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莫向晚的同意,让莫非在运动开始前的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他最近晚上常常泡在莫北那里,莫北经常有客人来访,他就乖乖坐在旁边做作业。等客人走了,他才会拉着莫北说话。
莫北去买了一件和上一回给莫非买的同款式的耐克运动服,预备运动会上穿。两个人在运动会前夜试穿好衣服,莫非开心得不得了,非要拖着莫北给莫向晚看。
莫向晚正在家里做作业,近来莫非缠着莫北,让她有了空闲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晚上也难得清净了。以前莫非只要不在跟前,她的一颗心就不得安定,如今有莫北,她已学会渐渐放下一半的心。
当莫北莫非穿一样的衣服站在她面前时,她差点没吓丢了手里的簿子。
她从来以为莫非长得泰半像他,但是当莫非和莫北这样出现,她才发觉,莫非身上莫北的痕迹从隐性遗传慢慢变成显性遗传。任谁见到这样的他们,都会说这是一对父子。
莫向晚千藏万藏,还是拼不过血缘,不由苦笑。
莫北不明白莫向晚为何神情古怪,就怕她又不高兴了,便说:“我想运动会上会合适的,事先没有跟你打过招呼。”
他的口吻小心,神态谨慎,让莫向晚微微发窘,马上说:“没关系的,你穿好了。这――只是一个运动会。”
莫非比一个V手势,乐开了花,还问莫向晚:“妈妈,你要不要跟我们穿的一样啊?”
莫向晚浓眉一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又窘了,说:“不用了,妈妈又没有这种样子的衣服的。”
可莫北只是望着她微笑,他这刻在失神,然,她不知道。
这一夜莫向晚也没有睡好,莫非乐得飞飞的样子牢牢占据她的脑海。
她想起管弦的话,还有秦琴的话。她们都是为她好,都说的极有道理。再后来,她想到莫北。在她冷静下来以后,稍一转念,就能把她朋友们的意思联想到莫北这个角色上。
最近这栋楼里还是多了些八卦传言,都说403的租户莫先生看上了402的单身妈妈莫向晚。
崔妈妈对她旁敲侧击:“向晚,莫先生人是不错的,我老早看出来他对你有意思了。”
看她一副洞悉内情的热心样子,莫向晚只好无奈笑对。还有其他一些邻居或多或少表现出类似的意思。
譬如小区里管停车位的保安麻哥,在前几天跑来通知她:“莫非妈妈,莫先生的车位被40号501的客人停掉了,要麻烦你打一个电话给他让他先停到后面一排车位。我等一歇要帮朋友去吃饭。”
譬如楼下两楼三楼的阿婆乘凉闲聊时,没见莫北送莫非,就会截住莫非问:“非非啊!莫叔叔今朝没送你啊?”
莫非天真地答:“叔叔很忙的。”
她都看在眼睛里。
莫北在左邻右里眼里,已是同莫家母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是新的一页,她单身女人独善其身的日子沾上了点玫瑰色彩。她是应该感到头痛的,但现在,她这番情绪并不明晰。
莫向晚发觉莫北真是对手。可他要什么呢?同她结婚?这是她想都不要想的。他如果抱着愧疚同她结婚,这就是笑话。她莫向晚不需要一个男人这样怜悯,她更不会忘记他们当年的恩怨起始,他们那一夜的荒唐起因。
但他的接近又是善意的,她不可以用阴暗自私的心去度量别人的善意。这是一种极不道德的揣测,不是吗?
莫向晚想来想去,想得烦躁至极,她爬起来去厨房倒了一杯凉水喝下去,她需要冷静。
路过莫非房门口时,她听见里头有点响动,就推门进去。
莫非竟然没有睡觉,正抬着腿搁在床上做压腿运动。扭头看到母亲进来,有点慌乱,一下收了腿,坐到床上去。
莫向晚斥他:“又作怪了!”
莫非抱住她的腰,突然撒娇起来:“妈妈我爱你。”
莫向晚的心顷刻化作一团水。
莫非又说:“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最最最最爱你。”
莫向晚抱住儿子,抚摸他的小脸。
这是她的救赎天使。她想起莫非刚刚生出来的样子,粉嫩的面颊,看上去脆弱和无依,躺在摇篮里嗷嗷待哺。她抱起来孩子给他喂奶,看着他在她的怀中,给出人世间第一份依靠。
从此以后,她又有了血浓于水的牵挂,将上一段愁难禁、心怆然的日子结束掉。在这个世界之上,大太阳之下,重新站立起来。
莫向晚抱牢莫非,亲吻他的发。她问:“告诉妈妈,你为什么睡不着?”
莫非老实回答:“我在想明天的运动会。”
莫向晚并不失意,莫非也许也在想莫北,他亲近的一个给予他一半生命的男人。为了同他亲近,孩子辗转难眠。这样的快乐,她何忍剥夺?
但莫非已经不会再问母亲,是不是愿意和四眼叔叔谈恋爱。他是知道这回令母亲难堪的,一如他不问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却自己向老师解释,是去了国外。
莫向晚很不好受,她想要安慰儿子,说:“非非,如果你想叫四眼叔叔做爸爸,就叫吧!”
莫非猛地抬头,眼睛一亮,充满了期待的喜悦。
莫向晚把他推到床上去,对他柔声说道:“非非,你既然要叫四眼叔叔做爸爸,就不可以让爸爸丢脸对不对?明天比赛一定要努力,所以现在一定要睡觉。”
莫非迅速闭上眼睛,说:“妈妈,我会做一个很厉害的选手,让爸爸妈妈都为我骄傲的。妈妈,我好开心呀!”
莫向晚轻轻拂开莫非的发,这个孩子比她更珍惜美好生活。她对儿子说:“那你就应该早点睡觉,明天好好表现。”
莫非说:“我这就睡觉。”还佯装打起呼噜来。
莫向晚起身,拉灭了灯。
这个明天将又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少见的艳阳天。
莫向晚难得起一个早,先把手头跟进的一些工作罗列了一下,发了一封Email给邹楠,命她今日务必完成。又发一个微信给于江,虽然前几天就到人事部请了假,但对老总还是需要负责到位进行报备。
这样忙好,莫非还没醒。也许是昨晚太晚睡,现在终于起不来了。她也不着急叫莫非,学校的运动会要九点半开始,学生不需要像平时七点半就到学校,她可以让莫非睡实。
现在的学生也真叫辛苦,小小年纪就要背着大书包朝七晚五的,她倒是鼓励莫非多一些课余爱好丰富生活。只是孩子时间被压的紧张,她一直在考虑去考驾照的事情,这样就能让孩子更轻松。这个问题在最近几个月让莫北给解决了。他做的,还真的挺多的。
才一想到莫北,就听见门铃响起来。莫向晚开了门,门外的莫北显然没有想到是她,愣一愣。
莫向晚对他微笑:“早啊!”
莫北恢复了温文和蔼的笑容,“可以用下厨房吗?给你们做早饭。”
“行。”
莫向晚的平和干脆,让莫北得了些鼓励,他朝她点点头,问:“你想吃什么?”
“我昨晚烧了白木耳,加一片面包就可以了。”
他说:“那不行,今天太阳会很大。”
“那么你安排吧,我随便。”
莫北很熟络地从莫向晚家的厨房里找出烘面包机,从她的冰箱里拿出面包鸡蛋和黄油,从她的橱柜里翻出盘子叉子筷子。
莫向晚看着这景象,竟是在想,他倒是真把这里当他自己家了。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莫北就做好了西式的三明治,和中式水铺蛋。还为他们母子拿了牛奶过来,把牛奶热了。
莫向晚坐在桌前,看着莫北忙碌的背影,心里琢磨,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是不会的?莫北一转过头,正对上她的注视。
他冲她笑笑,问道:“最近状态好多了。之后的艺术节,你又要忙了吧?”
“还好。”莫向晚松了一松头发,因为居家,她把头发随意地扎着。
莫北却在想象她放下头发的样子。
草草放下头发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他只依稀记得她在他的身体之下的颤抖,她的头发拂过他的脸,他只感觉痒。
莫向晚不是草草,不随意放下头发,总是扎着或盘着,一丝不苟,服服帖帖,规规矩矩。
莫向晚则想,他从哪里知道她最近的工作?消息太灵通了,但她对他却是一无所知的,这点居于弱势。她问他:“你也挺忙的,在家里天天开会?”
她疑惑的时候,会微微张大眼睛。这一点莫非像她,凡是问他问题,就会张大眼睛。莫北承认,这对母子的眼睛极漂亮,是中国人传统的水杏眼。莫向晚的这一双真真眼波似水横,可偏偏就生了一双浓眉,却是眉峰似山聚,因此脾气倔得不得了。
如今可以坦然相对,让她对着他也能说出一些家常的话来,他是花出了多少工夫?
莫北答她:“还是世易的项目。”
莫向晚问:“很麻烦吗?”
莫北答:“国内国外几个投资商都想吃他们这块肥肉,我的工作就是帮他们把好关,不能便宜卖了,更不能中别人的圈套。”
莫向晚显然没有想到他答得如此诚实,他没有任何要隐瞒于她的意思。他们已经这么熟了吗?想着,她不禁脸上莫名烧了起来,只得找话掩饰,“你们这样也挺不容易的。”
莫北说:“你们也是,忙起来也是真的忙。注意休息,你可是非非的大树和精神支柱”
这句话自然爽快得如一阵清风,把所有纠缠不清的过往吹开,太令莫向晚心安和气爽了。她极重要的一重身份被充分肯定,而对方是她曾抵抗的人,因此才更加受落。莫向晚忍不住扬了一扬浓眉。
莫北正好做完三明治,端到她的面前,又有黄瓜又有鸡蛋又有黄油,营养丰富得不得了。她看得更加顺眼,便不客气地拿起来享用。
莫北看莫向晚坦然地受用了自己做的食物,不禁心朗气清,赞美窗外阳光格外好,照在眼前这位女士发上,镀出一层光晕。
他稍稍靠近过去,把手撑在桌沿上。她的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干净整洁澄明靓丽,比阳光还要明媚。他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更加接近这束阳光。
就在这个时候,莫非的房门“吱呀”被打开打开。孩子揉揉眼睛走了出来。
他模模糊糊先没看真切,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一直没有告诉母亲,他自小就有一个梦想,就是每日早晨看到爸爸妈妈坐在门外,共同等他醒来。所以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莫非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再把大眼睛睁的更大。心里有一种激动和冲动,极嘹亮地脱口而出:“爸爸!妈妈!”
自从莫向晚口中确认莫非是自己的骨肉之后,莫北不是没有幻想过被他叫一声“爸爸”,但他不敢这样要求。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尤其是在一个为孩子付尽心血的母亲面前,他不认为他有这个资格。他只能在心里头想想,想的时候,心潮会有一些起伏,然,并没有什么真实感。被莫非叫一声“爸爸”的真实的感受,终究是不能想象出来的。
现在,莫北知道,被莫非叫“爸爸”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那一声童音,恰似春天的第一声响雷,自他头顶滚滚而入,把他的心劈了开来,春雨潇潇而下,湿润到他心内的每一寸。
正式面对这一刻的莫北,竟不知该如何来回应这声“爸爸”。他想去抱抱面前的可爱孩童,但他的双手还撑在桌沿上,他抬起手,岂料失去了双手支撑的双腿竟然一软,“噗通”一声坐到了地板上,把莫向晚也吓的站了起来。
莫非“咦”了一下,梦醒了,大概觉得自己叫错了,求助地问莫向晚:“妈妈,我是不是叫错爸爸了?”
这话让坐在地板上的莫北听得太不顺耳了,他也没立刻站起来,转头问莫向晚:“什么叫叫错爸爸了?”
尚不及反应的莫向晚没有办法回答这对父子提出来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只是想,真是傻爸爸和傻儿子。她也不禁失笑出声,对儿子招招手,领他直接去刷牙洗脸。
终于被叫了“爸爸”的莫北,一上午都在眉开眼笑,为莫非母子开车的时候吹起了口哨。
莫非还跟着他的口哨唱歌,唱的是“太阳天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烦得莫向晚眉头深深锁。
莫非有许多特长,但绝不包含一副好嗓子,能把儿歌唱得荒腔走板。这种遗传基因的无能为力让她不好对儿子发脾气,只能用商议的口吻说:“非非,你是不是应该先想一想等一下足球比赛你和队友怎么配合?”
莫非就趴到驾驶座后头,勾住莫北的肩膀:“爸爸已经跟我说过了,对吧?”
莫北宠着他说:“非非聪明绝顶,是只小老虎。”
莫非握紧小拳头,“我要做天才门将,向卡恩学习。”
他自上一次扭伤以后,体育老师就不太让他踢前锋了,后来又发现他动作灵敏,善于鼓动和指挥队员,就干脆把他调到了守门员的位置。
莫非因此好一阵消沉,莫向晚不懂足球,但当时鼓励他:“非非,你如果能在每个位置都做出成绩,就是你的成功了。”
莫非听母亲的话,还能鼓足劲头训练。但他以守门员为荣,还是从莫北借了碟带他一起看了德国老门将卡恩安联球场的告别赛。
莫向晚会自愧不如,在男孩的教育之中,她天生就会缺少一些必要的技巧。母兼父职的日子里,她也会力不从心。父亲这个角色,需要一个填补,哪怕只是在孩子心理上。
让他叫莫北“爸爸”,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反对了。
莫非刚才刷完牙,小声问她:“妈妈,四眼叔叔是不是不喜欢我叫他爸爸啊?”
莫向晚说“是”,这是违心的,说“不是”,又要辜负那位有心人的一片心,就只好说:“你自己去问问叔叔。”
莫非就窜到莫北身边,怯生生问:“四眼叔叔,我可以叫你爸爸哇?”
莫北早就从地板上爬起来了。他神情温和,意识冷静,说:“非非提的要求,当然可以啦!”
莫向晚在心里骂了一句“三分颜色上大红,脸皮比墙壁还要厚”。
但莫非的快乐无与伦比。他本来就是能说会道的孩子,坐在车里一路话题不断,每句句子前面都要加一个主语“爸爸”。他叫一声,莫北就应一声,把现成老爸当得不亦乐乎。
莫向晚才发觉自己嫉妒得想要磨牙。
后来到了学校,莫非老远看到自己的队友,就急吼吼先下了车,还非不要母亲跟着下来,一个劲儿说:“你等一下和爸爸一道过来好来。”
莫向晚不解,但被儿子摁在车里,也只好随他。
莫北绕着学校开了一圈,找合适的停车位。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女士沉静的面容,一路上她没有同他有任何交流。他有些不解。其实是莫向晚在返还他的血缘权利以后,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
莫北便也一直没说话,直到找了合适的停车位,就在学校车棚的另一边,那里有协管员,懒洋洋地指挥莫北倒车。
车慢慢地倒入车位,时间也懒洋洋的,莫向晚依旧闷声不响。
莫北倒好车,熄了火,先下的车,给莫向晚开了车门。莫向晚下车时候,或因想闪避,或因这句话,趔趄一下,被他伸手扶好。
她终于开口讲了一句:“谢谢你。”
他们并肩走进莫非的校园。
莫非就是要这样的效果,远远地看着双亲走进学校。小葛老师正好在问:“莫非,你妈妈今朝来不来啊?你爸爸呢?”
葛老师忍了又忍,才小心翼翼讲这句话。她还算比较清楚莫非的家庭情况,知道莫向晚一直单身,故此对这个莫非凭空冒出来的爸爸好奇得要死。
莫非看着班主任疑惑的神态有点小得意。他希冀的一个时刻就要来临,看到熟悉的身影并肩走进来,他招手,还大叫:“爸爸妈妈,这里这里。”
等莫北和莫向晚走到面前来,他一手拉着莫向晚,一手拉着莫北,笑嘻嘻地看着班主任。
葛老师先向莫北打了个招呼:“莫非爸爸,你从国外回来啦?”
莫非不安了,放开拉着莫北的手,搔搔头。他没有想到班主任会这样直接。
“爸爸去国外”这个说辞,是他在一年级就凭着小聪明编出来的,后来先是被葛老师在妈妈面前问了一回,妈妈当时没有揭穿他,回去后也没有追问他,他自以为得法。谁晓得,这一回葛老师又问了一次。他心虚地扭捏着,蹭在莫北的身上。
莫北把双手往莫非肩膀上一搭,坦坦荡荡地说:“是啊,终于回来了。第一次来拜访老师。我家非非让你操心了。”
小葛老师客套:“没有没有,你家莫非老乖的。”看到莫向晚又笑一笑。
莫向晚颇为尴尬地点了点头。
然后,莫非高高兴兴拉着父母去看了比赛时间表,先去“横行霸道”候场区等着。但莫向晚发现问题了,她问莫非:“你怎么好意思和小姑娘们比赛啊?”
莫非左看看右看看,原来报名亲子比赛的全部都是女同学带着家长参加。他对其中一个女孩用质问的语气说:“许秋言,你好啊!”
那个女孩莫向晚认识,是莫非他们班的班长,还是学校里的文艺小骨干,人伶俐得翻口就能对着莫非讲:“莫非,你好啊!你怎么和女同学一道比赛呢?你难道不晓得男同学家长都是比拔河的吗?”
把莫非气的只咬牙。
莫北一看,料一个七八分,恐怕是莫非平时把伶俐的小姑娘得罪了,被耍了一通。现在的孩子之精灵,简直让大人刮目相看。
他问莫非:“出了什么事?”
莫非垂头丧气:“上个礼拜我拉了她的小辫子。气量真小。”
小女孩在那边趾高气昂,骄扬跋扈,开心得很。
莫非紧紧拉着莫北和莫向晚的手,好像没有这个比赛,他们又会分开。
莫向晚好气又好笑,说他:“你不是说过要和同学友爱的吗?”
莫非答:“她坐在我前面烦死了,头发甩来甩去的,头发长了不起啊!”
但比赛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再去报名已然来不及。
莫北对莫向晚说:“我们只好当观众了。”
他为这次比赛同莫非穿了一样的运动服,莫向晚也穿了跑鞋的,如今看来都是白穿。
莫向晚说:“没有什么,十点半是莫非的足球赛。”
莫非只得先去热身,留他的父母坐在操场看台上看其余孩子双亲比赛。
那边处处都是一家三口,捆绑在一处,齐心协力,共同进退。莫向晚看得入神,这样家庭才圆满,她会产生这样想法。不禁摇着手给那边落后的小朋友和家长加油。
莫北翘着腿,闲适坐好,看莫向晚半倾着身体,认真加油。这副神态,同稚龄莫非如出一辙。他贪看了许久。
整了莫非的小班长许秋言比赛得不大顺利,她的爸爸是个啤酒肚男人,平衡力不好,屡屡摔倒,可为了女儿,屡屡坚持爬起来,扶妻携女冲向终点。
莫北在想,这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责任。他不自禁就会暗中靠着莫向晚近一点。她正为许秋言家长加油,丝毫不把她同自己儿子的小恩怨放在心头。
最后许秋言一家还是输了,小女孩输了奖品――一个画着深海鱼的抱枕,十分气馁,抱膝坐在地上,父母怎么拉都不起来。
莫向晚也为她可惜:“他们家的爸爸倒是很努力的。”心想,小姑娘自尊心这么高,做爸妈的会挺累的。她赶忙回头找莫非。
莫非正和队友们在热身,看到妈妈招手,颠颠地就跑过来。他兴冲冲讲:“爸爸妈妈,等一下我们班一定会赢二班的,还有奖品拿哎!”
莫北问他:“是抱枕?”
莫非点头。
莫北指指许秋言:“等一下你赢了把奖品送给她。”
莫非马上叫:“为什么啊?”
莫北教导她:“因为她输了比赛,你赢了比赛,应该把成果分享给同学。因为胜利已经是你最大的奖品了。而且你上个礼拜还拉了别人的小辫子。男同学要道歉的,知道吗?”
莫非还不服气,莫北又说:“你妈妈也教过你要友爱同学对不对?”
莫向晚配合莫北点头,让莫非一下就慑服于双亲给予的压力。他突然发觉有个爸爸也不一定是好事,自己很容易被说服。他撅一撅嘴,看看还坐在地上伤心得很的许秋言,只好屈服。
其实小孩子的足球比赛没有太多可看的地方,技巧不够,速度不够,力量也不够。但莫北依然坐在看台上看了一个津津有味。
莫非他们班和同年级的班级实力相当,比分咬得很紧,下面的同学家长看得也很紧张。坐在莫北身边的孩子家长是莫非同班同学的父亲,同莫北搭了一两句话,两人就聊上了。
他问:“你家莫非怎么长这么高?吃了什么的啊?我给我家孩子喝金丝猴都不见窜个子。”
莫北转头问莫向晚:“莫非妈妈,咱们莫非平时喝什么营养液?”
莫向晚正专心看儿子比赛,顺口答:“没喝什么啊!就喝牛奶。”
对方妈妈就讲:“看到没有,不挑食就是长的好,小子看着你这个老子不喝牛奶不吃鸡蛋,输在起跑线上。”
对方爸爸就朝莫北无奈笑笑,这时对方班级一个球被莫非扑出来,又被两个孩子一配合,一脚射到对方球门里。这边的家长拉拉队齐声叫好,对方爸爸开心得掏香烟,要同在座的爸爸们分享。莫北看莫向晚一个眼风扫过来,是不喜欢坐在吸烟区的样子,就没接对方的香烟。
对方妈妈看莫非人长手长,不禁羡慕,并埋怨丈夫:“遗传也是有讲究的,你才一七二,害得我们明明个子也不高。”又隔着丈夫,对莫北说,“莫非爸爸,你蛮高的哦?”
莫北谦虚:“不高不高,比姚明差远了。是他妈妈人也不矮,一六零呢!”
莫向晚这回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回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一六零?”说完又白他一眼,“一六零还不矮?你损我呢吧?”
他不怕她损,还乐呵呵用手比一下:“差不多这么着,我想估的没错。”
这话题不能再扯,会扯到很久很久以前。莫向晚不理他,好在对方妈妈没多想,客气说:“那么你们莫非一定能遗传你长到一八零了。”
莫北继续谦虚:“那也够了,要长姚明那么高不容易娶老婆。”
“姚明早跟叶莉结婚了好不好?”莫向晚说,刚一说好,手机响一下。她接起来,脸色渐渐变了。
莫北问她:“怎么了?”
莫向晚合上手机,讲:“公司出了点事情。”
好在莫非的比赛临近尾声,最后对方一个长射,被莫非扑了出去。这边家长欢腾,莫向晚虽然心中有事,但是看到儿子兴奋地和同学们抱成一团,也不禁喜形于色。
校长亲自发了奖状和奖品,莫非抱着抱枕对着双亲连连挥手。体育老师拿着相机过来给孩子们照相,莫非问老师:“我可以让我爸爸妈妈上来哇?”
体育老师闻言灵机一动,招呼孩子们的父母上领奖台和孩子们一起合影。
这边的家长呼啦啦全部上去,莫向晚稍一停顿,因一种本能的迟疑。但莫北轻轻托住她的手,对她说:“走啊,非非在上面等着。”
莫非是在等着,抱着抱枕不住挥舞,红扑扑的脸,和抱枕上的红彤彤的深海小丑鱼相映成趣。
莫向晚不能再拒绝了,跟着莫北一起上了领奖台,站在莫非身后。莫北把莫非手里的抱枕拿过来,蹲下,让莫非勾住他的肩,莫向晚则是半蹲,与儿子碰脸颊。
莫向晚很少拍照,尤其是她和莫非的合影屈指可数。因为合影里会少一个角色,会令莫非在成长过程中睹之遗憾。这些遗憾,不必记录。
闪光灯一过,也许将来莫非的遗憾会被填补。
儿子刚刚运动好,小胸脯还一起一伏,他强自要憋牢气镇定下来,暗暗靠近他的双亲,近一点再近一点,这么偷偷地接近着。
莫向晚发觉了,莫北也发觉了。
莫北一手抱住了莫向晚的胳膊,紧紧一锁,三个人的距离就没有丝毫的缝隙可。莫向晚不能挣,也不便挣,她贴牢他们,三个人连为一体,在照片上笑得无比灿烂。
拍完照片,莫非连跑带跳先下了领奖台。
莫北下来时看见有老师在奖品管理处当值,他往那个方向走过去。莫向晚听见他问老师:“这个抱枕能不能买?”
这位老师今日应对过许多溺爱孩子的家长提出的类似提问,她早回答得烦不胜烦,面无表情地说:“大润发有得卖。”
莫北颔首:“好的,谢谢您。”
换做老师不好意思了。
他就是这样,礼貌多得人自愧。莫向晚摇摇头,莫北又走了回来。他知道莫向晚刚才都看着,便耸肩笑笑。
莫向晚说:“非非不缺抱枕。”
“我知道,这是他的一重荣誉。”
“那你还要他送给别人?”
莫北抬抬下巴,指着另一个方向:“小姑娘拿到抱枕蛮开心的,以后会对非非好一点。”
那边莫非把抱枕塞给了许秋言,许秋言反倒红了脸孔,低头惭愧。她的妈妈在旁边教育她:“你看看人家莫非多友爱啊?”
莫非“嘿嘿”笑,说:“许秋言妈妈,男同学气量应该大的。”
许秋言跺脚:“好来好来,我知道你气量很大的。”但是小脸已经挂上了笑,抱着抱枕对莫非竟然鞠个躬,“莫非,谢谢你呀!”
莫非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扭头就跑,直跑到莫向晚身边,扯住她的衣襟。
莫向晚笑着说他:“男同学刚刚气量还大,现在就不好意思了。”
莫非“嗯”一声,又灵活起来,说:“我不跟小姑娘计较的。”转头问莫北,“爸爸,我气量很大的对哇?”
莫北把他抱起来,简直轻而易举,说:“男人嘛气量大是应该的。”
那边的许秋言看到莫非被他爸爸抱起来,又多嘴了,朝莫非叫:“莫非,你这么大了还要你爸爸抱啊?”
莫非朝她做个鬼脸,死死抱牢莫北的脖子,可想好好享受一番爸爸的怀抱,哪里就能被小丫头一句话激住?
许秋言的爸爸倒是走到莫北面前打招呼,还说要给莫非买礼物,莫北只是推辞,莫非学着莫北推辞的话,童言童语又重复一遍,莫向晚在一边看得好笑。但心头不期然又泛起一阵怅然,似有了却一桩多年的心事一般的畅快。
这是头一回涌上心头的感念,直到坐到车上,她都在思索。
莫非玩得累了,趴在后座歇着,渐渐打起了瞌睡。莫向晚说:“送我到地铁站就行了。”
莫北没有同意,他说:“还是送到公司吧!也没多少路。”
“不是去公司,是去区中心医院。”
莫北露一个疑问的眼色,莫向晚很自然就说了:“一个演员在新天地出外景伤了脊椎。”
这是严重的工伤事件,莫北当然明白,但他坚持:“我送你去医院。”
后面的儿子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此时已是日落之前,夕阳光从窗外笼进来,似一双温暖之手,令她的身体回暖。她的心安住下来,不再反驳莫北。
二人就这样一路先去了医院,莫北放她下车时,问她:“晚上回来吃饭吗?”
莫向晚点头。
“嗯,早点回来。”
莫向晚又点头。
莫北笑,又看一眼后座安然躺着的莫非,把车平稳倒了出去。
莫向晚站在渐由静悄悄变作闹哄哄的街头,看莫北的车驶离此地,所有的喧闹仿佛与她无关,她的眼里只有那辆车与那辆车里的人。
她怔怔半刻,醒转过来,转头奔赴她的工作。
这一次出的问题十分棘手。
老演员阮仙琼在一出都市伦理剧里演男主角的丈母娘,在弄堂里拿着菜刀要砍杀向自己女儿提出离婚的女婿。阮仙琼演戏素来投入认真,同演女婿的演员奋力厮打,没有注意到旁物,偏有一支晾衣服的竹竿从高空滑下,砸到她的脖子上。
莫向晚走到病房外,邹楠和张彬都已经到了。
邹楠例行汇报:“医生说伤到脊椎,可能瘫痪。”
把莫向晚吓退一步:“瘫痪?”
张彬烦得不住踱步,他说:“年纪大把还惦记扒分,好了,扒进扒出,把自己赔进去了,搞不好棺材本都要赔光。”
莫向晚闻言皱了眉头。
这位阮仙琼,当年乃上海滩电影界的一枝新花,报纸捧她为“小阮玲玉”,曾经也是香烟盒子上的招牌女郎。她生了一段风流骨,媚眼如丝丰润无比,但是来来去去阴差阳错总演着同一种类型的资产阶级小姐,总也出不了头。
阮仙琼没有阮玲玉的星缘,倒有同阮玲玉一样异曲同工的孽缘。她早年嫁过一个文艺男青年,没几年文艺男青年莫名失踪,她就一个人带着小孩,捱过各种艰难时代,但日子始终未曾好过,她的儿子今年四十有三,智商不过八岁,是在困难时代发了烧没来得及治的后果。
到了新世纪上头,老牌电影厂都在整改,没有合适角色给她演,就介绍她去电视台,电视台也没有合适位置给到她,后来幸亏于江拉队出来单干,顺便接收了一些困难户。她是其中之一。
于江从来不限制阮仙琼在外接戏,放任她去搞三产,这是一层照顾。谁能想这层照顾如今变成了负担。
张彬头疼得很,他说:“这算什么?这部戏是她私接的,出了这个事情,怎么算工伤?这等于员工搞三产赔了本还要本业单位来付账,没这种道理的。”
莫向晚沉住气问邹楠:“仙琼阿姨怎么样了?”
邹楠说:“昏迷到现在,她口里一直叫着他们家丁丁。”
莫向晚再问张彬:“公司不负担她的治疗费用?”
张彬讲:“小莫,你不要明知故问,这是一只无底洞,哪里可能?”
莫向晚不同他讲下去,只先说:“我进去看看。”
她换了隔离服,才被医生放进了加护病房。阮仙琼软塌塌瘫在床上,面色晦暗。她早年有一种丰满美,可是年纪越大,越是干如柳枝。谁能想象这位老太曾在香烟盒子上风靡过大街小巷?
莫向晚走近了,才听见她在轻轻唤:“丁丁,侬饭吃过吗?”
这话气若游丝,却如万钧雷霆,打得莫向晚的泪一下就流淌出来。她低唤阮仙琼:“仙琼阿姨,侬放心,有人会照顾丁丁的。”
怆然一刻只在心里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如此,好在有莫北会照顾好莫非的。
莫向晚从阮仙琼的病房里走出来,眼睛不自禁地红了。
邹楠在外面候着,但张彬已走了。邹楠讲:“张总说先回去处理仙琼阿姨医疗保险金的问题。”她叹气,“刚才医生说了说治疗情况,张总才会头疼。许多治疗用也不好,不用也不好,有些不能用社保卡扣的。这点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莫向晚用邹楠递来的纸巾印了印眼睛,醒醒鼻子,这时是不能再伤感下去的。她先打电话给电视剧的制片人张萌,该片由卫视投资,总是能讲一些旧情的。
但张萌也在为难,说:“小莫,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如果只是一般的跌打损伤,我们绝对不赖帐。”
她放着半截话没有说完,莫向晚话头能醒话尾,一想心头更难过。眼前的医疗费只是头一宗问题,如果阮仙琼长久昏迷,后头后续的医药费、住院费包括她儿子丁丁的生活费才是大问题。
张萌讲得直率:“这样好不好?除开医保,你们于总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总之我言出必行,你放心。”
这样湿手搭面粉的事,他是预备同于江共进退了。莫向晚只好先说:“好的,我明白了。”
莫向晚握着手机凝思片刻,先吩咐邹楠:“这里请一个护工好好看护仙琼阿姨,我要去一趟阮家。”
邹楠了解,吁叹:“是啊,仙琼阿姨一倒,家里的丁丁就没人管了。”
最最艰难的是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阮仙琼虽然家计负担重,但也聘了计时保姆做工,但丁丁情况特殊,一直以来很少有保姆能长期坚持。莫向晚就怕此时的丁丁无人照顾。
她先匆匆去了阮家,果然保姆已经不在了,而在的那一个人让莫向晚吃了一惊,竟然是公司里做清洁的冯阿姨。
冯阿姨已照顾了丁丁午睡,正在客厅里擦窗门。她见莫向晚来了,羞涩地笑笑,请进来倒了茶,讲:“我向人事部请了假的,阮阿姨这里需要人,我来搭几天手。”
冯阿姨在公司里做清洁工好几年了,莫向晚从不曾听说与阮仙琼有什么交往,却在这样困难时刻,施予这么微薄又珍贵的援手。莫向晚太震动了,一时竟不能言语。
反倒冯阿姨解释起来:“刚来公司做的时候,我老公正要做一个手术,是阮阿姨借了钱给我。阮阿姨说‘人生没有什么坎子过不去’,我只希望阮阿姨能过了这道坎子。”
莫向晚只有默然许久。
出了阮家,她径直去了一次他们小区里的保姆介绍所,物色了好几个保姆,但都是不太定性的人,一听说东家家里有个智障儿子,都打了退堂鼓。
末了莫向晚接到管弦的电话,管弦问:“你们会不会设一个帐号?我想打两万块钱进去。”
莫向晚说:“我代他们母子谢你的燃眉之急。”
“于江不准备管?”
“我还没有和于总通过电话,晚些时候再汇报,现在张彬大概正和他说着。”
“你知不知道仙琼阿姨的存款有多少?”
“她一直以儿子为重,我想丁丁的生活费她应该是攒了的,只是没有想到她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但是丁丁没有人带了。”
“我想明天找一个合适的养老院,跟人家谈谈情况。”
管弦说:“这条路子可以试试。旦夕祸福,人倒霉的时候只有更倒霉,仙琼阿姨这一辈子太气弱,什么都不争,不争事业不争老公,最后落得孤儿弱母,惨淡收场。”
这天气候不好,莫向晚心情早就由浓转黯,听得管弦说这样的话,意外刺耳,聊赖地应付一句:“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以此结束对话。
天也跟着黯淡下来,无端端起了风,瑟瑟地透着冷。夏秋转换,太过无常。
莫向晚回到新村里,在楼房下静定地站了片刻,风吹到她的身上,她方觉秋天真的来了,竟是冷到她无法抵御。
她提了一提精神才上了楼,没什么气力掏钥匙开门,想想莫非应该在家里,就摁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莫北,他穿着那件同莫非一样的T恤,挽起了袖子,好像才干完活儿的样子。他说:“时间正好,可以吃饭了。”
他背着客厅里的灯光,好似背负了一身阳光,莫向晚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暖意,忽然很想靠近。但她得克制,她慌忙弯腰脱鞋。偏今天穿的是跑鞋,鞋带系一个死紧,她解了几次都解不开,干脆蹲下来解,好不容解开后再猛地站起来,起身太快以致头脑一阵晕眩。
她太习惯这种感觉了,每当工作太过忙碌,抑或是学习用功过度,她会有短暂的心情抑郁,之后会因短暂缺氧而时有晕眩。体检的时候,医生说这是压力过度。她笑笑,自己意志力强,能在晕眩时自我调整,总能度过去。
莫向晚像往常一样,准备撑一撑墙壁,深呼吸几次调节一下。但是有一双手抱牢了她,让她借到了力,她被半扶半抱着进了门坐到沙发上。
莫北自自然然站在她的身后,揉按起她的太阳穴,手势很好,力道适度。温暖自那里透入,莫向晚本来拒绝,却怎么都拒绝不了,几乎开始贪恋这一刻。
眼前的黑暗一轮轮被驱散,她渐渐清醒,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又暖又安全,怎会如此?莫向晚警醒过来,伸手想要推开他。
莫北没有松开自己的手。她疲惫不堪,走路踉跄,愁眉不展,让他想为她做更多。这是不自觉的,他不愿放开自己的手。当她的手要再一次想格开他的手,他本能地紧紧地握了一握,惊得莫向晚回头瞪他。
莫北看她这惊急模样,却是坦然微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松开了手,说:“莫非妈妈,你去洗个手就可以吃饭了。”
又叫一声“非非”,莫非自他的小房间里“踏踏”跑出来,雀跃地帮助莫北端饭碗。待放好饭碗,莫非又凑到洗手的莫向晚身边小声问了一句:“妈妈,你们刚才是不是在香嘴巴?”
莫向晚抬头擦手,镜子里的自己没有骗自己,她分明红了面孔,只好对住儿子凶:“你又瞎三话四什么东西?”
吃罢晚饭,莫北自觉想要去洗碗。他来到他们母子家中,总能寻出许多事情去做,做的太多,都要让莫向晚过意不去了。她是真的不好意思,起身阻止他的动作:“还是我来洗。”
莫北没有勉强,放下了手,看她收拾碗碟。莫向晚也是做惯家务的,手脚麻利不落于他,端盘子洗锅子颇有技巧。
莫北靠在厨房间的一角,看这位女士弯腰洗刷。他站立的角度很好,看过去的风景也很好,于是更不想离开,只愿此刻静谧安宁,容他悄悄欣赏。
但水声刷刷,搅扰着有心人的心神。莫向晚的心静不下来,她知道他就站在身后,只要这样一想,她就会芒刺在背,背脊仍是僵硬。
莫北察觉到了,不露声色,开口说:“今晚早点睡。”
莫向晚“嗯”了一声,他审慎地又问:“我可以把非非带过去跟我住几天吗?”
莫向晚小心回头看他,别有谨慎暗中生。
莫北已习惯应付,他说:“你放心,我做饭做家务都没有问题,照顾小朋友洗澡吃饭更加没有问题。我从小学念到大学,数学没有考到年级十名以外,还可以帮非非补习拿一个华罗庚金杯赛冠军。所以检查他的作业更加没有问题。”
他这又叫什么话?莫向晚想,这个男人跟他的儿子一样擅长打蛇随着棍子上,看她有几分颜色松动,马上就要三分颜色上大红。
莫北诚恳商议:“我只是带他住两晚,你不是下个礼拜要考《合同法》吗?正好有空当复习。”
这倒是在点子上,他竟然知道她最近要考试,还知道考的是《合同法》。用的心思真不少,莫向晚不傻,一点即透,红晕也透到面孔上。
让莫非同他住几天,在他这么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下,她倒不太好反对了,但反射性就会虚弱地摆事实讲:“你晚上睡的也很晚的。”
莫北说:“我最近在看美国的大盘,看的脑子都快搭住了,这种金融风暴我管不了,我就管管小朋友好了。”还问一句多余的:“莫非妈妈,你觉得哪能?”
他想的是,她也习惯自己的厚脸皮了。早习惯晚习惯,都是要习惯的。他就干脆无赖了。
这种话这种神态,让莫向晚真的很想骂他一句“脑子的确是搭住了”。可他接过她洗好的碗,捞来干的抹布,一只只擦拭干净,放到饭碗该在的地方。
这么一个态度,她再要拒绝,就是不讲情面。莫向晚便把莫非叫到跟前,问:“你晚上跟――去403睡好不好啊?”
莫非看一看莫北,莫北摸摸他的头,他就响亮说:“好的呀!妈妈你晚上自己要好好复习哦!”
莫向晚终于知道父子会连心,不知道莫非到底说了多少她的事情给莫北听,让这位先生把她的底摸的清清楚楚。
但孩子是真的企盼,她最最不愿意的就是逆孩子的纯善小心愿,也便同意了,到房间里给莫非准备睡衣睡裤,毯子枕头,又把牙刷牙膏拿好。一件一件嘱咐莫北注意事项。
莫北再细心也是一个“忽然爸爸”,缺席儿童成长的八年,许多细节不清楚,她需要一一交代。
莫北听的很认真,一一答应了,又讲一句:“谢谢你。”他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两个人就像旗手交接一样。
当她把最后一桩注意事项说完,莫北说:“这些年,你真的太辛苦了。”
莫向晚是即刻说道:“不不,日常生活而已,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可是他笑着望住她,不管她的执拗,无视她的辩驳,想要安抚的她的不安。
他是能理解她的,而莫向晚竟然能清楚他的理解,慢慢心平气和下来。两人又絮絮说了一阵话,都是关于莫非生活上的细节。说着说着,莫向晚蓦然想,他们这样讲话,真的是有些像两口子的日常。
她一下住口时,莫北就微笑着看牢她,等待她的下文。
莫向晚有些窘,和莫北针锋相对容易,融洽相处却很尴尬。她不知道该讲什么化解自己的尴尬。猛然间,她想起了一宗事情,是先前她绝不会开口向莫北请教,而在现在这个时刻,她自然就开了口,她问莫北:“有个事情向你请教一下。”
莫北有几分意外,能让莫向晚来请教自己,他不知怎地在意外之中又带着好几分的高兴,说:“愿闻其详。”
莫向晚把冯阿姨的家中拆迁房的事情讲了一遍,问莫北:“有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
莫北说:“如果要重新划割拆迁费,争取到遗产,最好还是去法院上诉,申请重审。”
“他们人微言轻,动迁组那边都搞不定,自家亲戚又在威胁。”
莫北从她的书桌上拿起她的手机,输一个手机号码进去,说:“礼拜四是区长接待日,我正好有空,你叫他们给我电话,我可以陪着一起去一趟区政府。”
莫向晚喜出望外:“这样最好不过了。”她从他手里接过手机,才说,“我打你一个电话。”
莫北却是笑:“我已经有你的号码了。”
她都差一点忘记了,但一时手快已将号拨了出去,却是莫非颠颠地拿着莫北的手机跑过来递到莫北手里。莫北摁掉手机,直瞅着她笑。
莫非因为从没远离过母亲身边,临别生了些留恋的意思,拉拉莫向晚的手,说:“妈妈,你跟我们一起过去睡好不啦?”
饶莫向晚再稳重,也片刻之间火烧脸颊,斥道:“你自己管好自己,别东想西想,麻烦人家叔叔。”
莫非纠正她:“是爸爸。”
她就皱皱眉头,无可奈何,只是看到莫北抿嘴,要笑不笑的样子,这般便宜就被讨了过去,她不免又觉得他们父子讨嫌,收拾好东西,赶紧赶着他们快快离去。
莫非很是不解,跟着莫北去了他的房中才问:“妈妈干嘛生气啊?”
莫北答:“因为非非走了。”
莫非竖起食指,一板一眼讲:“我要跟妈妈商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她要习惯我已经长大了。”被莫北撸乱头发。
这么一个小人,同莫北的亲近中,他开始是好奇,间中是迷惑,现在便是想要全心全意对待了。他的身上流了一半他的血,是经由他延续的生命。这一重感觉先是震撼了他,而后和缓变作细水,他是自水上行舟的船夫,要载好他想载的人。
莫北给莫非洗了澡,事实上最近一阵莫非天天在他这里洗澡,因为莫向晚那边的卫生间盥洗设备有些故障,出水量很小,莫向晚又一直没有空叫修理工来修理。莫非洗澡都是用盆接了热水,再兑凉水。他说只要妈妈在家里,都是妈妈放的洗澡水。
莫北当即领了他到自己房里洗澡,然后再找人去将他们的热水器修好,修理工上门一看,说是电机有问题,提议更换。这要求有些逾越,莫向晚有她的雷池,他对这个界限小心翼翼,同莫向晚商定好此事,才约了修理工下周上门。
莫北这边安装的是全套德国进口的淋浴设备,还有按摩浴缸,让莫非很受用。莫非是快快乐乐洗了把澡,出来不忘要把同样的受用的舒服带给妈妈,便嚷嚷:“爸爸,以后可以叫妈妈来这边洗哇?”
莫北正开着电脑看资料,这句话一出来就让他顿时思想不在资料上。毫无防备地,身体会有一点点难受,还有一点点热。
他第一次接触到异性最深处的体温,是在莫向晚身上。那以后,他逐渐在遗忘,直到同她再次相逢。
这并不是非常好的回忆,但是零星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闪回,重新组装,焕然一新。那再也不是草草,而是莫向晚。因为他,使她年轻的身体受孕,生下这样一个孩子。他们便有了斩不断的干系。
莫北装模作样地把莫非的作业拿出来检查,孩子做得非常好,没有什么错误。他就催着莫非睡觉,可是莫非不愿意睡,开了电视看动画片。
在这么个稍稍吵闹的环境里,莫北勉强克制自己,继续手头的工作。只不过过一阵就会抬个头看看莫非。莫非也在看他,用眼角瞟一眼,又一眼。
莫北问他:“怎么了?”
莫非坐在床沿荡一荡脚,问:“爸爸,你会和妈妈结婚哇?”
莫北没答,给孩子一个疑问的表情。
莫非撮着手,他在紧张,但是依旧朗朗地问:“爸爸,我很想你当我真的爸爸的。你可以跟我妈妈结婚哇?”
莫北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说:“只要你妈妈愿意。”
莫非惊喜了,兴奋了,直问:“真的啊?”他高兴地勾住莫北的脖子,莫北才发现小朋友力气老大,他费大劲才稳住身体。莫向晚的这些年,该如何辛苦?
莫非黏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腰,就是不肯放手,直到眼皮缠绵,抵不住睡意,才终于躺下睡着。
莫北把笔记本抱在身上,就坐在熟睡的莫非身边办公。
好友关止发来微信,问:“很久没见你出来耍乐了,最近真和外资委杠上了?”
“我那是和领导沟通。”
“你能说动那群大老爷手下留情留国格,世易的‘胡子严’得多谢你啊!”
“彼此彼此。”
“案例成了后,给我整理一下,我可以写报告。”
“你倒省事儿。”
关止这家伙,名校中文系辍学的文艺男青年,没有主业,副业一是做着咨询公司的编外顾问,为企业的品牌发展答疑解惑顺便整理企业发展的案例做什么研究,二是写写报刊杂文赚赚小钱,他最近正在本地周报上开了一个情感专栏,叫做“叹为观止”,比他还体贴女性,专门解答女性情感问题。
莫北正要用的到他,先爽快答应给他世易的跟进报告。然后说:“有个女人的问题需要咨询你,知心大姐。”
关止叫他“滚”,而后又打来一句话:“你脑子里有条筋我能不清楚?我都不必问你问题,先送你八字真言――‘放下过去,立地成爱’,够你受用一辈子。”
莫北在这头笑,回复他:“难怪你的专栏红的发紫。”接着就打了一句爆炸性的话丢给他,“我有个八岁大的儿子你信不信?”
那头的关止没回复,莫北想,不会一句话震得他掉了手机吧?
过了很久,关止终于发来一句话:“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还是我们都在做梦?”
“我们俩现在都清醒得很,兄弟。”
“大半夜没做梦说隐私,别有意图啊!”
“嗯。懂我意思了?”
关止说:“我会帮你广而告之,当然不该说的人我绝对不说。不过说回来,我有没这荣幸见一下让你当爹的女人和你儿子?”
“没门儿。”
“不够意思。那当爹的感觉怎么样?”
莫北答他:“感觉好极了。”
莫向晚这一夜睡得好极了。
前一个晚上她背了书,因不用挂怀莫非,竟能专心致志。这是前所未有的,临睡前,她在莫非的小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以前只要一想有朝一日莫非会离开自己,就会有不自禁的剜心的痛,她不能想象没有莫非的日子。而如今,莫非不在这间房间内,她知道他隔着一堵墙在另外那个人那边,那边安全舒适,她能够想见,故此安心。
这是别样情怀,莫向晚定神,不愿自己再细细辨。她返回到自己的床上又看了一阵书,才拉灭灯睡觉。晚上也不像以前那样会醒个三五次看莫非是不是踢了被子。
次日天光亮,莫向晚醒过来起床洗漱,镜子里的自己气色绝佳,可见得休息充分。
莫北把莫非送了回来,还送来了早饭。莫非“唧唧喳喳”像晨起小鸟,把昨晚在403过夜的事情巨细靡遗汇报一遍,听得莫向晚直乐。
莫向晚对莫北说:“他马上要期中考试了,要盯紧复习,不然会考不好。”
莫北就对莫非说:“妈妈说的话听到没有?今晚多做一点数学卷子。”
莫非扁嘴,昨晚得来的兴奋又荡然无存。
孩子的情绪就是有一阵没一阵,上车之后,莫非都在烦恼如今背上的两座大山。
莫向晚最见不得他的忧郁模样,正要坐到他身边去安慰,但莫北把后座车门一关,替她打开前排的门。他不容置疑要她往前坐。
送莫非去了学校以后,莫北才说:“既然要狠管着他,就别心软。”
莫向晚点头:“非非性格外向,定不下心,凡事逼一逼才会卖气力去做。”
“聪明孩子都这样。”
他小心问她:“你下礼拜四考试,那之前我来管他中考复习,好不好?”
他是诚心诚意说的,莫向晚又是不得不去同意的。同意以后又懊悔,本来可以步步为营,如今却是步步失守,太气馁了。
但莫北是识相的,依旧只把送她到地铁站。下车时候,莫向晚对他说:“谢谢你。”
到了公司,总经办发下会议通知,会议是专门针对阮仙琼事件的。
于江的策略已经出台,由宋谦在会议上亲自解说。
“最近卫视的慈善节目《爱心大使在行动》收视率正飙升,我们的几位艺人都有兴趣接他们的通告,正好趁此机会把阮仙琼的事情说一说,仙琼阿姨在老上海心中还是有点印象的,这样可以解一解她的危困。我们可以用公司的名义上节目,剧组那边应该也没有问题。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种良性的炒作,对我们建立一个正面的形象会有帮助。”
这就是全盘计划,听得莫向晚拿着冰凉的圆珠笔,无法正常做笔记。
于江说:“今天很多同事都提出愿意捐款,我代仙琼阿姨谢谢大家。燃眉之急是必要,长久计划也需要考虑。我们要为仙琼阿姨和她的儿子做最好打算。”
同事们纷纷点头。
会议后由法务部来收捐款,以示公正。许淮敏同行政部头头史晶讲:“昨天开会开到半夜,就在讨论好方案。”
史晶笑:“这个危机方案做的强的,谁想出来的?”
“于总他们家那位。”
“哦。”史晶不再讲下去。
恐怕她想的同此刻听到此话的莫向晚想的八九不离十。
这样的危机公关,等于拉人伤口出来撒盐。阮仙琼是什么人?打落牙齿和血吞,自扫门前尴尬事,她根本不是个愿意到处诉苦的人。这么一个人倒了,要把陈年往事向公众披露,形同示众。阮仙琼若有意识,也必不想如此示弱。
莫向晚因此而郁郁不乐。
许淮敏至她面前收捐款,说:“总监级的是这个数。”用手指头作了一个数,莫向晚翻了下钱包,把全部的钞票拿出来,默默把钱递给了她。然后起身去茶水间泡茶。
史晶恰好也在茶水间倒茶,莫向晚道一声好。史晶的助理正好来问:“许老师把钱都点好了,让我们去寻张彬拿阮仙琼的工资卡帐号。”
史晶这个人,不该搭手的事情绝不搭手,本该由行政组织捐款,她也由着许淮敏做了,就算沦落至打下手也无所谓,脸上丝毫无任何忤色。她和气地嘱咐小助理:“你又不会办事情了不是?这个钱打到阮姐帐户能起什么作用?先拿去医院交了住院费再讲。”
助理连连点头,说:“我晓得了。”
史晶问:“一共多少钱?”
助理报了一个数,莫向晚侧一侧目,照着许淮敏报的总监级捐的款项级别,不该会有这么多款子。她诧异,史晶也诧异,问:“怎么这么多?”
她的小助理说:“老总大手笔,捐了这个数呢!”说着伸出手指头比了一比。
莫向晚更加诧异,史晶神色倒恢复如常了。她说:“老总有心意是好的。”转头看到莫向晚犹自在惊讶,笑道,“以前老总刚进电视台时也是从底层做起的,跟一些情景剧的拍摄,几个老演员顶会欺负新人,就阮姐每天中午拿着盒饭和和气气招呼老总,还总给他带一份。也算有一饭之恩了。”
这一等老黄历是莫向晚所不知道的,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史晶是讲得老黄历的人,她资格老,背景也老,是此类公司中一等一闲坐吃皇粮的。莫向晚平时与她并无过多的交集,只是这一刻两人的简短交流,却是顺畅。
莫向晚问多一句:“那还要上卫视演活报剧做什么?”
史晶笑着说:“总归是有道理的。”
她的助理又来报告:“于总让你快点去会议室,上头的领导来听于总对艺术节开幕式的报告呢!”
史晶讲一句:“吃多了撑的,搞三产搞得家都不认识了。”匆匆就跟着助理走了。
莫向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邹楠走过来同她小声报告:“连于太太都来了呢!于总今天压力老大,向岳父和太太做双重汇报。老大,有人问我,我们是不是要发展第二业务承办活动这块呢!”
今次的这个项目当然是块大馅饼,但莫向晚想不明白于江为什么撇开艺人经纪和影视投资正业接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奇丽”往常就算做此类活动,也只当作外快或帮忙性质接一些小型活动而已。
莫向晚走出办公室,觑一眼那头的会议室,于江正立着向一位老者说话,老者身边坐的是一向矜持温婉的祝贺。她正殷勤地为老者倒茶。
其实祝贺的身世,同她有些同病相怜。这也是莫向晚在祝贺和管弦之间的关系中,对祝贺始终不能全然敌视的原因。
祝贺同她一样是父亲前妻的女儿,父亲的后妻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一家四口曾经在祝贺的婚礼上亲密合影,许淮敏同这几位女同事悄悄说了个人之间的关系,莫向晚就敏感了。她能看到祝贺在一家三口人之外的一种淡淡疏离,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不会察觉到的。
莫向晚当时看着竟会有凄然之感。
但这并不关她的事,莫向晚收回视线,正好手机响起来,来电话的是金锦文。
金锦文在那头笑着说:“小莫啊,你介绍的小朋友好大来头,我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上去,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莫向晚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讲什么啊?”
那边说:“就是那个姓于的小朋友,他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那蔡导演招呼打到咱们大领导那儿去了。我一听真吓一跳,你别蒙我了,他们家到底什么情况?”
莫向晚才明白过来,先是问:“于雷可以上台了?”
“嗯,可以和崔家的孩子一起领唱。哎,姓于的孩子和蔡导什么关系啊?”
莫向晚牵了一牵唇角,能有什么关系?她答:“我不知道啊!”
挂了电话,她转头就像拨一个号码,可是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没有拨出去。
于江的秘书自于江办公室内出来,打电话至公司对面的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订午餐位置,又连拨几通电话,似乎是在邀请卫视的几位老总。
莫向晚默默回到办公室内,办公桌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莫非难得的合影,另一张是“奇丽”成立三周年时的高层合影。
于江站在正中位,意气风发,器宇轩昂。谁能知道,他站在这个位置上,他的岳家出力更胜于自家。
管弦在那日吐露过往之后,还多讲了一些往事。当年少年于江回到家乡,举步维艰。家中只安排了他学业,其余则放任其自由,说是“民主”,好大一张旗帜,可以不盖到不愿意庇荫的子孙头上。
莫向晚摇头,“那又何必呢?都是自己家里的孩子。”
管弦说:“于江的老子不争气,曾没有骨气在那年代里卖了老爷子,又娶了做过那些事的女人。他们家里的人怎能对他心平气和?他们家里有个如珠如宝的孙子,哪里轮得到于江。”
于是处处便要自己争。
当年外语学院的系花祝贺,是于江花了些力气追到的。从此之后,他就顺利进入卫视前身的电视台安身立命,并以此另开山头。
管弦还说:“外人看他们这宗人家声势显赫,他们的内囊其实就是一出金枝欲孽。这电视剧拍的多好?道出多少江湖儿女心酸事。”
于江同管弦都深明这一点,两个人都会做人,也都会做事。如今日赴这午宴,于江几乎是点头哈腰地陪同着老岳父走了出去。
莫向晚摇摇头,不想自己花费太多心力去纠结他们的事情。朱迪晨打来电话邀她一同去做脸,林湘和齐思甜也同去,莫向晚想想莫非有莫北带着,她能放心,便同意了。
临下班时她问了一声邹楠是不是一起去,向来爱好热闹的邹楠正手忙脚乱做手头工作,连连摇手。看她这般努力,莫向晚也甚感心安。
几人遇着面,又对新近圈里的当红事儿一番议论。
朱迪晨讲:“梅范范小姐可不得了了,从几百号报名人里脱颖而出,接下的戏可是要奔着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去了。”
林湘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倒是齐思甜笑着说:“所以讲她的路子是对的,从电影起点,高很多。她是新人,受了委屈,别人都当是被老行尊给欺负的。”
林湘打一个哈欠,醒了醒鼻子。这一副神态却让莫向晚注意到了。固然林湘依旧靓丽,但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惫赖和疲态,眼圈也青着,粉浮在面孔上。
莫向晚心底吃了一惊,这副情态她太熟悉了。曾经的自己浸淫过的那个圈子里头,不少少男少女,都曾有过如此形态。她不免担心,拉住林湘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林湘摇摇头,“没事,我没事,向晚姐,我就是拍戏有点累。”
莫向晚小声说道:“如果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及时来找我。”
林湘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向晚姐,你对我好,我知道。”
朱迪晨拉过莫向晚,小声说:“这一位对罗风还真是痴心人,我死命劝不住,以后有的她苦头吃。”
原来爱情才是罪魁祸首,人人都以为林湘重出生天,她却堕进更深泥淖。朱迪晨又说:“爱情害死人。向晚,谈什么千万别谈爱情。”
莫向晚不知如何作答,这时莫北的电话打过来,却是莫非娇嫩的声音在嚷嚷:“妈妈,我跟爸爸在超市,你晚上想吃什么啊?爸爸家里晚上来客人,不来家里吃了,要给我们留好晚饭的。”
莫向晚就自然说道:“你对爸爸说,不用忙了,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莫非转述了一遍,接着是莫北拿过电话,问她:“非非说你喜欢吃西兰花?那我就炒一个西兰花,再炖一个萝卜子排汤?”
这是商议的口吻,可她怎好意思?便讲:“你有事情就先忙,不好耽误你的。”
“没耽误。”他这样的口气,一定是在笑的。
莫向晚只觉得脸又开始要发烫了。她便择其他话题讲:“于雷被提上来唱歌了。”
莫北并没有否认,说:“我知道。”
“我代这个孩子谢谢你。”
“谢什么?别人开了后门我们也开了,讲出去都不是好事,别人要说这是关系户。”
莫向晚轻轻笑。
莫北说:“你不介意我多买一些东西给非非吧?”
莫向晚已经不介意了。
但她并不知道她这一不介意,家里几乎就要被换了一个样子。
先是卫生间里故障热水器整个地被拆了,换上的是隔壁莫北用的同款淋浴设备,外加按摩浴缸。可把莫非乐坏了,洗澡对于他来说,成了享受,每天踢好足球回家就泡进浴缸,没一个小时不肯起来。
莫向晚有点目瞪口呆,要同莫北算钱,他就来一句“给非非用的,以后如果你们要搬家,我就把这套设备拆了走,又不是送的”。这种狡辩让她没办法把钱给出去。
隔了几天,莫向晚回到家,发现多了几个抱枕,统统是上一次莫非学校发的“深海鱼”,摆得莫非床上都是。
这有些浪费,但抱枕本身值不了多少钱。她干脆就不同莫北谈钱了,一谈钱他就说这是给莫非用的,谈了也白谈。
莫非把抱枕一只只分配到母亲的床上,自己的床上,椅子上,沙发上。回头一看母亲皱了眉头,他就讲出早就想好的小借口,“妈妈,沙发一只垫子瘪掉了,我用抱枕遮一遮哦。”
莫向晚一检查,是垫子下边的弹簧松了。这沙发是几年前她住出租屋时从家具批发市场淘来的,乔迁新居时,她见沙发还很完好,就没有再换成新的。这一次莫非一提醒,莫向晚一检查,发觉是非换不可了,便对莫非讲好礼拜天重新买一个。
莫非大约看她今日好说话,又凑上来问她能不能去少年宫陪于雷唱歌,他很好奇少年宫合唱队是怎么训练的。
这孩子有天生的好奇基因和积极探索陌生事物的精神,极喜欢接触不一样的人群和事物。放在以往,莫向晚哪里有空满足莫非这些个奇奇怪怪的额外要求,但这一次,分明是莫非已经有了更大的支持,他讲完自己的小打算,接着就说出了自己的大后援,“爸爸会接送我们去少年宫的。”
这就让莫向晚又不能拒绝了。但她不禁问莫北:“你最近的工作真的不忙吗?”
莫北说得皮皮的:“我是专项任务专项跟进。”
但他也不能说真不忙,最近夜里的饭局不少,所以又把莫非送回莫向晚这里睡了。但对莫非的接送,倒是风雨无阻。莫非又腻他,整天在她面前提“爸爸”这个,“爸爸”那个,对他的这个“爸爸”的一切了如指掌,时不时还向莫向晚做个小报告。
莫非说:“爸爸家里开会的人好多哦,他们好像要给上级打报告呢!妈妈,我觉得工作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要跟这么多人讨论这么多事情,还要向领导汇报。我觉得我没有做班干部是很聪明的。”
莫向晚对儿子是不是争取当班干部倒也不干涉,一概随着儿子的性子来。莫非没什么小孩子那种当官的虚荣心,也不失为一种淳朴。
莫北也赞同这一点,有一回对莫非说:“不在其位,依然可以谋其职。”
莫非太小,听不懂文言文,莫北就解释:“不是一定要当班干部才能帮助别人的。”
莫非弄明白以后,还照做了。某天回家到莫向晚这里来求表扬,说:“妈妈,我今天跟于雷去少年宫玩,看到一个奶奶过马路我去扶了她哎!后来奶奶请我到喝咖啡的地方吃了一块蛋糕。我谢了奶奶呢!”
这让莫向晚又开始头疼,莫非这孩子太乐于助人又好事,容易被陌生人接近。她只好教育道:“你只不过是扶了老奶奶,怎么可以让老奶奶请你吃蛋糕?这样你不就是让你的帮助花了老奶奶的钱?就不是乐于助人了。”
这又让莫非陷入深深思考,开始后悔起来。
莫向晚想拍拍莫非的小脑袋,再给他几句鼓励,这时有人敲了门。她打开门一看,有三个工人扛着一直三人沙发站在外面,问她:“是莫向晚女士吗?”
莫向晚点头。
领头的工人递来一张送货单,说:“请您签收一下。”
莫向晚对工人说:“你们是不是送错了?我没有买沙发。”
工人核了一遍地址,讲:“没错啊!”
莫非凑了过来,讲:“那么就是爸爸买的啦!”
工人笑起来:“太太,你老公买了东西没跟你说啊?你就先让我们把沙发搬进去吧!我们赶一趟也老吃力的。”
当场退货根本不可能,也没道理,莫向晚只好让工人把旧沙发搬出去,再把新沙发搬进来放在原地,然后拆掉了包装。这是一只简单轻巧的三人沙发,沙发面是全白的,只在扶手处印着一朵精巧白花,绿茎坚韧,好像从雪堆里张扬出来,花却又是白如雪。
工人问她:“太太,你老公说了,旧沙发怎么处理听你安排。”
能怎么安排?家里这么小,总不可能放两只沙发,她便说:“帮忙把它送到外面旧家具店吧!”
莫非看到新沙发,开心得不得了,拿了好几只“深海鱼”垫子把沙发布置好,得意洋洋问莫向晚:“妈妈,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意思哇?”
莫向晚一看就知道这件事情和这个小人脱不了关系,她虎着脸就说:“你又跟爸爸讨东西了对吧?”
莫非摇头:“是爸爸自己坐到垫子上被夹着了才买的,又不能怪我的。爸爸说这个沙发很便宜的,直接到工厂里面买的。就要了一个这里印花的。”
确实,这沙发是式样顶简单的,但莫向晚摸一摸表面的布料,就知道这材质可不简单。
莫非继续装他的有学问,指着沙发柄上的花朵问:“妈妈,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花哇?”又嘴快地自答,“爸爸说这朵花叫‘冬日谎’,可不是撒谎的花哦!她在冬天里面开花,让别人以为都是夏天。能在雪里面开花的花,是不是很厉害啊!妈妈?”
莫向晚听了心里一动,愣上一愣,刮了下儿子的鼻子。看他这样兴高采烈,她的心也像那朵“冬日谎”下的白雪一般,都快融化了。
莫向晚决定去找一下莫北,但对面403室没有人在。这个人大约又在忙碌。
夜里,莫向晚照常起来检查莫非有没有踢被子。从莫非房里走出来时,她隐约听到大门外有动静,便在猫眼里张望了一下,莫北正靠着门掏钥匙,也许是他的手在发抖,钥匙响得稀里哗啦。
她想,是不是喝醉了?就开了门走出去。莫北果真是半醉了,一身的酒气。莫向晚用手扇一扇,莫北看清楚是她,抱歉笑道:“吵醒你了?”
莫向晚接过他手里的钥匙,帮他把门打开。但他仍是靠在墙上,用手捏着眉心。
“还说我呢,瞧你自己都这样。”这样的埋怨是不自觉出口的,出了口,她就悔了。
莫北却没注意,仿佛心中有极抑郁的事,“哧”地哼了一声:“那群大爷,在其位不干人事,妈的。”
他是魂不守舍又压着恼怒的。这样的莫北,莫向晚没有见过,只得问:“我扶你进去?”
莫北撑了一撑墙,自己摇摇晃晃走进了门。
莫向晚又问他:“你自己开车回来的?”
“叫车的。”
莫向晚安下心,又问:“喝了多少?”
“没数,红的白的都干了。”
莫向晚跟着他进去,到他的厨房找杯子倒茶,他一向能把居室收拾得整齐干净,她平时能少来他这儿则少来,但也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要找的东西。
她把热水杯递过去,莫北接了过来。她说:“你快点睡吧!”转身想要离开,但手突然被拉住了。
莫北忽低低叫她一声:“向晚。”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叫她,还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相触的温度,令她不知所措,恍惚多年以前,两人也曾经肌肤相触。这样一点,把往昔记忆全数勾回。
但莫向晚的厌恶之情减少了。她小心翼翼地想要挣脱他的手,他是半醉的人,她不该计较。
可莫北站了起来,阴影挡住一切光亮,天地间忽然黑暗下来。莫向晚觉得这不可捉摸的黑暗可能会将自己吞噬,她想要躲,可是手被他攥得紧紧的。
他想做什么呢?莫向晚心慌意乱地想,她低下头,徒劳地想要以此来防止最尴尬的事情发生。
但她错了,莫北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个角度,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下去。温柔的触感隔着额前的发,让她轻轻战栗。这是难喻的情愫,自她的额头冲入脑际。
他克制着,只是轻轻吻那一下,然后便放开了她。
莫北眼色迷蒙,平和同她这样说:“向晚,你别怪我。我不想让你困扰,我――”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在她的额上又吻了一下。
莫北吻就是一道火热印迹,将莫向晚的脑中陈年往事中仅有的美好经验勾引出来。
她分明又回忆起那一夜他的温柔,他的从容不迫,他的彬彬有礼。在最亲密结合的那一个瞬间,他都是克制而体贴的。
莫北是怎样一个人?少女时期的莫向晚从没有想过,成年以后的莫向晚也没有想过,与莫北相遇后的莫向晚仍旧不曾想过。但就在这一个吻之后,好像一把钥匙,慢慢拧开这个魔盒。
她知道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才是真正的莫北。莫向晚害怕起来,一念及此,她的心脏惊跳得快要麻痹了。
他的唇,把他的体温留在她的额头;他的手,把他的体温留在她的掌心。他这样渗入到她的生活之中,她是惶恐的。
莫向晚几乎是逃窜入自己家中,关上门,靠在门上。门外没有动静,莫北没有跟过来。莫向晚慢慢蹲了下来。
可是就在刚才,他明明醉着,吻她一下,又是一下,却始终没有再逾越。她的眼睛突然一热。有一种亲切的温暖,从遥远的历史深处回笼,是她所未曾体验的。
莫向晚在莫非的房里坐了大半夜,望住小小莫非的脸,竟是百感交集。
第二天一早,莫非老早爬起来,给她挤好牙膏,放好水杯,还倒了洗脸水,才拉她起床。
莫向晚问:“爸爸送早饭来了?”
莫非答:“是啊是啊。爸爸买了早饭去南京路拿车子了,叫我们等他一下。”
莫向晚亲一亲莫非,莫非拼命躲避母亲的吻,嚷:“妈妈,我是大小孩,你不要老是亲我。”说完又被母亲亲了一下。
莫向晚看着儿子的面庞,他的鼻子似莫北,耳朵的轮廓也似莫北,眉宇之间的友善和温润都是他的。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莫向晚洗漱完毕,把莫北送来的艇仔粥吃了一个干净。携着儿子下楼。
莫北早就等在下面了,车里还有另一个小客人于雷。莫向晚只好往驾驶位旁边坐。
两个孩子一碰头就交流近况。
“我今天还要去少年宫,你去不去啊?老师说我有几个音唱不准,要多练练,不然会丢脸的。”
莫非问莫北:“我今天可以去哇?”
莫北说:“我下班后去接你们。”
于雷欢呼:“莫非,你莫叔叔人真好。”
莫非口里称着莫北是“爸爸”,却没有欺骗他最亲近的伙伴。他对他最亲近的人留着这一份坦荡,亦是小小襟怀。也或因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一位被他拼命认做是爸爸的人,根本就是他的亲身父亲。
因此莫向晚突如其来就内疚了,她朝莫北抱歉地笑一笑。莫北看见了,也一笑,是不萦于怀的。
于雷又对莫非说:“何老师说你很讨人欢喜的,老是有人送零食给你吃。”
莫非烦恼地说:“是她女儿何晶晶老是跟着我,跟人家奶奶讨吃的东西,就拿我当冲头。”
莫向晚把眉一锁:“小小孩子,不要老是说什么‘冲头’不‘冲头’的!”
莫非凑到莫向晚身后讲:“有个奶奶老来少年宫活动等他孙子下课的,就是上次我碰到的那个,我就跟老奶奶说了几句话,何晶晶就在旁边说要吃这个那个,奶奶就帮我们买了。妈妈,我什么都没有要啊!”他说完把手一摊,以示无辜。
莫北听了,问:“你有没有谢谢奶奶?”
莫非马上说:“谢啦谢啦!”又对莫向晚说:“妈妈,要么我下次拿零用钱买一点东西给那个奶奶吃好了,我们不能白占人家便宜的对吧?”
莫向晚点头,说:“那是应该的。那位奶奶对你好,你也不可以老是吃人家买吃的东西是不是?下次要是再碰见老奶奶,要好好道一个谢,但是要婉言谢绝人家。”
莫非问:“什么叫‘婉言谢绝’?”
莫向晚又多做了一番解释,莫北只是在一边听着,并没有插话。
把孩子送到学校以后,莫北才开口:“别人或许是好意,你也不用太紧张了。”
莫向晚说:“如果是好意,那才更加不好意思。平白的无功不受禄,让孩子知道能用什么方法吃到白食,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如果――”她停一停,才说,“陌生人总归是不了解的。”
莫北微笑:“你就是太谨慎了。”
但莫向晚在腹内嘀咕,莫非这种自来熟的性情好是好,可孩子毕竟小,对陌生人毫无防备并不是好事。但以前的莫非并不如此,虽然为人友善,但还有着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的敏感和谨慎。莫北遗传给莫非的东西,未必样样都好。
莫向晚看一看身边的人,莫北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触,莫向晚慌忙躲闪开,然后清晰地听见他闷闷笑了一声,她是一阵意乱,半晌才能勉定心神,发觉他们早过了地铁口。
莫北说:“我送你去公司。”
“不用了。”
“你瞧,你总这样,对别人的好意这么紧张。”
莫北说完,忽就放下右手,伸过来就握住她的手,迫她手指慢慢张开,他能握得更牢。
她的掌心都是汗,是坐在他身边就开始攥着拳憋出来的。被他握住,她才发现原来都出了这么多汗。
这样更不好,是不能被他发现的。莫向晚想要挣脱,但挣脱不掉。只能用刻板的声音讲:“注意开车。”
莫北说:“我一向注意,从没被开过抄保单。”
她还在挣着手:“你别――这样。”
莫北忽然说:“向晚,你能不能接受我?”
前方正巧有红灯,他停下了车,便以转头正眼看牢她。
莫向晚别过头,心烦意乱说:“接受什么?我不是已经同意非非叫你爸爸了?”
“向晚,你知道我指什么。”
莫向晚又转头过来,说:“莫――”
他接口:“莫北。”
她只得再说:“莫北,如果只是给非非一个完整的家庭,硬把我们俩凑在一起,这是不合适的。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
莫北的眼神前所未有变得犀利,直钉牢她,能钉到她的内心深处。他说:“拉倒吧!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
莫向晚不作声不表态度,也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度,心跳太乱太快,她的思维混乱,她一向无法在思考尚未透彻时,作出重大决定。
莫北又说:“可能我的表现还不够好,没关系,我可以再接再厉。”
莫向晚无法应承他用这么认真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死死握牢她的手,让她呼吸都很艰难了。
她摇下车窗,前方红灯变作绿灯,又是一个启程时刻。身边这个人应该小心驾驶,果然,他放开了她的手,终于小心驾驶。
车上了高速公路,今天公路意外畅通,什么阻滞都没有。莫北把车开一个飞快,风呼呼刮过莫向晚的面庞。
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在这样疾风之下,毫无庇荫的赤条条的一个人站在高速公路的一端,经年累月被风吹至东倒西歪,还要强自不倒。忽而有辆车过来,愿意给予诚挚的呵护,也许,还有爱恋。
她――该不该就此进了那辆车?
莫向晚一直到出了那辆车,都没有能想好是不是要进这辆车。
这辆车的司机将她安然送到办公大楼前面,说:“其他别想了,好好工作。”
他让她的心这样的乱,还要说这样的话。莫向晚反驳说:“那肯定,你也一样。”
但车里意兴正浓的柴可夫如此答她:“恐怕我不行,吾日三省吾身,一定是我没做好。”
莫向晚面对这样的莫北,软硬都施不出,只好硬板板讲一声:“谢谢,再会。”走人再说。
反倒莫北在驾驶座上伸一个懒腰,目送她走入办公楼。后头有人摁喇叭,也是要送人在此地下车的,他应该让开。缓缓驶离此地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头的车里下来一名男士,为一名女士开了门,他们在车门前旁若无人地亲吻告别。
莫北拉下遮阳板,阳光热烈起来了,与他一同见证此番美好情景。他想,昨晚他吻她,她没有回避,这可真好。想完就开始吹口哨,还是“太阳天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