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无父无母,被季先生收养。
七岁,跟着季先生读书识字,背“床前明月光”。
十岁,因弱小被大龄的孩子欺负,季先生挡在面前,喝退了闹事的孩子。
十二岁,听到季先生的抱负,傻乎乎地记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十五岁,坚守正义与张财主的公子大打一仗。张家人闹事,季先生站在门口,为自己挡住对方的呵责,回头却将自己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十七岁,季先生……他望向长空,哀伤地叹息,季先生去了!
这年秋季,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整个中原,也传到了十七岁少年林峰正所在的七店村,也让令人尊敬的季先生染病了,纵然林峰正夜上七店村后的似伊山,遇上了精通医术的白石老人,请下了得尽白石老人真传的少女沈夙然,依然没有救回季先生一命。
此时老实的少年,正背对着美丽的白衣少女,静跪在一座新坟前。那坟不过半丈高,看得出是人用心垒成的。坟前立着块小碑,上书“季先生讳文轩之墓,学生林峰正立”,苍劲古拙却哀婉无限。
患瘟疫的人是必须火化的,方才一把火烧下,七店村的一切,童年的记忆,季先生的谆谆教诲,都在红色热焰中化作尘埃。季先生的遗物也必须烧掉,林峰正立的这坟甚至连衣冠冢也算不上,空空也徒留记忆,慰藉此心。想到此,林峰正再也抑制不住悲伤,一行泪珠无声划过他的双颊。
白衣少女沈夙然见他仍然沉浸在悲痛中,朱唇微动,感慨不已。她是白石老人的侄女,自幼学遍老人的医术,然而面对瘟疫,她也完全没有任何措施——也许就是白石老人亲自来了,恐怕也救不了季先生的命。想至此,沈夙然心头微微一痛,不由内疚,好在林峰正上山时尚未染上瘟疫,不会有性命之忧。
想到今日与林峰正的相逢,未必不是缘分,这心地单纯善良老实的少年又着实令人喜欢,沈夙然不禁叹了口气。她静静伫立在林峰正身后,白衣胜雪,若一尊玉雕,美丽难以名状。
秋日渐渐隐没在中原大地上,最后一丝斜晖镀在二人身上,无限苍凉。寂寂无言,芳草凄迷。
“夙然——”林峰正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前方,低沉、缓缓说道,“听说人死了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抬头,只见斜晖已去,几粒星辰闪烁在夜空中,“你说季先生会变成哪颗星?”
沈夙然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只觉这秋夜陡然寒了三分。她朱唇轻启,声音清新柔婉:“我不知道,但我想一定会是最亮的那颗。”
林峰正凝望星空,眼中一阵迷离:“最亮的一颗?先生成了最亮的一颗,却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身体竟有些微微颤抖。
沈夙然心底轻轻疼了一下。她莲步轻移,上前将自己白玉一般的柔荑向林峰正伸去:“峰正,你并非一个人,至少你还有我。我愿做你最好的朋友,在你身边,让你不再孤独。你愿意吗?”
林峰正侧身看着她,茫茫的寒夜终于有了丝暖意:“夙然——谢谢你。”他伸出手握住对方,只觉手心里那本是柔若无骨的柔荑,却有无穷的力量,支起自己本已绝望的人生。
远处,在夜的暗处,缓缓走出一对男女。男子一身侠客打扮,风度不凡;女子一袭紧身红裳,妩媚艳丽。那男子走得靠后一些,看上去是以那女子为首。
“他们相遇了?”女子巧笑道。她这看似随意的一笑,竟有无限的威压从身上散发出去。若是凡人,在此刻靠近她恐怕是动也动不了。不过男子看上去道心极为稳固,丝毫不受影响。虽说如此,女子依然散发威压而男子也亦保持着恭敬:“回小姐的话,看上去是这样的。”
“好得很。”红衣女子轻轻绾起耳旁一缕飘飞的青丝,笑道,“我们这就去会会他们。”
“是。”
“你,你干什么?”林峰正挡在沈夙然面前,紧紧盯着眼前这红衣女子,皱眉问道。
“小家伙莫要紧张,姐姐我又不会把你吃了。”红衣女子嘴角含笑,红酥手轻轻伸出,指着自己,“姐姐我是逆仙派的残月。”她又指着那男子,“这是赵鹏翔,也是我们逆仙派的人。”
“‘鱼鲜派’?什么东西!”林峰正依然保持着戒备,壮起胆质问道。
“呵呵,我们逆仙派虽然不是怎么出名,不过你总该听说过吧?”残月掩嘴,轻笑道。
林峰正戒备地看着她,脸上却露出一点茫然。
沈夙然暗叹了口气,走到林峰正身边,轻声道:“我听我大伯说过,逆仙派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不在正魔之内,也很少在世间行走。只是这几年出了个护派行走小姐残月,倒做了几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让世人知道这个千年大派的存在。残月法力高强,天下难逢对手,不过据说在逆仙派中也只能算一般。我说得对吧,残月小姐?”
“你大伯果然是个有趣的老东西,放着好好的官位不要,跑到这个地方隐居,倒也有骨气。哪天姐姐我一定要再去会会他。”残月掩嘴轻笑道,“不过他可弄错了一点,姐姐我忝为我派‘琴棋书画’四大公子之首,其他本事没有,对自己的法力还是自信的。我派的那些不成器的老东西,要和姐姐比,再修炼个十万年还差不多。”
沈夙然脸色凝重,残月的恶名她早有耳闻,据说十年前她与南疆魔道大派苍莽教教主明姝狼狈为奸,攻上蜀中大派天极宗,救走天狐明汐,顺手放出天极宗镇压的各种妖物,直接导致了蜀中十年妖乱。这人的歹毒狠辣可见一斑。轻轻叹口气,她正准备说一句话,却见林峰正已经大声说道:“我,我不懂你们这些什么江湖中人的事,季先生之前也没给我讲过。不过我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到这里,找我们难道有什么事吗?”
“嘻,莫生气,生气会变老的。”残月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林峰正一眼,赞道,“小家伙,没想到你看上去傻乎乎的,却还有这般勇气,倒让姐姐我走眼了。”
林峰正皱眉,怒道:“我,我不想和你们玩,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好好好,姐姐就告诉你吧。”残月嬉笑道:“姐姐今日左右无事,便来这中原玩玩。没想到这一代都爆发了瘟疫,姐姐我是菩萨心肠,一路救死扶伤过来,碰巧就遇上了你们。”
林峰正自然不会信这套说辞,他直勾勾地盯着残月,道:“然后呢?”
“然后?”残月诡异一笑,“然后姐姐就见你二人丰神俊朗,是修道上的奇材良木两棵,心下高兴就过来见你们了。”
“你是要把我们拉到逆仙派修道?”林峰正总算听明白了。
“呵呵,小家伙开窍了。不过姐姐虽然喜欢你们,你们却与姐姐无缘。”
“无缘,什么意思?”
“姐姐是说姐姐我不能收你们为徒,可姐姐又太喜欢你们了,只好送你们一点小礼物。”残月又笑了声,右手手指随声而动,眨眼后就见一支碧绿色玉箫出现在手上,“小家伙,看清楚了,这是当年上仙成所使用的‘沧海碧箫’可是神器哦,送你了——对了,姐姐已用法术封住了它绝大多数的灵气,这样外人看上去它不过只是件普通法器,免得哪天有坏人见财起意给你夺走了你就哭吧。嗯,等你修道有成,这法术自然会解除。嘻,还原仙气灵光,可就靠你了。”
林峰正本见她“无中生有”就被惊到了,以为她是神仙下凡,本能地放松防备,看着这精致的玉箫,问道:“你们,你们真的是好人?这箫归我?”
残月便含笑点头。
于是林峰正虽然戒备,却还是伸手想去接过玉箫。
“等等!”沈夙然出言阻止道。她刚才没发言,却一直保持着警惕,对方一番言论含混其词、自相矛盾不说,单论这玉箫若真的是神器,她怎么可能不留给自己用而送给一个陌生人?奇遇?算了吧,这东西永远只会出现在小说志异中,至少沈夙然是不会相信自己会那么好运撞上奇遇,所以对方肯定是有所企图的。于是她道:“残月小姐,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给了我们好处,想要什么回报?”
“回报——”残月故意将声音拖长,袭到她面前,轻轻拂过她脸,“自己去想吧,姐姐可不想再陪你们玩了。鹏翔,我们走。”瞬间又退了回去。
“是。”于是二人袖袍一挥,就化作两道彩光消失在星空下。
林峰正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干脆,又想起什么,刚欲喊出“等等”二字却发现那沧海碧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在自己手中了。
沈夙然本被她这么一拂,饶是她性情平和也不由得微怒,然而此时她却听到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小姑娘,方才姐姐我已将封印好了的天书第四卷《魂灵》及你前世的因果注入你脑中,时候到了你自会明白一切。”原来是残月用密径传音对她说的话。听此,她幽幽叹了口气,沉思。
“夙然——”林峰正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怎么了?”
她转身面对林峰正,轻叹口气,道“这事太蹊跷了,还是回山问问我大伯好。”
“好吧,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听你的了。”
“唉!”沈夙然暗自叹息。
这时天际又一道虹光划过,不过速度是比残月二人慢多了。看那方向,是向似伊山去了。沈夙然皱了下眉头,心道:多事之秋。她叹了声,道:“快走吧。”
“好。”
不远处,残月冷眼看着二人上山,幽幽道:“凌云派的人也来了,好、很好。”
“的确很好。”一旁突然出现一个黑衣男子。残月侧过身去,只见这人身材高瘦,在这无月的夜里如若隐没在墨色晴空中。她面色立刻冷了三分,道:“你来干什么?”
“谷主。”那一直沉默的赵鹏翔也侧身向黑衣男子问好。黑衣男子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残月说道:“我还不是担心你。”
“哼!”残月微闭起一双凤目,不屑地笑道,“我的翠微谷谷主,你不是一直不在乎我么?再说我会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要任性,娴婷——”男子微怒道。
“我叫残月!”残月与他冷冷对视,全然没有之前的妩媚妖艳,“很多年以前我就不叫那个名字了!”
“唉。”男子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个跟在我后面叫我‘叔叔’的小娴婷!”
“你——”残月面色微微和缓了些,“还认我吗?”
“我说了,你永远是那个小娴婷。”黑衣男子叹道,“现在凌云派的人也来了,一切按计划。凌云派里我还安插了其他人,你就不用担心了。”
“什么?”残月回过头,惊疑地看向赵鹏翔,似在询问什么。
赵鹏翔点点头,道:“翠微谷打入凌云派内部的确实不只我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没他我的计划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庚寅,”男子也看向赵鹏翔,“之前十多年辛苦你了,以后你就跟在娴婷身边。你要照顾好她。”
“是。”
“你现在要去哪里?”见男子要离去了,残月心底突然一阵不舍,“你,不留下来——留下来看看我娘吗?”
“相见不如不见!”男子微叹一声,转身踏步离去,竟然未使用仙法。
残月看着他的背影,无数往事回荡心头,竟有些心酸,无语泪流。
“小姐——”赵鹏翔轻轻上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谷主露出感情,他之前一向是云淡风轻的。”
“这又怎么样?”残月背对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只是她没意识到,自己早没有了以往的高傲和威压,“他对我只不过是叔叔对侄女的关心,这——这不是我想要的!”
“可我对你是真心的,”赵鹏翔顺手揽住她的纤腰,凑到她耳边,“我能给你你想要的。”
残月轻轻偎在他怀里,星光下,多想就此沉醉。
“以后我就叫你‘月儿’了,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