受着君临天下的快感,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师父带她回去,她最后望了一眼他,复仇的种子开始蓬勃弥漫。
“放开我。”武轻尘冷冷地推开他,“我说了,静阳已死,现在站你面前的,是武轻尘。”
“你恨我没有立刻来找你?”
孟长安焦急地想要解释,却被她的冷笑打断了,“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找我。要知道出现在这北街,你很有可能已经被盯上了。更何况,我托唯命带的那封信只是想让你好好对你的新皇后,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小静……”孟长安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
“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武轻尘垂下眼帘,轻声叹气,“你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
一切都过去了。
她转身顿足,看向远方,“回去吧,不管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小静……”他明明那么想要抓住她,可她决绝的背影让他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开。
武轻尘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迷失方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父皇满身是血,在大火里痛苦地大叫,冉冉火光窜比天高,淹没了她的哭声,吞噬掉父皇的惨叫,她眼睁睁地看着父皇一点一点地挫骨扬灰。她惊出了满头冷汗,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宫中的房间,菲儿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舒缓,“轻尘姐姐,你总算醒了。”
武轻尘在短暂的脑袋空白后连接上了记忆片段,“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姐姐久久未归,我在汇合的地方等不住了便来寻姐姐,发现姐姐居然昏倒在路上。幸好我找到了姐姐,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菲儿后怕地回忆。
“谢谢……”武轻尘牵起嘴角,脸色十分苍白。
“姐姐你的脸色很苍白,我得再找太医。”
菲儿起身,武轻尘拦住了她,“不碍事的,只是有些累了,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你还有事就先忙去吧,不用在这里陪我的。”
武轻尘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提醒了菲儿,她猛捶手掌,“哦,对了,姐姐,皇上找你。”
“皇上?”
“嗯,方才派人来传的话。”菲儿说道,“不过我替姐姐回了,说待姐姐醒来后再去。”
武轻尘拍了拍她的手背,感激点头,侧了个身,不用费心思去猜,皇上找她肯定是因为两位皇子都点名要她的事,她得好好想想该选谁。
选谁,对复仇大计有更好的推动。
对,只是对复仇大计有更好的推动。
还有五天,就是皇上去外祭祀的日子,所有需要的物资都在陆陆续续的准备中,武轻尘称病躺在房中,二皇子和四皇子派人来看望,都被谢绝门外。
逍遥庭前所未有的清净。
可武轻尘并不觉得内心安宁,依二皇子的性格即便她是谢绝,他也会不管不顾地折腾,可他没有;四皇子倒是不听劝地不停派人送一些珍贵药材来,每一次放在门口就离开;而皇上自从那次要召见她被菲儿打发走后也没再要召见。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寻常,好像这份短暂的清净只是暴风雨来的前兆。
第四天的晚上,宫中突然有异动。半夜武轻尘起身去倒水,门外略过一阵光影,还传来一阵喧杂声,她披上外衣走出去,看到菲儿揉了揉眼睛从房间里走出,“轻尘姐姐,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呀……”
“你回屋先,我出去看看。”武轻尘走到庭院门口,只见巡夜的侍卫们手握火把,脸色凝重,步履匆匆。她拉住最后一个侍卫,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抓刺客!”
“什么?刺客?”武轻尘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侍卫们甩开她全速前进。
“都给我精神着点!要是抓不到在和刺客,我们都得提头来见!”
“是!”
武轻尘望着他们的背影,眉头深锁,宫里戒备森严,是什么样的高手能够突破重重关卡在宫里来去自如?又为何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深思间,只觉得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回头,竟看到一黑衣人站在她身后!
武轻尘刚想要大叫,他拉下了遮布,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少正?!怎么是你?!”
“嘘――能否先借我躲一下?”白少正四周环顾,低声催促。
武轻尘踱步回去,看到菲儿已回到房内,庭院无人,她拉过白少正迅速往房间奔去,关上门,依旧能够听到宫里抓刺客的沸腾声,借着微弱月光,武轻尘错愕地质问白少正,“你怎么会跑到宫里来,你不要命了?”
“我是逃出来的。”白少正低声道,“我必须进宫来找你一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歌把她从喜乐楼带回来后,这些天她都没去紫竹林,也没见过他。
“上次你说二皇子的房间有密室,里边有一些你还没搞清楚的秘密,我便找机会去了他的府邸,没想到他居然有所埋伏,我被擒获在他的密室里,好不容易找机会逃出来,我想来告诉你,二皇子绝对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他对那把龙椅的准备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意料。”
“你怎么!”武轻尘大惊,“我说了不可以鲁莽行事的!”
歌居然抓了白少正,而他不动声色。而刚好今晚少正逃了出来……这些难道只是巧合?
见武轻尘不说话,白少正自责握拳,“对不起,轻尘,我,我只是想帮你解忧。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来,才是真正地置我于危险之中啊。”武轻尘叹气。
“这,这是什么意思?”白少正隐忧地看着武轻尘脸上露出的严肃表情。
他站姿有些怪异,看来歌抓住白少正,一定有对其严刑逼供,少正一定什么都没有说,如果今晚的逃脱是个巧合,那他来找到她,歌自然就明白了一切。
届时庭院门口聚集来一众侍卫,通天的火光将夜亮如白昼,“还差这里没有搜!你们跟我进来!”
糟糕!他们搜到这里来了!武轻尘望向白少正,心下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