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在喧嚣中褪去,转眼便是开春了,春日烂漫,牡丹盛放之时,科举放榜,中举的举子们春风得意,御旨下在太液池边的清晖阁举办了盛大的赏花宴。
御花园中牡丹盛放,褐绿色的叶子里,雪白到晶莹剔透的玉版,嫩如少女腮上胭脂的魏紫,娇嫩耀眼的黄姚,精心栽培的名品们仿佛只为这一日的到来而盛放,似乎在待价而沽,春光里灿如锦缎,明媚妖艳,鸟儿婉转长鸣短叫,水边怒放的牡丹花瓣硕大,层层叠叠,将花香毫不吝惜地迸发在空气中。
云韶院的一班最好的乐班子端坐在太液池中心搭起的台子上,萧管齐奏,琴瑟共鸣,楼月娘盛装站在席下茵毯之上,高高的忘仙髻上簪着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她轻启朱唇,在唱一支时新曲子,声音高亢,歌遏行云。
清晖阁里除了新科举子,还有翰林官员以及主持这次考试的考官们参宴,皇帝自然是高坐其上,太子和诸王也都有参宴。而就在清晖阁紧接着的望仙台,却围上了精美的步障和五彩缤纷的帷幔,却是窦皇后在宴请内命妇以及世族、勋贵的贵女们,
因着只有短短的一溪之隔,在清晖阁能看到对面衣彩辉煌的女子,宽大的薄纱袖子和衣摆层层叠叠的迤逦着,高高发髻上簪着的牡丹花以及贵重的钗簪在风中光彩耀目,依稀还能听到女子清脆地笑声。本朝风气开放,女子们也都十分大方,明明知道桥对面的士子翰林们能看到这边,却也都并不忸怩,反而好奇大胆地看过来,甚至三五成群粘在一块儿,指指点点着这头的年轻俊彦,品头论足的,反教这些朝廷栋梁们坐立不安,忍不住时不时要理一下自己的衣带,扶一扶纱帽上的簪花,怕自己在贵女面前丢了丑。
酒过三巡后,李恭和命新科三甲作诗应了景,也就让宾客们随意赏花场合,不再拘泥于阁中,然后起身到备好的下处歇息。皇帝一退场,场面上立刻就不似之前拘谨,而剩下下来位最高但却极亲和的太子自然就成了场中的焦点。
李知珉懒洋洋斜靠在一处山石边的石椅上,拿着个银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啜饮着,看着远处簇拥着太子的新科各位士子们正指点诗文,高谈阔论着。赵朴真今日男装打扮,持着银壶立在旁边给他斟酒,却也被这难得看到的盛宴吸引住了心神。
今日李知珉难得带了她随侍,虽然如今京中时兴给侍女扮成男子模样出外行走办事,但李知珉却很少如此,大多数时候还是带着文桐文竹等内侍。自上次李知珉发火后,两人又重新微妙地调整了自己的位子,又仿佛一对齐心协力的上下属一般相处着。
赵朴真正胡思乱想之时,李知珉却忽然喝了一口酒,对赵朴真道:“圣后时就打压世族勋贵,压制宗室,大力通过科举提拔寒门士子,如今严相门下,不少这类人,他们也习惯从寒门中收取门生,座师门生之间,同年士子之间,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而这些人虽然许多因圣后得惠,却绝不会坐视再出现一个圣后,所以只有一些以幸进的侥幸之徒,没有真才实学,才会围绕在东阳公主身边。”
赵朴真知道他将教导自己当成了个习惯,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好为人师,还是只是太无聊……她看了眼在人群中温雅端整的太子,士子们围在他身边,有些人迫不及待地展露着自己的才华,有些人虽然表面清高,却也难掩能出席这皇家宴席的激动,她低声道:“他们是不是都支持太子?”
李知珉懒洋洋道:“差不多吧,他们是不可能再接受一任女主出现的,但却对圣后提拔赏识寒门学子的做法很是赞同,其实东阳公主大概心里也清楚,所以不得不支持自己的侄儿――也正因如此,她才能控制如今的大部分朝局,严荪他们也想努力争取太子。”他眉眼柔软,漫不经心,似乎全不在意,真的只是一个闲王在这种不得不参加的皇家宴席中百无聊赖地赏乐。
赵朴真给他满上酒,仍然有些好奇,试探着问:“那……是不是等太子登基以后,东阳公主迟早就会被清算?”
李知珉一笑:“自然,这点就是东阳公主也心知肚明――所以她会努力想要掌控太子,包括未来的太子妃,东阳公主身边有高人在……”他指了指席上一个男子:“中书郎褚时渊。”
赵朴真看过去,只见到一个身披鹤氅头戴高冠的男子,虽然年已过三十,却风神落落如同鹤立鸡群,更不要说那面貌的的确确可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不觉眼前一亮:“这人……”她微微有些犹疑,李知珉道:“正是你所想,此人风神俱佳,乃公主的入幕之宾,出身寒门,却因缘际会得拜隐士为师,很有才华,先帝年间的探花,他很得公主信重,自从他到了东阳公主身边,东阳公主就渐渐掌握了朝局――欲除公主,必先除此人。”
赵朴真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吓了一跳,脱口而问:“要怎么除?”
李知珉嘴角含着冷笑:“还不是时候……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其实最脆弱且不堪一击,因为每个人都只看着自己,每日都想着自己付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只要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么要破坏,真的太容易了。”他将那漂亮的珐琅杯子放下,碰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三年之内,父皇必会除东阳公主,因为他已经越来越忍不下去了。”
赵朴真心中微微一跳,竟觉得他意有所指似有双关,又想到了当年偷窥到的宫闱秘史……适才看到皇帝如此道貌岸然,谁能想到他和自己的皇嫂会有奸情呢?
她并不敢再插嘴,却看到帷幔边有两名着豆青色袄子桃红色宫裙的女官走了过来,打前的女官她却认识,正是许久不见的黄沅,她如今已到了窦皇后跟前伺候,十分得重用,她到了太子跟前微微曲膝施礼,李知璧笑问:“原来是黄尚宫,可是皇伯母有何吩咐?”
黄沅笑道:“太子殿下英明,原是娘娘那边的各位闺秀小姐们也在写诗,因着看这花好景好,难得这般帝国才子齐聚的盛会,不可不做点雅事,几位公主和贵女们说,不若来个‘落花流水’,将她们写的诗匿名誊抄,系在花枝之上,放在纸船上顺着溪流飘下,请列位大人们随缘而拾,然后和之,若是和上了,则由贵女亲斟酒一杯赠饮,若是和不上,则自罚酒一杯,再将纸船放回溪水之中,之后捡和得好的,请云韶院的教坊乐班子唱来,却不知太子这边意下如何?”
一言既出,旁边原本就被对面闺秀贵女们的炯炯目光盯得心潮澎湃的士子们都难掩眉目间的激动跃跃欲试,毕竟科举中寒门士子居多,寒窗苦读十数年,谁不希望自己能被世族贵女看上,被豪族高官招为东床快婿?就算是已有婚配的,那也希望能借此一展才华。
李知璧拍掌笑道:“这果然雅得紧,我知这必是上官家小娘子的主意,只有她这七巧玲珑心才想得如此妙法。”
黄沅笑而不答,只是曲膝道:“殿下若是同意,奴婢这便回去回话。”
从望仙台到清晖阁,中间是一段小山坡,山坡上种着桃李梨花等树,又引了一道清溪自上而下缓缓流入太液池中,春日桃李花瓣被风吹落入水中,又随水流下,便是美不胜收,而这时候,除了花瓣,又多了一只一只的黑漆小木托,托盘上架了不同的花枝,花枝上系了写着诗的丝缎,一路随着细细碎碎的花瓣顺水飘下,犹如曲水流觞,美而且雅。这般雅事,翰林学子们自然是欣然踊跃相就,纷纷挽起袖子拾取托盘,将上边的花枝取下,大声念出上边的诗句来,然后皱着眉头想着如何和之。
李知珉一直只是懒懒在一旁看着那些士子们兴致勃勃地挑选花枝,像是完全不想上前,这时李知璧看到他在一旁,笑道:“此等雅事,珉弟不该错过,来,你我兄弟都来选一支花枝。”说完便伸手来把臂邀请,李知珉嘴角含笑,无可无不可地跟着李知璧上前,溪边诸人早已给太子让开路,又都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位皇帝的嫡长子,刚刚巡查封邑出了个风头的秦王爷。
李知璧盯着水里顺流而下盛着花枝的木盘,却也不忙挑选,而是注目着,只见那花盘里的花,大多是各色的牡丹、芍药花枝,也有着桃花梨花等花枝,显然都是淑女们精心挑选后放入的,却在这五彩缤纷中显得十分普通,这时溪流中顺水流下一个木盘,里头一枝碧色兰花,在花团锦簇中很是与众不同,李知璧心中一喜,忙伸了手去取,太子要拿,自然无人会这么不识趣的要抢,众人便看着他将那枝柔弱清丽的兰花取到手里,也不忙展开那写着诗句的锦缎,而是转头让李知珉,眉目舒展:“珉弟请。”
李知珉点头含笑,看了看溪里挨挨擦擦已经聚了不少的花木盘,随手取下一枝姚黄,看那明黄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分外耀目,笑道:“这姚黄开得好,就这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