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党的革命斗争历来采取一明一暗两条路线,明线在战场上杀敌,暗线在敌人的心脏里斗智。它们的杀伤力一样巨大。这一天,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向佳木斯市的一个小教堂走去。他叫高岩,是中共特情局情报人员,公开身份是佳木斯市“高岩诊所”的执业医生高岩光政。走进教堂,面前是一个半明不暗的大厅,穹顶式的天花板,四面镶着彩色的玻璃。里面静得出奇,连空气都显得沉重凝固,好像随时都能响起神的声音。他走到大理石的圣水池边,把手浸进去朝远处祭坛上金色的圣体屈膝致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后,他走向位于教堂左后部唱诗班楼厢下的那一排忏悔室,脚步在平滑的石面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跨进角落里那个最小的忏悔室,并随手关上了门,光线随之暗淡下来。
高岩低声道:“为我祝福吧,神父,因为我有罪。”
然后他站起身,拉下墙和天花板相接处那个缝隙的活动线脚,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揣进兜里,加快脚步走出了忏悔室,迅速地看一眼字条上的字,然后把字条吞进肚子里。当他转过身的时候,看见斯蒂芬神父站在祭坛旁。他向他走去。
“我没有听到你进来的声音哪。”神父斯蒂芬对走过来的高岩一字一板地说。
高岩说:“为了尊重你的祷告,我尽量不弄出声响。”
“你也来祷告?”
“不,我来见一个人。”
“谁?”
高岩按字条上的提示,说出接头暗语:“能够赐予我幸福的人。”
斯蒂芬神父说:“你要找的那个人住得很远。”
高岩笑了笑说:“这可以理解。”
“请跟我来。”斯蒂芬神父说完转身离开祭坛。
高岩紧随其后而行。
斯蒂芬神父穿过几个回廊,在迷宫般的教堂里转了几圈,最后在一扇厚重的拱形木门前站住,对高岩说:“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呢。”高岩点点头,便推门而入。借着昏暗的光线,高岩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高岩望着那人的背影又重复一遍字条上的暗语,“先生,我想找一个人,那人可以赐予我幸福。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个人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高岩说:“2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这个人叫项维诚,是中共东北特情局负责人,代号为2号。2号走过来紧紧握住高岩的手,说:“坐,请坐。”其亲切之情溢于言表。
高岩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期待地望着项维诚说:“真高兴见到您,有新任务吗?”
等高岩坐定后,项维诚想了想,问道:“还记得端木康治吗?”
高岩说:“当然记得,他是我养父的好朋友,现在是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
项维诚说:“据说此人对关东军视溥仪为儿皇帝的诸多行径非常不满。”
高岩点点头说:“是的,因此始终不得重用。”
项维诚说:“但他毕竟是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
高岩似乎明白了项维诚的意思,“你……”
项维诚问:“你是不是还同他保持着联系?”
高岩说:“联系不多,我已经好久没上长春看他了。”
项维诚不解地问:“为什么?”
高岩说:“因为我讨厌他后续的小老婆,还有那一副汉奴嘴脸的小儿子。“
项维诚说:“如果组织上要求你继续同他保持联系呢?”
高岩一听怔怔地望着项维诚。
项维诚急忙解释说:“组织上希望你能从这位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那里搞到有关日本人的情报,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争取过来。”
高岩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试试看。”
最后项维诚对高岩说:“既如此,你所面临的危险谁也无法预测。我的意思不光是肉体上的危险,精神上也有危险。恶劣的环境能把一个理智的人逼成野兽。”
高岩笑了笑说:“别忘了,革命者是比任何理智的人都更加理智。”
“呵呵呵!”项维诚也笑了,“那当然。”
临行前,高岩说:“为了腾出手来做更多的工作,我准备招聘一名护士。”
项维诚说:“应该这样……但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高岩说着与项维诚握手告别。
令高岩想不到的是,多少时日以后,他招聘到的竟是一名不同寻常的护士。
5
自从日本鬼子洗劫桦树村和东大屯后,包括日本开拓民在内,人们的心灵似乎都有了新的起点,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他们的惶恐和仇恨在升级。在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下,反抗与屈辱血淋淋地相互交织着。大山里,高铁林、马震海以及全体游击队员的悲愤足以呼啸山林。
月朗星稀之夜,高铁林用心爱的唢呐吹奏出一段段悲凉的曲子,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和愤怒。唢呐的回声在村中缭绕,久久不散,似乎为无数惨死的亡灵追魂。多少个夜晚,高铁林都久久不能入睡,耳朵里奇怪地嗡嗡作响,似乎有万马奔腾,有冤鬼的哭泣与哀号。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养育了自己一辈子的二老双亲就这么被日本人给杀死了!他的眼前总出现一个大个子日本人握着一把染血的日本刀站在爹娘的尸体边。国恨家仇刻骨铭心,这笔血债永远也无法从高铁林的脑海里抹去!
在松花江边,高铁山正日夜操练兵马。松花江水滔滔不尽,仿佛要为这些热血男儿送去无限的悲壮。一个绰号“傻大个儿”的家伙带来几个年轻人,他们对高铁山说:“收下俺们吧,掌柜的……当家的……大哥!俺们都会骑马,会打枪,而且还不怕死。吃香的喝辣的,咱哥儿几个这辈子就跟您干啦!”高铁山反问道:“难道你们就打算跟我吃香的喝辣的?”傻大个儿笑道:“当、当然,还有女人,嘿嘿!”“啪!”高铁山扇了傻大个儿一个耳光,“你妈了个×!都啥时候了,祖坟都让人刨了,爹娘都让人杀了,你们还想着吃香的喝辣的玩女人,没长心吧你们!”傻大个儿捂着被扇肿的脸“扑通”跪在高铁山的面前,忙不迭地说:“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想吃香的喝辣的了,更、更不想玩女人了大哥!”
高铁山见他们果然有悔意,便厉声说道:“你们听着!跟俺可以,但家有家法、山有山规。俺现在的规矩是,只杀小鬼子,只抢日本人的东西,不许杀中国人……当然,汉奸除外,也不许抢中国人的东西,更不许强奸妇女。如有违反,非把你们绑在林子里喂黑瞎子不可!你们做得到吗?”
那几个人连连说道:“做得到!做得到!当家的……大哥,你就放心吧!”
“既然这样,”高铁山手一扬,“起来吧,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龙江会’的人啦!”
傻大个儿等人高兴地站起身来说:“谢大哥!”
高铁山又吩咐说:“我告诉你们,我的爹娘被日本人杀了,我的家被日本人占了,这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从现在开始,你们要给我苦练本领,将来给我拿出点中国爷们儿的威风来,别让人笑话你们白长着鸟蛋!”
“是是是。”傻大个儿等人连连说。
而在东大屯里,按照开拓团的统一安排,大召威弘一家恰恰住进了高家的房子里。
首先,大召威弘、大召亚美和大召平川、鹤田洋一等一些有良知的日本开拓民把中国死难村民的尸体堆起来烧掉,他们祈祷着这些亡灵早日升天。可悲的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恰恰是他们的后代,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不知这样的事会给这些孩子留下什么样的心灵印迹。
回来后,大召威弘呆呆地站在所谓的自己的院子里,回想着就在这块土地上,那两位惨死的中国老人。大召亚美走过来,向呆呆发愣的大召威弘问道:“哥,你在想什么?”大召威弘从痛苦的回忆中回过神,说:“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是被佐野政次杀死的两位老人。太可怕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跟九州岛政府官员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这里的房子是中国人的,分到的那些黑油油的土地也是中国人的。而那些不肯让出房子和土地的中国人不是被关东军杀死,就是被送到鬼才知道的地方。”大召亚美悲凄地说:“哥,我不想住在这里了。”大召威弘问道:“那你去哪儿?”大召亚美的眼睛闪着泪花:“这纯粹是一种坐享其成的野蛮掠夺,我担心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绝不会长久,我想到佳木斯找一份护士的工作。”大召威弘自知拦不住性格倔强的妹妹,便说:“这也好,自食其力。不过我希望你走后能常回来看看爸和妈,他们的年岁都不小了,尤其是爸的身体很不好。”大召亚美说:“我会的,会常回家看看的。”
几天以后,大召亚美便出现在佳木斯街头。她那娇好的身影无论如何也染不上异国的情调。但中国人的善良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罪孽,一群夺人所爱的人还要美其名曰共生共荣,这无论如何都让她难以接受。她手里拿着一张招聘护士的小招贴,然后按着上边的地址找到了“高岩诊所”。走进去,她向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问道:“大夫,您这里需要护士吗?”
医生转过身:“你想应聘护士?”
大召亚美点点头,“我看到了你们的招聘启事。”
医生微笑着问:“你有执业许可吗?”
大召亚美从背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护士证明,矜持地说:“我在日本札幌做过3年的护士,您看,我这里还有一封札幌医院内山教授写的推荐信呢。”
医生说:“哦?内山教授……是内山康夫教授吗?”
大召亚美点点头说:“是的。”说着她将护士证明和推荐信一同递过去。
医生接过护士证明和推荐信,仔细看了看,然后笑着对亚美说:“亚美小姐,你被录用了。我是这里的执业医生高岩光政,欢迎你到‘高岩诊所’工作。”
大召亚美朝高岩鞠躬,高兴地笑道:“请多关照,高岩医生。”
就这样,亚美很快就成了高岩离不开的帮手。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称职的护士。
6
抗联战士们的游击战打得确实艰苦,尤其缺乏各方面的补给。
为躲避东关军“讨伐队”,寻找食品和药品,高铁林带领指挥部的十几名战士转移,他们一连经过几个村庄都不见人影。夜里,高铁林等人来到一个傍山的中国村,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奇怪的是,他总感到身后有人跟着。高铁林警觉起来,走着走着,突然一转身,果然看到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高铁林回身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总跟着我们?”那孩子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是谁?”高铁林很谨慎地说:“我找你们村长。”小男孩继续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高铁林差点儿笑了,说:“抗联游击队,听说过吗?”小男孩翻了翻眼睛,“你们找村长有什么事,重要吗?”“是的,很重要。”高铁林心想,有事跟你说顶什么用?表面上却很严肃地说,“我想找你们村长。”小男孩一拍胸脯说:“我就是。”
十二三岁的小孩竟然是村长!高铁林感到奇怪,便不住地盯着他看。
小男孩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有事请说吧。”
高铁林一听,笑了,他尽管有些疑惑,但还是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了自称村长的小大人:“为躲避关东军‘讨伐队’的追捕,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了,我们需要食品和药品。”
小村长仔细听完,很仗义地说:“跟我来。”
十几个抗联战士只好服服帖帖地跟着,你看着我,我瞅瞅你,都会心地笑了。
小男孩将高铁林等人领到村外一个宽大而干燥的山洞里,这里铺着松软的干草。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袋子玉米面大饼子和咸菜疙瘩,往那儿一放,很自豪地说:“吃吧,东西不多,但足够你们吃了。外面洞口旁有口泉眼,水很甜呢。”
抗联战士早就饥渴难耐,抓起玉米面大饼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天眼看就黑了,小男孩临走时说:“那我先走了,药品明天我一定送到,都是山上的草药,不过挺管用!”
抗联战士们纷纷说:“那你走好,多谢了村长同志。”
战士们吃饱喝足后就躺下来休息了。而高铁林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来情况复杂,环境险恶,得提防点儿;二来是这可恶的战争让一个本该受人呵护的孩子承担起一个大人的责任,童年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可中国的孩子们却享受不到。灾难无疑来自那个弹丸之地的岛国,那些军国主义分子。
想着想着,他又紧紧地握住了枪把子。
天快亮的时候,高铁林第一个起身,准备到洞外看看,刚出洞口,就看见小村长在不远处的树丛中站着。高铁林感到奇怪,上前问道:“嘿!你没走?”小村长说:“我看你们太疲劳了,万一有点儿什么动静,我怕你们听不见,就在这儿给你们站岗。”高铁林心里一热,一把搂过这孩子,说:“孩子,有劳你了。你小小的年纪,是谁让你当村长的?”
小男孩一听,双眼有些迷茫,说:“你跟我来。”
在村头一口大井旁边,他们停住了脚步。高铁林朝井里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井里填满了即将腐臭的尸体,“这……这是怎么回事?”小村长那大大的泪滴掉在地上,他抹一把眼睛说:“几天前,村里有人偷割了日本开拓民地里的庄稼。其实你知道,那些地都是俺们中国人的。鬼子就包围了俺们村,要村里人把偷割庄稼的人交出来,但没人承认。于是,鬼子便把村里的年轻人都杀了,扔到井里。剩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小的人里面就数我大。因为怕鬼子再进村杀人,大家伙就转移了,留下我一人在这儿盯着。就这样,大家选我当了村长。”
高铁林听得悲愤交加,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拍拍小村长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兜里摸来摸去。
小村长不解地问:“叔叔,你找什么?”
高铁林说:“你帮助了我们,我想找样东西给你留下来。”
小村长一听,不住地摇头,说:“叔叔,你不要找了,我什么都不要。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咱就要这块天,就要这块地,因为这本来就是俺们的。什么能比把鬼子赶出中国更值钱呢!”
高铁林的心被震动了,“是呀,咱们就要这块天,就要这块地!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属于俺们的东西,还会回到俺们手里的。”
小村长默默地拎起一大包草药递给高铁林,说:“这是夜里乡亲们送来的草药,头疼脑热拉肚子全管用,挺好使的!”
高铁林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把小男孩拥在怀里。小男孩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叔叔,俺爹娘都被鬼子杀死了,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想参加抗联游击队,为爹娘报仇!”
高铁林沉默片刻,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说:“我叫钢蛋,叔叔。”
高铁林故意试探他说:“那你不怕死吗?”
钢蛋坚定而干脆地说:“不怕!”
高铁林大声说:“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抗联游击队的一名战士了!”
钢蛋一听,抹去脸上的泪花,笑了。
7
这天天色已晚,外面下着雨,高岩站在窗边听雨,雨声点点添清愁。眼下斗争形势越来越复杂,他在思索着2号交给的任务,究竟该从何处着手。他想这样的夜晚不会有人来看病,便吩咐值班护士亚美说:“亚美,你收拾一下早点儿休息吧,今晚不会有人来看病了。”
“唉!”亚美答应一声。
可话音刚落,“当当当”的敲门声便响起来。
高岩透过玻璃窗隐隐约约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女子,雨水已经浇透了她的衣服。高岩急忙起身把门打开。
“谢谢!”那女子闪身进屋,对高岩说,“您是这里的医生吗?”
高岩点点头:“高岩光政。看病吗?谁?是你吗?”
“你好,高岩医生,”那女子急促地说,“我是关东军战地医院的医生园田早苗。我的车翻了,就在前面不远处。司机被卡在驾驶室里,伤得很重,能帮我把他抬到这里处置一下吗?否则他就死定了!”
汗水夹着雨水顺着女子的脸颊往下淌。
高岩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女子急忙躬身施礼,说了声:“谢谢。”
“亚美小姐,准备一下,马上出诊!”高岩转身向亚美喊道。
高岩开着自己的那辆出诊用的吉普车同亚美和那女子一起向肇事地点驶去。
经过一番努力,他们很快就把翻车的司机拉回诊所。
高岩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伤者说:“他是中国人?”
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是的,他是中国人……这很重要吗?”
高岩没有正面回答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吩咐亚美道:“小心点儿,把他抬到处置台上。”
那女子也过来帮忙,她和亚美一起将受伤的司机放到处置台上。亚美随后用剪刀剪开患者的衣服。高岩立刻为伤者做检查。检查过后,高岩对那女子说:“右胸肋骨折断,刺穿右肺叶,需要立刻手术。你做过手术吗?”女子有些不屑,说:“战地医院大部分医生都是外科医生。”
“那太好了,你可以做我的帮手。马上手术!”
亚美随即将患者推进手术室,她熟练地为患者麻醉,又将处理好的手术器械递给高岩医生和那位女子,手术正式开始。
手术过程紧张而繁杂,但两位医生配合得娴熟而默契,每当高岩需要什么的时候,那女子总是及时做到,几乎准确无误,不差分秒。这使高岩内心既舒畅又感激,觉得她好像是自己多年的搭档,很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手术完成得短暂而顺利。
高岩长出一口气,示意女子可以为患者缝合伤口了。突然,亚美说:“等等!”
“为什么?”高岩抬起头问。
亚美向高岩解释说:“高岩医生,我们刚才用了12块消毒棉球,而我只找到11块,必须找到第十二块。”
高岩故作自信地说:“我都拿出来了,现在就缝合。”
亚美固执地说:“医生,您不能这样做,应该为病人想一想,尽管他是中国人,但他毕竟是我们的患者。”
高岩微笑着看着表情严肃的年轻护士,挪开了他的脚,露出了第十二块棉球。亚美弯腰拾起了它。
高岩满意地对亚美说:“在这儿,或者是在别的医院,你都是最棒的。”
那女子看着“狡诈”的高岩,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但她看亚美的目光,却是极度欣赏的。
亚美将患者送进监护室。
那女子很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感激地对高岩说:“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这个司机曾救过我的命。”
“因此,你必须回报。”高岩说。
那女子点点头:“就算是吧。”
直到这时,高岩才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医生很年轻。她仿佛集中了他所喜爱的女子的全部优点:具有训练有素的运动员般的身材;经过细心保养的皮肤闪着健康的光泽;而且身上还有一种超凡的高贵气质。
当他们四目相对,高岩微微一笑,她也微微一笑。在她眼中,高岩无疑是位相貌英俊的男人,粗犷中透着儒雅。而且,他刚才所表现出来的精湛医术更是令她钦佩。她的脸有些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所以,看他的眼神有些直接。
高岩有些不好意思,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随后又坐回原处,问道:“今晚你去哪儿?回医院吗?”
女子说:“不,如果你同意的话,今晚我想留在这里陪护,等患者的病情平稳以后再离开。可以吗?”
高岩点点头,“只是……这里没有多余的床。”
女子说:“就这么坐着也挺好的,你休息去吧。”
高岩笑道:“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呢?”
女子一听,粲灿然一笑,她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故作惊疑地问:“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高岩说:“为什么要怀疑?”
女子说:“因为我觉得你忽略了最该关心的事。”
“说说看。”
“你不习惯寻问别人的姓名吗?我是说……女人?”那女子说完笑了。
“噢,如此看来我真的失礼了,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女子这句话让高岩觉得很熨帖,所以他并没有直说自己确实不喜欢寻问别人的名字,这也许是他特殊的职业决定的。
“当然。”女子的回答有些娇矜。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听,咯咯地笑了,“我们好像真的刚刚见面呢……我叫园田早苗,打扰您了。”
高岩一听,无声地笑了,他的脸也有些热。
高岩煮了一杯热茶递到她的手上,谈话的气氛逐渐轻松而热烈。
园田早苗对高岩说:“作为一个医生,最重要的是同情心,可躺在战地医院病床上的那些伤兵却怎么也激发不起我的同情,我甚至很鄙视他们……这里是满洲,你们干吗非要到满洲来打仗?”
面对这个问题,高岩沉思了一下,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园田早苗默默不语。
高岩望着园田医生,她漂亮、聪明,更不乏善良。对于这样的女子,同情心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可她为什么如此说,这里一定另有原因。
园田早苗躲开高岩的视线,低声道:“因为……我父亲虽然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可我母亲却是个中国医生。”
高岩瞪大双眼,“你……你母亲是中国人?”
园田早苗转向高岩,平静地点点头:“是的。这个秘密父亲临终前才告诉我的。自那以后,我对中国便产生一种别样的情感。”
“我能理解,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说完这句话,高岩的心有些酸。
“我知道,我父亲是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离开的。”
“这话怎么说?”
“是战争让他觉得娶了中国女人可能会伤害到他的女儿,更担心我会埋怨他,所以他乞求我的原谅。”
“又是战争!”高岩攥紧拳头砸在桌面上。
“我知道,他爱我母亲,爱中国人,爱中国这块土地。所以,他并不后悔娶了一个中国女人。”
“那你呢?你会埋怨他吗?”高岩直视着她的双眼问。
园田医生使劲摇了摇头:“我的行为已经告诉你了。爱情没有错,中日人民的情谊没有错,因此我不会埋怨任何人。”
“是呀!中日两国历来都是友好邻邦,一衣带水。汉字是我们国语的根基,汉文化是我们的灵魂的支撑,中日友好应该世代相传。是野蛮和贪婪迷失了一些人的本性,他们终究将成为中日两国人民的罪人!必将遭到历史的审判。”高岩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急躁。
“父亲临终前把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给了我,妈妈的旗袍非常漂亮,她本人更是漂亮而娴淑。”
“就像你一样?”高岩话一出口,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谈话因此戛然而止,他们对视着,都红了脸。
“说说你吧!”园田医生突然转变话题,她想以此缓解各自的情绪。
高岩想了想说:“与你相比,我的身世实在是平淡无奇。我出生在中国,父亲是第一代来满洲的日本移民。但他不种地,而是开矿,算是技术移民吧。他手里有好几座金矿,满洲让我们高岩家族发了大财。四岁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回日本,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我的理想是当个医生,可阴差阳错,却把诊所开到了满洲,而不是日本。”
高岩的视线一直凝聚在园田小姐的脸上,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所说的话有多少是谎言。
当然,他也为自己的谎言略感内疚。
8
啊,吉野山,
吉野山哟,
你来做客吧。
…………
山上樱树千万棵,
现在正开花。
…………
美妙的歌声来自秋天的田野。广袤的黑土地并没有因为主人的灾难而停止孕育,它以丰硕的果实和歌声来酬谢劳动。向它撒下汗水的人,同样收获了笑声。只是,这歌声的调子有些陌生,这人的笑声掺杂着苦涩。因为他们的母亲始终在喃喃低语:待在别人的国家里,不觉得害怕吗?不觉得难受吗?这是中国人世代生活的地方,我们为什么来了?我们在这里没有根哪,只不过是空中的浮云哪。我们的士兵在这里用刀枪说话,表面上耀武扬威,我看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乱子的。杀人的人,难免被杀,我们年轻的孩子已经死得很多了,我们终究要走到哪一步呢?恐怕最终连我这把老骨头都要上战场了。
这声音与正在田里收拾庄稼的年轻人的歌声与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预示着前途的沉重与黑暗。
这不,歌声的余音还在,开拓团伍代团长便来到他们面前,大喊:“大召君,恭喜你和你弟弟平川!这是征兵令,你们兄弟俩都光荣地应征入伍啦!”
“还有……”
“还有……”
伍代团长随后又说出一连串的名字。大召威弘差点儿没晕倒。
伍代团长又说:“赶紧准备一下吧,情况紧急,再过一两天就得出发。真是太好啦!咱们东大屯一下子就有十几个小伙子成为了帝国的军人!”
一张张薄薄的红纸递到一个个年轻人的手上,他们的目光有些茫然和无助,使这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秋天顿时黯淡下来。
芝村叶子扑到大召威弘的怀里,野麦良子扑到大召平川的怀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即将到来的分别,让他们的恋情变作悲情,难解又难分。
两张红色的征兵令像两张招魂幡一样摆在阿崎婆面前,“天哪,我没有把话说到后头吧!那……你和叶子的事怎么办?还有你弟弟平川和良子……”她抓着儿子大召威弘的手说。
大召威弘反过来握住妈妈的手,“您老人家如果不反对的话,我想走之前就跟叶子结婚。我看,平川和良子也办了吧!”
阿崎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好吧,那就这么办吧,只是苦了叶子和良子。”
战争形势显然紧迫而复杂,显然也影响到了中共东北特情人员的工作,他们也抓紧行动起来。高岩按照项维诚的指示,以做生意为由,与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端木康治开始谨慎接触起来。
端木康治以长辈的口气对高岩说:“光政贤侄呀,你父亲高岩江岸教授是我所见过的最正直的日本人,他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虚怀若谷、雅量高致,在与他多年的交往中,我受益匪浅哪!正是受他影响,我从不相信什么‘中日亲善’!江岸教授始终认为日本的历史与文化不过是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传承而已,日本要想长久地发展,就必须与中国为友,互惠互利是唯一的出路,想用武力征服中国是不可能的!可惜,你父亲却离我而去……”
高岩很欣赏他的这番论调,但他心里清楚,此人毕竟是伪满洲国高官,而贵族阶级所特有的心理使其难以成为‘反法西斯阵营’的合作者,稍有不慎还有向特高课告发的危险,拉拢这样的人是一种很困难的事。但高岩还是决定要试一试。经过以前的几次会面,高岩对端木康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再一次会面时,二人就开始坐在书房里品茶了。高岩决定向端木康治吐露实情。所以,他单刀直入地说:“端木先生,我想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也许你心里已经猜到了,我现在正为日本的敌人――盟国工作。”
“你说什么?”端木康治失声叫起来,一时惊得发呆。
高岩镇静地说:“坦率地讲,我是反对日本法西斯的盟国情报人员,我知道你反对关东军的所作所为,不想成为他们的帮凶。我想,你只有真正地站到人民这一边来和我们合作,才是你的唯一出路,战后才有可能恢复自己的名誉。我们希望你为我们提供有关日本方面的各种情报。当然,战争结束后,我会向所有的人证明你的杰出贡献,请您三思。”
端木康治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伸出一只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摇了一下头,正面凝视高岩:“你父亲高岩江岸就是因为反对当局被迫害致死的,而你现在又步他的后尘。高岩君,在接受你提出的要求之前,我想弄清楚,你要我具体做什么事?比如……”
高岩说:“据我所知,日本人正在制订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的代号叫‘山里的樱花’,有人想知道它的详细内容,越详细越好。”
端木康治沉默了一会儿,“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高岩心里有了底,便加速语气说:“除了我和我的上司之外,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这对你来说绝无危险可言。”
端木康治摇了摇了头,说:“不不不,我看未必……假如你和你的上司都不幸离开人世,有谁能证明我为反法西斯事业效过力?所以,我想向你要一张书面证明,并妥善保存它,让它和我的生命同在。”
“可是,端木先生,那东西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就……”
“怎么会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呢?我会把它视作生命的。”
高岩沉思片刻,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样吧,我把它放在澳门的银行保险箱里,这比较安全。”
“不,什么东西与钱放在一起,只能更加危险,我一定要亲自保存它。”
高岩不想再争执,沉默了一阵子,说:“这样吧,让我回去想一想,明天再答复你,好吗?”
“好哇。”端木康治点点头。
当天晚上,高岩在特情局的安排下,与2号会面。
得出的结论是,这虽然是一招儿险棋,但别无选择;应对的办法是,派人密切监视端木康治,一旦发现危险,在第一时间里通知高岩。
书面证明是这样写的:兹此证明,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端木康治在战时经常向我们提供有关关东军的重要军事情报。我受盟国情报机关委托,在此郑重保证,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盟国有关当局对端木先生的事迹予以承认与表彰。万一我不幸殉职,不能提供个人证明的话,此证明书可以说明一切。――高岩光政。
端木康治像读诗书一样摇着头读完这份证明:“很好,很好。这我就放心了。”然后将它锁进保险箱里。
高岩不放心地问:“你就这么把这份人命关天的证明锁在保险箱里?”
“怎么会呢?这是暂时的,我将妥善保管它。”
“那您打算把它藏到哪儿?”
“连鬼都找不到的地方。”说完,端木康治露出诡谲的笑容。
收好书面证明后,端木康治回坐下来,旁敲侧击地对高岩说:“你是了解我那位第二任太太的,当初我们是一见钟情,她整整比我小30岁,对彼此的信仰和政治观点根本不了解。说来真是遗憾,她最崇拜的人竟是土肥原贤二。我的小儿子延江在她母亲的影响下醉心于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比亡国奴还亡国奴。因此,你在这里说话时要务必小心。”
高岩明白端木的意思,说:“不必过虑,我们所做的事从表面上看都是合法的。”
晚上,端木设家宴招待高岩。端木夫人和儿子端木延江作陪。
端木夫人呈现着日本女人的打扮,完全是一副浅薄的艳丽姿色,举止言谈透着俗不可耐。尤其说话时那娇滴滴的样子,实在让高岩觉得肉麻。她完全将自己当成了日本人,奴才嘴脸一览无余。那个叫作端木延江的12岁的孩子,阴沉着脸,强装法西斯的派头,土不土洋不洋的虚张声势,其实更像什么都不是的杂种。这母子俩分明是无知与奴性的混合体,看了让人作呕生厌。高岩深深地理解端木康治此时的心情。
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情绪,高岩说:“有一个政治笑话,一次,希特勒向隆美尔问道:‘你手下还有多少人作战?’隆美尔回答:‘50万吧。’希特勒立刻高声道:‘不,这远远不够!你要尽快想办法,至少还要增加一倍的兵力!’隆美尔说,‘那我只好发给每人两支枪。’隆美尔回到前线后,他的一个师长问道:‘将军,这场战争我们还要坚持多久?’隆美尔说:‘元首命令,要坚持到最后一个人。’那位师长说:‘噢,这么说,就用不了多久了。’这虽然是个笑话,可编得很好。也许有一天会成为现实,德国如此,日本也如此。”
端木康治听后,会心地笑了。
9
“山里的樱花”同样受到了美军G2情报部的关注。
在澳门大三巴街36号的门前,一个神秘的人物从一辆黑色的轿车里下来。他是美军G2情报部的情报员陈明复。受他的顶头上司“356675”的委托与美军G2情报部的负责人杰克上校秘密接触,报告有关日军刚刚制订的代号为“山里的樱花”计划的情报。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陈明复与杰克上校以及他们的助手们对坐下来。杰克开口道:“先生们,邻近的房子都是空的,没人窃听。我们今天所谈的事情不可能泄露出去。说吧,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陈明复解释说:“准确地说,是356675给您带来了好消息。”
杰克等待对方说下去。
陈明复继续说:“他让我告诉您,他已经打听到了有关‘山里的樱花’计划的情报,那是日本陆相阿南惟几亲自主持制订的一项潜伏计划。”
杰克略显惊讶:“一项潜伏计划?阿南惟几亲自主持制订的?”
陈明复说:“是的,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
“很好,”杰克上校打断陈明复的话,问道:“东西带来了吗?”
陈明复摇摇头,“没有人能接触到这个秘密文件,不过356675让我转告您,他很快就会把这个东西搞到手,并亲自把这份吸引了各国情报机构眼球的‘山里的樱花’交给您。”
杰克上校满意地笑道:“很好,请转靠356675,我已经等不及了。如果他能搞到‘山里的樱花’,那么他无疑是我们G2情报部最大的功臣!”
陈明复说:“我会把您的话转告他。”
杰克上校耸耸肩说:“我希望能看到你们的出色表现。”
“会的。”陈明复不无自信地说。
秘密接触很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