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对城里的人来说,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只是在瑟瑟发抖而已。
胡三七对发生了什么还是很无知的,他和几个族人只能在店铺里团团转,渴望朝廷点起大兵,赶紧拯救自己全族。
但是在明末,有这样的悖论,文人鄙视武将,希望他们忍耐着低下的地位,承担着完全的责任,又没有任何指挥权、没有足够的粮饷装备的情况下,与强敌拼死,就好像即时战略游戏里那些最低级小兵依然会听令去攻击敌人守卫森严的基地。
可是他们说起朝廷来,经常这样威胁那些饥寒交迫抗租的佃户:尔等对抗老爷我,就是对抗朝廷,朝廷派来大兵,将尔等碾为粉末!
也就是说,一边不交税其实武将军队,一边还在脑海中构建了一个随时可以招来的大军,完全供自己驱策!
这就过分了。
等到了晚上,再去求见师爷,师爷却是根本不见,只听说县官老爷在全城筹措“赎城税”,自然是狠狠收了一把。
到了第二天,城门居然就这么打开了,似乎又是相安无事,几位叔伯先去探查情况,胡三七年纪小,留在城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那饭铺里等消息。
一直到了中午,还没有消息呢,那脸色不阴不阳店东就突然出现,全然没有前几天笑脸迎人的样子,他却是没有自己出手,而是让那跑堂的伙计去问:“胡少爷,您中午要用什么饭,我吩咐后厨给您好好的预备。”
胡三七还懵懂无知,摆摆手说:“就按平时的就好。”
其实他此时无心吃饭,不过是客套一下,但那泡汤的嘴可是犀利的很:“小店小本经营,实在经不起拖欠,您是不是先把昨天的账给结了。”
胡三七一惊,说道:“这点钱我哪里还有,等我家大人来了再说吧。”
跑堂的冷冷一笑,说道:“这可不好说,对抗朝廷,帝都是好惹的吗,我看是悬了,还是先结账吧胡少爷。”
胡三七被逼不过,却是不得不结了昨天的账,好在他本就是来县城想行贿,随身也有老娘给的碎银子,原本没人觉得如何,就是来买点新鲜玩意,最近托福帝都某地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哪怕是临沂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了镜子和各种漂亮的衣服等等好东西。
杀光那些霸占胡家荒地的癞子,接下来自然是要狠狠的庆祝一下,祭祖啊大吃大喝都是应该的,但现在似乎什么都做不到了。
胡三七付了账,却是发现自己身上就那么几两银子了,接下来贿赂县太爷,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巨款,却是不敢再动,想了想,却是忍耐着没有吃午饭。
但等到晚上,还是没有消息,去了县衙门口,去找人求告也没人搭理,似乎哀求也没有人搭理,全然不是前几天的风光了。
这一夜却是如此难熬,胡三七的钱花光了,再想住一家子一起的通铺是不可能的,但又不敢离开这里,生怕叔父们回来了找不到自己。
再去哀求那店老板就很难了,胡三七没有去处,就只能在外面待了一晚上。
这一晚上可以说是他一辈子的煎熬,不敢睡觉,临沂距离衍圣公所在太近,自然是文学荟萃,重视士心的地方,相对应的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如同地狱一样,满街游荡的乞丐不时的看向他,好在他一来是警惕,而来为了等叔伯回来,却也是一直都在那店门口,那店老板却是不想把事情做绝了,这些地主做事狠辣,杀人不眨眼,倒也没有好像对付其他人一样赶人了。
当然了,这仅限于一晚,到了第二天早上,估计是刚刚开了城门,胡三七的几位叔伯就跑了回来,而且枯槁好似已死,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胡三七慌忙问起发生了什么,几位叔伯却是连个全乎话都说不出,来来回回就是人都被抓走,庄子已经被占了,家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他们在外面观察了一夜,原本胡家庄已经成了过去式,那些举着长长鸟枪的帝都人带领下,帮助那些开荒的流民将庄子占下,可以说已经被平了。
“我爹我娘呢,他们人呢。”
“这我哪里知道,不敢过去啊,那些枪可是太狠毒了,他们……”
胡三七哭了许久,却是跟随着叔伯前去县衙报官,希望县老爷赶紧点起大兵,为自己求个公道。
在大明末期,这年头的明朝儒生,确实是跟那些神棍很相似,明明没什么本事,却自我感觉好得爆棚,首先是觉得不管谁得了江山,自己这些高贵的读书人都是一等人,都可以驱策卑贱的武夫,跟君王平起平坐,二是觉得自己天生就该有偷税漏税作奸犯科的权力,谁都碰不得,三是自己没有义务要相忍为国,为国出力,反倒是国家应该把自己当成祖宗来供奉。
在县老爷看来,这些地主既然已经被人占了地盘庄院,那么也就等于失去了利用价值,至于他作为地方官对治下居民的保护义务,那是什么狗屁?
其实这是任何一个被非生产性的团体把持了权力政权都司空见惯的事情,后世美国那些银行家大财团,也有点在往这样的方面发展,不管国家的局势再怎么恶劣,他们的利益绝对不能触动。哪怕削减赈济贫民的救济金和食品券,也要把国库的税金用于支援华尔街。
相比之下,就算是武夫当国的****,也要这种搞法强得多啊,好歹是用刀剑和枪炮从外国掠夺财富,仅从本国的角度来说,也算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发展生产了。
在这个时代,土地才是财富,这在无论东西方都是试用的。
士绅原先的主要投资手段,只有购买土地,他们的眼中,只有能够种出庄稼来的上好田地,才是唯一稳定可靠的财产保障。要不就是把黄金或白银铸造成上百斤一个的大锭子,藏于家中地窖或者密室,让小偷即使摸进来也拖不走,当然若是碰上强盗就没法子了。
按照士绅地主们的思路,购买田地收租是最稳妥的经营方法。在中国的古代社会,土地始终是保值能力最强的财产,不需要复杂的知识,也不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就能有稳定的收入。即使遇到战乱,只要把地契藏好,等到世道恢复太平再拿出地契,不管有没有改朝换代,官府都会认账,哪怕佃户在战乱中死光了不要紧,只要再招佃就是,反正流民多得是。(当然前提是那官府长官不会有个小舅子忽然看中你的地皮)
虽然那种办农场的农业资本家经营方式,或许能够赚到更多的利润,但毕竟既麻烦又耗费精力,还有经营失败、破产赔本的风险。哪有放地收租、把一切风险都转嫁到佃户头上来得轻松?正如在现代社会,某人若是继承一家公司做买卖,绝对要比继承一座房子收房租,要更加辛苦得多,而风险也要高得多。
但这种轻松的活法有一个前提,就是务必要让天底下的佃户都只有老老实实给地主种田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最下贱的佃户都有了更好的活路,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整日喝酒吃肉的,他们还能安心给地主老爷们做牛做马吗?就算还是给老爷们种庄稼,他们自己也要吃掉一大部分,还能有余粮交给地主老爷?
简单来说,对于租佃制下的地主老财来说,为了保证劳动力的廉价,穷泥腿子如果生活得太好,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制度,如果想要发展经济、实现工业化的话,都一定要消灭地主阶级,才能释放出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大量农村劳动力。
同理,哪怕只是为了维持这种极端残酷的剥削制度,地主老财们也得让天下大部分的穷泥腿子都在死亡线上挣扎,还得鼓捣出一套理论来自圆其说,为自己的巧夺豪取、残酷剥削来撑腰。如此长期持之以恒的颠倒黑白之下,久而久之,就营造出了一种极度畸形的社会观念“人将相食”这四个字,对身处地狱的难民而言自然是刻骨铭心。可对官宦士绅而言,那就是四个字而已,和“道德沦丧”“伤风败俗”之类没什么差别,比起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他们可能就多了一点常识,知道肉比糠值钱而已。
饥民快要饿死怎么办?谨守圣人教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尔等就该做“安安饿殍”才对。
帝都的贼人让快饿死的饥民吃上了饭?小恩小惠而已,哪有我们教化万民的恩情大?尔等既然养活不了自己,就该遵从圣人教化,安心去死,怎么可以无耻地委身于贼呢?真是无君无父,让祖宗蒙羞,罪该万死!虽然你们从来没读过书,但也要像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黍,饿死首阳山,才叫做有骨气啊。
明朝的士人一向都喜欢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同时自己却只肯享受圣人的待遇,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之中,世界就该是围着他们转的,如果有什么事物违反了这一认知,就说明这事物不该存在。
当然了,地主们内部也说不上和谐,讲究的都是血淋淋的玩意儿,某个没有靠山或者失去靠山的地主一夜之间发现自己的土地在官府的档案上是属于其他人的,进而全家都变成了奴仆,也不是不可能的。
每年固定的械斗争夺水源田地几乎是家常便饭,这本是争夺利益,以及族长趁机收揽权力的机会,自然是有人热心于此。
因此人家才没有什么阶级兄弟友爱的心思,完全都是赤裸裸的吞并抢劫了。
胡家原本算是临沂一霸,家里人口多,实力强,还依靠将家中幼女献给几十岁的衍圣公玩弄,得了个帖子,可以以衍圣公家的外系自居,自然更是凶横,这才是为什么可以直接大咧咧的就要灭了那些回归临沂的流民占据田地的缘故。
但现在倒了霉后,却是没人肯认了,那师爷不见面,县令根本不受理,连个写状纸喊冤的也没有人。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曲阜告状去!我要去告御状!”
听了戏文多了,人民有了委屈冤屈,总是要去告御状,总有可以给予解决的人。
但下一刻,门口一个壮班的汉子随口一句,就将所有的嚣张气焰打消了,“人就是帝都来的。”
胡家的人方才醒悟,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天可怜见,那帝都来的人物,为什么投宿在那群无用流民家里,哪怕他们来了胡家,还不是得拼命好好招待?
胡三七没有了主意,事实上几位叔伯什么的,还有前晚武工队突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逃脱的人,聚集在县城的也是有几个的。
他们七嘴八舌的,有说要去帝都告御状的,但地方上的小人物连帝都在哪里都不知道啊,吵嚷半日后,才发现该吃饭了,而众人都已经饿了几日。
忽然有人有了主意,说要去衍圣公府上喊冤,这个主意还不错,族里可是将一个七八岁的女儿送上府上为奴啊,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要有回报。
这里,胡三七手中的钱就成了香馍馍,虽然胡三七百般说自己还要拿钱想办法贿赂大军,救父母,但那些叔伯吼叫几声,也是直接抢走。
胡三七想追问自己该怎么办,却是被叔伯直接推开,自己离开了。
别无他法,胡三七在城里晃荡了半日,却是别无出路,不过目前来说,也只能出城了。
他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家的庄子,却是只敢远远的看着,那灯火通明的样子,却是带着无限的恨意,看着远方那些占据了自己的家园的仇人。
哭了半日,就此睡在了野外,一直到听到了很大的响动,才被吵醒,那是枪声!
而且是连续不断大片的枪声!
胡三七就这么被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