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25分,郑耀祖到后士兵住舱检查战士就寝情况。
除了个别正在值勤的战士,战士们都已经洗漱完毕回到住舱,住舱里是低声的谈话声和放下吊床时金属卡扣的咔哒声,爱学习的战士还在灯下阅读书报,动作快的战士已经钻进了被窝。
9点30分,战士们都已就寝,机电部门人员一个不缺。
检查完士兵的就寝情况,郑耀祖在上梯口时顺手关掉大灯,打开蓝色的值班灯。当他放轻脚步上到中走廊,刚好和从上甲板巡查下来的李伦嘉打了个照面,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机电长房间是上下两层共6个铺位。机电长和副机电长是上下铺,其余是军事长的铺位。郑耀祖进房后,上铺的胡来福已经躺下了,帆缆军事长孙敬国在用床头灯看报。郑耀祖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铺位坐下,脱鞋准备就寝,在脱衣服时,手指触到了一件硬物,那是妻子晨莉的来信。
往日的记忆是那么清晰和温馨。
那一年郑耀祖回杭州休假,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江南仲春时节。一天中午,他从街上转了一圈儿回到家,刚进门,就遇见妹妹兰兰送一位姑娘出来。姑娘身穿白底碎花连衣裙,好似雨后的翠竹,清丽可人。
姑娘微笑着和郑耀祖打招呼:“回来了!”
郑耀祖礼貌地点点头:“不多坐会儿?”
“我哥上夜班,我不回去烧饭,他会一直睡到天黑的。”姑娘嘴角轻轻抿了一下,一对柳叶眉微微上扬,红润的脸上漾开恬静的笑容。
郑耀祖心有所悟:眼前的姑娘似曾相识。
“兰兰,我走了。”姑娘说着,推起放在门口的自行车,出了巷口。
郑耀祖的目光从巷口收回来,问妹妹:“兰兰,这位姑娘是你丝绸厂的同事吧,怎么会认识我?”
“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兰兰撅起嘴,“你还记得巷子东头的老同学吗?”
“是不是我初中的同学王教义?”郑耀祖说,“怎么会忘呢,我们当时可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的好朋友。”
“是啊,你不是常说‘我住巷之头,君住巷之尾’吗,她啊,是王教义的妹妹,我的同学,她叫晨莉。”兰兰说。
“嗬,怪不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郑耀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要不是你提醒,还真的想不起来。”
“你去北京上大学,后来又去了海军,一年有几天在家?再说,他们家三年前搬到别处去了。上学的时候她也经常来咱们家找我玩,不过你的眼睛长到额头上,从来瞧不起黄毛丫头,当然没有什么印象了。”兰兰尖牙利齿,“现在找不到对象,活该,谁让你瞧不起丫头片子了。”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嗔怪道:“死丫头!你哥找不到对象,你高兴?”
“妈,我跟哥说着玩呢。”兰兰嘟着嘴。
“我记得老同学的父亲在国营765厂当车间主任,怎么就搬家了?”郑耀祖问。
“前几年不是被打倒了吗?造反派头头看上了这条巷子的房子,找个理由就让他们搬家了。”兰兰说。
“她还给哥哥做饭?”郑耀祖问。
“765厂援建的三线工厂在四川,听说在前几年的武斗中打得不成样子,现在要恢复生产,上头命令765厂抽调一批技术骨干去支援,晨莉的父亲和母亲都被抽调去了四川的大山中,已经一年多了。”兰兰说,“不过听晨莉说,他们这批援建人员的任务到年底就完成了。”
郑耀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兰兰放低声音,诡秘地说,“他们家现在住在青春巷51号,你回来不去看看你的老同学?”
“你呀,真是人小鬼大!”郑耀祖用手点了点妹妹。
第二天郑耀祖比往日起得都早。吃过早饭,爸爸和兰兰骑车上班了,妈妈收拾完家务也上了居委会,家里顿时冷清了下来。郑耀祖东走走,西溜溜,拿起书翻了几页又放下。后来干脆骑上车子到街上转了一圈,时间有点早,街上大部分商店还没有开门。回到家放好自行车,一看表,时针刚刚指向九点。郑耀祖平生第一次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他记得昨天晨莉说教义这个星期上夜班,要是去早了会影响老同学休息的,他随手从床头拿起一本书,一看是《kАk3АkАЛrЛАcЬctАЛ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信手一翻,恰好是保尔第一次遇到冬妮娅的章节,就耐着性子看起来,好容易捱到十点半,郑耀祖换上便衣,推着自行车出了巷口,顺着大街慢悠悠地向西骑去。
青春巷说是巷子,其实是一条挺宽的街道,巷子两边是清一色的带阁楼的平房。上午这个时候,居民们上班的上班,上街的上街,巷子里行人稀少,显得有些寂静。郑耀祖放慢车速,仔细地查看门牌号。
51号房子的门是关着的。
郑耀祖抬腿下车,在台阶下支好车子,走上台阶,举手敲了敲紧闭的门,大声喊道:“教义,开门!”
门打开了,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粗壮男子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问:“谁呀?”
郑耀祖不讲话,微笑地看着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子对面前的郑耀祖足足看了三分钟,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一把抓住郑耀祖的手臂使劲地摇晃,高兴地说:“书生,是你呀!”
“书生”是郑耀祖在中学的绰号。
“看来海盗的眼力还不错。”郑耀祖也叫教义在学校的绰号。
“七、八年了,你还是一副书生模样,没怎么变。不过长高了不少。”
“你呢,长起了络腮胡子,更像电影里的海盗了。”
两人在摆设简单的客厅里落座。说是客厅,其实是个多用途房间,不足10平米的地方,靠墙摆了一副沙发,中间放一个圆桌,再加几把靠背椅,还有一个菜橱,几乎没有空闲的地方。
郑耀祖问:“嫂子呢?”其实他从昨天晨莉赶回去给哥哥做饭的事,就推测教义还没有结婚,不过还是试探性问道。
“还嫂子呢,你看这房子,左边是我父母的房间,右边是我妹妹住的,我只能睡阁楼,你嫂子来了往哪儿搁?”
“结婚时候可以找房管所要一间嘛。”
“现在房子很紧张,申请要房的队伍有一里长,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王教义有些无可奈何。
“那可以把你妹妹嫁出去,房子不就空出来了?”郑耀祖半开玩笑地说。
“老同学一见面就出馊主意,小心我整你!”王教义挥了挥拳头,“不过这事咱说了也不算。书生,你坐,喝水自己倒。我弄两个菜,老同学好久没见面了,喝两杯庆祝一下。”
王教义端出豆腐干,酱猪肉等几碟小菜,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加饭酒和两个玻璃杯。
王教义往杯子里倒了酒,举起杯子:“欢迎亲人解放军!”
郑耀祖也举起杯子:“向工人阶级学习!”
“干杯!”两人哈哈大笑。
门外响起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一阵银铃般的声音飘了进来:“哥,有
客人啊。”
跨进门的姑娘看见举着杯子的郑耀祖,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分外明亮,两朵红云飞上了脸颊。
郑耀祖迎着姑娘的眼睛:“下班了,今天上的早班?”
“这礼拜上早班。”姑娘从窘态中解脱出来,“哥,你们先慢慢喝,我给你们炒几个热菜。”
“你们认识?”王教义有点诧异地看着妹妹,转过脸狡黠地对郑耀祖说,“看来你不只是来看望老同学的。”
“你忘了,你妹妹和我妹妹也是同学啊。”郑耀祖举起酒杯说,“嗨,咱们是友情为重!”
“好,友情为重,干杯!”王教义也举起杯子。
三个年轻人边吃边谈。谈到中学的趣事,郑耀祖说:“教义,那次你把欺负女生的那帮坏小子教训了一顿,你‘海盗’的外号就是他们送给你的。是初三下学期吧?”
“别提了,那帮小子打不过我,就告到教导处,学校差点没给我个处分。”王教义摆摆手说。
姑娘嘎嘎直笑:“哥,你还真当过护花英雄啊。”
“嗨,后来我爸知道了这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我要是像贾宝玉那样,整天在姑娘堆里泡,就砸断我的狗腿。”王教义夸张地摇摇头。
“哥,上初中就有女生追你啊,真行啊。”姑娘不依不饶。
“天地良心,没有的事,都是那帮坏小子造的谣。书生,你是知道的。”王教义看着郑耀祖。
郑耀祖笑了,说:“教义,你重点保护的那位班花是叫戚婉媛吧,初中毕业她不是和你一起上的技校吗。”
“哥,原来是媛姐啊。昨天不是还来找你吗。”姑娘高兴地说。
“什么班花,”王教义轻轻地摇摇头,“现在我一看她的脸就想起面包,有点倒胃口。”
“胖好啊,身体健康。”姑娘一脸纯真。
王教义认真地说:“那也不能太胖了。”
王教义不再劝郑耀祖喝酒,他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倒进自己的杯子里,感慨地说:“真快啊,一晃七八年就过去了,只不过我们俩还打光棍。”
一瓶酒见底,姑娘端来三碗面条。王教义只吃了两口,拍拍额头,对郑耀祖说:“书生,我有点头晕,先去休息,晨莉,你送送耀祖。”
郑耀祖说:“教义,你休息吧,晚上还要上夜班,我也该走了。等你轮休的日子,咱们找几个老同学好好聚聚。”
郑耀祖后来知道,王教义的酒量其实远远不止一瓶加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