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二年秋。
先帝过世的第三个年头,整整二十七月后。天子服丧结束,京中大小官宦之家的女眷们才敢穿起艳丽些的衣裳,相互走动走动了。
镇远侯府,一扇清雅的水墨屏风后头,两个中年贵妇正在闲话家常。
“……你们家阿羡还好,男孩子耽误几年也不算什么,倒是苦了三丫头,直拖到如今。”
关夫人的闺中好友,也是儿女亲家的殷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连天子都整整三年都没踏入后宫一步,咱们这做臣子的又哪里敢逾矩?不过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我让她嫁了就赶紧要个孩子,往后日子慢慢过起来,也就不愁了。”
关夫人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很是,只男方家里怕不得有几个屋里的吧?可得给三丫头派几个稳当人过去。她们年轻女孩面皮薄,哪里晓得其中的利害?万一让人做大,可是一辈子的麻烦事。况且若一过去就要孩子,怕得有个两三年都管不了事的。”
殷夫人叹了口气,“我也担着心呢,如今天天在家跟她磨碎了嘴皮子的说。只你晓得,我家三丫表面上看起来厉害,心比豆腐还软,如今嫁得又远,受了委屈也没个娘家人撑腰,只好让我陪房,老杜家也跟过去了。”
“嗯,那倒是个稳当人。嗳,她是嫁去永定吧,我记得好象谁家的孩子也在那里当官的?”
殷夫人抿嘴一笑,“是欧阳家。”
啊!关夫人想起来了。“是驸马的大弟弟,他去年任满回京述职,还来我家里坐过一回。那倒是个懂事的孩子,比他爹可强多了。他媳妇好象是傅家的,在那边也有些人面。”
她再看笑而不语的殷夫人一眼,嗔道,“既如此,你怎不早说?还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
殷夫人笑道,“好歹也是让你求人的事,又是拜托小辈。我怎好直不愣登的就张这个口?”
关夫人佯怒道。“那好,如今也算你求我,先想好怎么谢我吧。”
殷夫人指跟前那素白屏风道,“我回头就替你换个好的。如何?这样清淡。说来也该换换了。”
关夫人不闹了。笑道,“才要换的,这不是才满了日子。先给我婆婆那边收拾去了么?行啦,这事我记下了,回头你把屏风预备着,我替你送到欧阳家去。她家老三好似也说亲了,这些东西倒是用得着。”
殷夫人忙问,“那要不要再给老二家的打点些礼物?”
关夫人摆了摆手,“别的不要,你只准备几样给小孩子的就行。我记得那傅家媳妇去年似是怀了,连京都没回,如今只怕也要生了吧,我先问问,再看你要送什么。”
殷夫人自是欢喜,再三谢过又扯起闲话来,“你跟你婆婆,从前斗得那样乌眼鸡似的,这些年倒是越发好了。才去给老太太请安,还不忘送了你爱吃的葡萄来。”
关夫人却叹了口气,“家里就剩我们这三个老东西了,就是想斗,又斗得起来什么?”
殷夫人不是外人,说起话来也不那么顾忌了,“先皇都走了这么些年,你们家就没想些法子?”
那年,嘉善公主在给先皇守了三个月的孝之后,便起身送归了老太太的灵柩。次年春上回了京城,然后便去西南就藩了。
皇上给了恩典,让关耀祖等一帮子追随过平西将军的旧部送他们夫妻离京,裴耀卿也跟去了,然后便称病留在当地了。
此中深意,关家人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是想远离京师,让人们把他们的事情慢慢淡忘,日后也能彼此不耽误。
为此,关家都打算好几年了。先帝赐的婚约不能改,又不许纳妾,可关家老爷子那一辈上,曾经有个老兄弟,年轻时便没了,也没能娶个亲,更别提留子了。
那能不能肩挑两祠,给那边娶一门媳妇?回头生了孩子,再过续到这边来一个,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可关耀祖却有些不上心,他这几年在军营里,人是历练得越发懂事了,却也越发象个闷葫芦似的,完全不见昔日那些跳脱顽劣的习气。
旁人不了解,乍看起来都只觉得甚有他爹关天骁当年的模样,可只有关家人自己心里明白。
包括关天骁自己,都宁肯要从前那些不着调的儿子,也比如今这小老头看得省心。
见关夫人提起来就头疼,殷夫人又好言相劝了半天。却是也想起一件事来,说给她解闷。
“要说你家耀祖会这样,还算情有可原,那公孙家的小子,倒是古怪得紧。”
“怎么?”
“你还不知道吧?就那个公孙弘,如今官儿是升了,可脾气也见长了。他和那申家闺女,就是你家耀祖从前订的那个,这成亲几年不见生,如今正闹着要休妻呢。”
关夫人吃了一惊,“怎会如此?便是不开怀,生个庶子养在跟前也就是了,哪有这样就要休妻的?”
“可不是这么说?也不知那申家小姐怎么想的,居然把错全应到自己身上。人家要休,她就同意被休了。气得申家太太也亲自上京了,似乎是真的要分了。”
关夫人唏嘘感叹了好一时,送走殷夫人,心里还很是难过。
申家那闺女,说到底还是自家先耽误了人家,如今又遇上这样的事,也不知将来结局如何。
忽地丫鬟打起门帘,“夫人,少爷回来了!”
关夫人忙打起精神,堆出笑脸。
关耀祖大踏步的进来,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扶着宝剑,带着在军营里摔打出来的黝黑粗糙。再不复当年公子哥的模样。
见母亲眼圈微红,不由得愣了,“娘您怎么哭了?”
“哦,没什么。是你殷伯母来了,说起三丫头要远嫁,心里不舍,陪她掉了几滴眼泪。正好,你殷伯母还有事求你呢。那三丫头要嫁去永定,正是欧阳家那老二当官的地方吧?我还请他娘去闲园坐坐,也拜托一下。你今儿怎么回来了?”
关耀祖闻言这才安心。“那正好。欧阳康才送了信来,我刚给送到破园去了,还有欧阳家的一封,我正要去了呢。娘您想什么时候见。我去欧阳家就帮您说一声。”
关夫人嗔道。“哪有这样说风就是雨的?起码得正正经经下个帖子才行。”
关耀祖道。“若是旁人家倒也罢了,欧阳家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我要去一说,指不定人家明天就要登门造访了。”
“那可万万使不得。这样吧。你先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我这就写个帖子,给你带去。也问问人家哪天有空,我请她去闲园坐坐。”
那随便了。关耀祖风风火火的转身离开,去忙他的了。
看儿子那背影,关夫人心中暗叹,到底没敢把申敏之事说出。
虽已时隔多年,但关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心里始终怀着一份歉疚。如果这些年申敏过得好,兴许他心里还好过些,可若知道她过得不好,说不定,儿子心里就更难受了。
时候不长,关耀祖换了身便装,骑着马就去了归仁坊。
如今的欧阳家可比从前安静多了,一来是两个大儿子都不在,家里都是些妇孺,不好招摇。二来也是欧阳锦给拍傻之后,少了他一人,不知省了多少是非。谭氏索性紧闭门户,约束极严,倒也渐渐整出一份象样的家风。
关耀祖虽跟她不算太熟,但逢年过节总会上门走动走动,看看这边有什么事情,能帮的就帮一把。是以门上家丁对他都熟,瞧他来了,忙引人进来。
进得厅堂,谭氏已经备上香茗等着了。
寒喧几句,关耀祖把欧阳康给她的信转交,并道,“信走得快,后头还有他们送上京的东西,过两天便得。到时我若有空,再给你们送来。”
谭氏忙道,“不必麻烦了,东西只需送去破园,我们自己过去拿就完了。正好,也该去瞧瞧先生和薯仔了。”
念福夫妇离京,可苏澄腿有残疾不良于行,还有杜川家的酒坊也丢不开手。他们夫妻商量再三,把薯仔给先生留下,只带了幼子就藩。
关耀祖这才不多言语,又问了家计安好,这才把母亲拜托之事略提了一提。
没想到谭氏却道,“这可正好。前儿收到庄儿来信,他媳妇六月间已经生了个丫头,说在那边寻的奶妈不大中用,我正寻了人,犯愁要怎么送过去。如此说来,倒是要请殷家帮忙捎上一程了。回去跟令尊说,很不必破费,若是得便,不拘是哪儿,约我们两家见见就好。”
关耀祖在家说起来时,各种不拘小节,可出了门还是很客气的,“这样小小东道,又没便宜外人,便让我作个东道,一起到闲园坐坐吧。伯母不必推辞了,也只当让我娘出来散散心。”
谭氏笑了,“你娘有你这么个体贴懂事的儿子,也真是福气。我这见天都闲着,你母亲什么时候有空,使人来说一声就行。”
正说着闲话,欧阳廉和欧阳庆兄弟俩回来了。
因先帝后期几度多事,连科考都耽误了下来。直到今年年初,新皇才下令说是秋天要开考。他们两兄弟一文一武,俱都报了名,眼下正在太学院听课,积极备考。
关耀祖便起身告辞,“我知道你们如今正是最忙的时候,就不多打扰了。做文章那些我不擅长,但要是想突击下弓马骑射,记得来找我。”
欧阳廉听着倒还罢了,未料欧阳庆一下就苦了脸。
关耀祖正觉得奇怪,欧阳廉忍不住笑道,“关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些时,庆弟可被他岳父家的几个大舅子摔打惨了,如今跟我去上课,竟是享福呢。”
关耀祖忽地记起,这欧阳庆的老丈人不正是兵部侍郎于大人么?他家不说儿郎,连闺女都是舞得动绣绒刀的。瞧这小胖墩抽起条子,瘦了许多,只怕也有岳父一家的功劳。
哈哈说笑几句,他也不耽误人休息,便先告辞了。
出得门来,看看天色尚早,关耀祖顺便就往闲园拐去。那儿虽不接待男宾,总可替母亲预约一下,顺便再打包几样吃食,孝敬下家里三老。
大掌柜翠蓉听说他来了,亲自出来招呼,给他把地方留好,又把他要的几样吃食打包起来,见他只带一个小厮出来,便道,“不用少爷您拿,我这就安排人给您送家里去。”
关耀祖道,“无妨,就给那小子送去,我自己逛逛也就回了。”
翠蓉这才作罢。
关耀祖一人骑了马,伴随着夕阳西下,蹓蹓跶跶的回着家,心情倒也闲适。
只是在经过一间酒楼的时候,忽地听到有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在高声说,“那种不生下蛋的鸡,要来干什么?还有脸来闹,真不知是怎么教养出来的!”
关公子的视线不自觉的被牵引了过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公孙弘。
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比从前更甚。从敞开的窗户里甚至可以看见,他的怀里还搂着上年轻貌美的小娇娘。
虽说这样的事,关公子从前也没少干,可看见别人这么干,特别是公孙弘这么干,还是让他不淡定了。
而公孙弘显然也看见他了,并没有半分顾忌,反而在楼上冲他招一招手,“要进来喝一杯么?”
关耀祖从马背上跃起,一个翻身就直接从窗户里跳进了二楼。
“公孙弘,你在干什么?”
“身手不错嘛。”公孙弘挑眉笑看着他,毫不顾忌的低头在那美娇娘脸上亲了一口,“你说我在干什么?”
关耀祖的脸色变了变,提起了拳头,“别怪我没提醒你,回去!”
公孙弘嘁了一声,笑容更大,“这倒是有趣了,你算老几,凭什么关起我的闲事?”
他的眼神一冷,“叫你上来喝一杯是给你面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让你吃个屁!”
关公子脾气上来,又是从前那个纨绔子弟了。直接一伸手,把整桌酒全给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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