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霑大口大口吃着李知珉带来的肉干和酒:“可把我饿坏了,这都吃的什么东西,有钱都买不到一口好的,真是穷山恶水。”
赵朴真这时候已经飞快地反应过来了,宋霑这么傲慢的人,在秦王府比客卿待遇还要高三分,谁想到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早就已经被李知珉遣了出来,在这里隐名埋姓做一个游方大夫?
可是,这案子,明明是皇上发现了不对,才密诏了秦王来查的啊。
秦王是怎么未卜先知,提前请了面上几乎没有来往的宋霑来这里微服私访?难道,这根本就是秦王早就设计好,现出端倪,引起皇帝注意,而皇帝手里几乎没有多少能用的人,这里又临着王爷封地,自然是要用上自己的儿子。
电光火石之间,赵朴真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早知道这位王爷深藏不露,可那上头的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一国之君啊,他竟然也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件事最终着落在了自己头上,看着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却需要对人心对事态对形势把握得深刻到位一丝不错。
李知珉却仍是那样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查出什么来吗?”
宋霑摇头:“工坊里招的短工都是正常干活,并没有什么异样,给他们不少人家看过病,以问病由为名问过他们杂活的内容,大多是搬运,劈柴之类的,听说采石熔炼等苦活都是用的犯人干的,圈在另外一处,而雕刻石材、打铁这些匠人,又是官家集中征调的匠人,另外有工钱,看起来一切都非常正常,只除了山上不能乱走——也有正当理由,山后边就是王爷您的庄子……采石场因为有重犯死刑犯在,因此官兵把守十分森严,短工们都只许在外围,并不能进去。”
李知珉道:“运出的东西没有异样?”
宋霑摇头:“查不出,看上去倒都是正常的石狮子等石雕,看大小并不好藏武器……但是这工坊最近三年才开始,就近藏在山洞里也是有可能的……但查无实据,没用。”
李知珉道:“东阳公主疯狂敛财数年,卖官鬻爵,收受贿赂,气焰嚣张,朝上走狗甚多,如今斜封官这事父皇虽然下手了,却有些招架不住,急切间想找个别的地方切入,我们将这事的苗头通过邵康之手递到父皇跟前,他自然正中下怀,这私造兵器的事若是能查实了,就算扳倒不了东阳,也可大大伤其元气,你我这些年查下来,也只有这一处有嫌疑,只能下点苦功夫细查了。 ”
宋霑道:“这天寒地冻的,王爷何必亲自来,我想着过几日想法子能混进去,为工坊里头的人看病,然后再慢慢谋之。”
李知珉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突厥那边不断滋扰边界,我预料着大战即起,范阳节度使应钦多次上奏章要求扩充边备,兵部却压着不报,只以为应钦是夸大其辞,生事邀功,想要巩固其势力,应钦此人草莽绿林出身,匪徒出身招安为将,虽然粗俗不文,却是一员悍将,战功累累得任节度使,于战事上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又手握重兵,他既上疏,应不是虚言。我若不在今冬尽快做成一件大事,进入父皇和朝堂视野中,就要错过掌握军权的时机了,一步错步步错。”
宋霑叹了口气:“东阳公主身边有褚时渊这名谋士在,自然是策划周密,不是容易查到。”
李知珉道:“明日我与你出诊,看看再说。”他言语简短,却十分坚决,宋霑摇了摇头,大概仍是觉得这短短时间内难有突破,不过他是达观之人,很快又逗着赵朴真说起京里的事情来,哄着赵朴真做饭吃去了。
第二日果然宋霑带了李知珉和赵朴真出诊,只说李知珉是自己的徒弟,赵朴真则扮成了医童,一路摇铃看诊,这边乡间甚为困苦,又是天寒,对铃医十分欢迎,也基本都认识宋霑了,见面都十分热情地招呼:“宋大夫!您又来啦?这是您的徒弟?一看就是个聪明的!看这眼睛机灵得很!”
“平庸无能”,时常被皇后娘娘嫌弃“木讷”的李知珉面无表情地替宋霑打开诊箱拿针,赵朴真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被宋霑指挥着:“去端点热水进来。”
老乡忙笑:“这小哥儿这样小身板,不必了,我们自己来。”说完跑前跑后,还给赵朴真抓了一把大枣。
这家的病人是小儿子,去工场里打短工,因着不娴熟不小心被石头砸断了腿,没舍得去省城接骨,在乡下随便请了个游方郎中接上,结果没接好伤口还肿起来了,人也发热起来,家里上下全都着急起来。多亏天冷伤口没有进一步恶化,又遇上了宋霑这个有点儿真医术的假郎中,给他重新接好了骨头,又给他御药房几十两银子的膏药给他用上,立竿见影地退了烧消了肿,今天来再复诊一次,眼看开春就能下地了,儿子眼看有救,一家子感恩戴德,对宋霑也是无话不说,聊着聊着就聊到生计上来:
“早些年咱们这逃荒的多,动不动卖儿卖女的,幸好如今来了孙大人,孙大人是好人啊,清正廉洁!一来咱们这儿,就想着法子造福百姓,免了税赋,修了水渠,办了学堂,春耕给我们赊欠种子,冬天还想方设法给咱们百姓找活计,修渠修桥修路挖井的,这些从前都是折徭役的,如今却是官府给钱让咱们修!都是现钱,一文不少,真是好官啊……”
宋霑和李知珉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宋霑替那小儿子看完病,开了几副便宜的药方,又留了三帖膏药,起了身便告辞,老乡忙留饭,宋霑摇了摇头,这家他前后诊治了数次,该探听过的都探听过了,这小儿子进去没两天就砸伤了腿,路数都不知呢,留着吃饭倒折腾人家,况且今日他还带着个金贵的龙子龙孙在,哪里能让他吃这饭菜,推辞了便带了人出来,那家老头给赵朴真塞了一串钱做诊费:“这是昨儿才发下来的工钱,正好当作诊费了,宋大夫仁心仁术啊……”
赵朴真看宋霑,宋霑挥了挥手示意她收下——光那几帖药就不止这几个钱,京里太医院配的专供宗室御用的跌打药膏,拿钱都没处买去,贴了这许多药钱这些日子,却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说起来宋霑也是心塞得很。
三人又走了几户人家,零零碎碎也听了些消息,但都没什么用,不过倒是看出孙绍璋果然官声甚好,百姓赞不绝口。
眼看晌午了,宋霑便带着两人去了个官道边上的茶棚里点了三碗热油茶。这里茶棚里用的胡椒、葱姜、糜子面等物,煮了滚热茶汤,撒了些芝麻花生,大冷天里香味四溢,三人就着茶汤吃着早晨带出来的白面馒头,味道居然不错,全身都暖了起来。
天冷,这路边的茶棚里也没人,只有小二来倒了热茶,便又缩着脖子躲到了避风处。
宋霑低声和李知珉说话:“孙一贯清廉,这地方又没什么出产,他又免了赋税徭役,去哪里弄钱来办学堂修水渠修路修桥付工钱?这可不是小数,我一直也是想不通这一点,我猜着大概是东阳公主那边有所补贴。”
李知珉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远远有雷鸣一般的马蹄声,两人都微微变了色看向官道,只见远远有三位骑手自远而近疾驰而来,马极神骏,马上的男子身材也都极为高大,身着胡服和硬皮长靴,背上背着弓箭,腰间佩着一式的短刀,不过倏忽间三骑都到了跟前,只见当头的骑手勒马看了眼茶棚,翻身下马,沉声道:“店家!来三碗热茶!”后边两人也紧接着翻身下马笑道:“可算看到一个茶摊,喉咙都要冒烟了。”然后围坐在了一张圆桌旁,三人虎背熊腰,大腿粗壮,走时龙行虎步大步流星,坐下时又大马金刀大大咧咧,登时都显得那张圆桌极为局促。
店家连忙跑了过来,提了大壶给三人斟上了热茶,只看其中一人歇下马背上一个包裹,将里头的炒面倒入了热茶内,冲着吃。
这却是行军的吃法,宋霑神色微动,看了眼李知珉,果然看到李知珉在盯着那马蹄看,这马蹄的马掌,也是军中制式,这三人想必是边军,如何会在此出现?
赵朴真倒没留心这几位,道旁不知何时有了个小乞丐,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手指红肿,端着个破碗畏畏缩缩地过了来,却是想讨饭吃,小二一眼看到,已大声呵斥:“走开!”
赵朴真看那小乞丐不过六七岁,满脸漆黑,十分心软,忙道:“小二,给他上一碗热茶汤吧,我付钱。”
她声音圆润软糯,这一发话,那边三名骑手不由自主都看向她,小二满心不高兴,看了眼宋霑和李知珉,看他们都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嘟嘟囔囔着还是端了一碗热茶过来。
赵朴真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那小乞丐,那小乞丐伸手就要拿,她却皱了皱眉头缩了回来:“等等,你这手脏,吃了会生病。”说完拿了袖子里的手绢,蘸了点茶水,替那小乞丐擦手,她虽然乔装成个医童,但却忘了将自己的手绢也换个素的,用的还是自己那百花手绢,小乞丐的手漆黑的,一擦就把那手绢染脏了,她也没嫌弃,仍是将那手绢掖了回去,将白馒头递给了那小乞丐。
这一幕尽皆落在了旁边桌子三名骑手的眼里,其中带头的那个方面紫膛凝视着赵朴真,若有所思,连茶汤都忘了喝,他旁边年纪稍幼些的忽然笑道:“大哥好眼光,这小娘子好颜色,不若出些聘礼,纳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