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之后。
入冬的京城遍地冰寒,比秋日更加凄凉萧瑟。北风从城外灞水一路呼啸入城,扫过城内大街小巷,卷起一地的尘埃,拂过行人的面庞。
这些行人便裹紧棉袄,以求不被北风卷走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温度。但是即使这样,他们那身单薄的行装也阻止不了北风的侵袭,遍身的冰寒冻得他们不住地喘粗气,每迈出一步都十分艰难。然而他们又不得不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上街,因为他们家里有数口人要等他们出去挣钱,不忍着寒冷上街奔波,家人就只有受饿了。然而纵然他们在寒风中辛苦操劳一日,收获的铜板也最多能勉强糊口而已,很多时候甚至连糊口都不行。
这尚是盛世,百姓已经如此苦不堪言,那乱世呢?自不待言。
就在这时,那熙熙攘攘为生活奔忙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怪异的青年。他只穿着一身轻衫,这轻衫在呼啸的北风中不住飞舞,看上去虽潇洒,但却与这时的冷峻的气氛格格不入。然而这青年似乎对这里透骨的冰寒没有任何感觉,只顾木然地前行。大街上的人见到他的模样,纷纷驻足,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有些人甚至想上前和他谈话,然而他们刚踏出步子,就顿住了——青年身上散发出一点无形的威压,阻止他们靠近。而青年仍然缓缓前行,对这些人的目光视而不见,似乎他们看的不是自己。
半柱香后,围着他的人群渐渐散去。虽然中原人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向来十分重,经常喜欢在不同地点当个看客,但好奇毕竟不能填饱肚子,当了看客观赏片刻便会失去兴致,重新变得百无聊赖,也重新回归自己繁忙的生活。
青年人对这一切仍熟视无睹。他慢慢地前行,慢慢前行,终于到达一个华丽的门庭前。他仰头向那扇朱红的大门看去,见大门上方悬挂的门匾上几个烫金的大字“汝阳王府”在此刻似乎也显得有些凄凉,于是略微叹气,转身沿原路返回。
他没有进入汝阳王府,因为他知道里面那个常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女子此刻已经踏上了北上的路,而她的父亲,此时想必还在宫中接受嘉奖,顺便将兵权交给圣上——那个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男子。至于那些守在汝阳王府的凌云派弟子,早就在三日前离去了。青年此刻即便进入汝阳王府中也见不到一个自己想见的人。
至于汝阳王府中那些景物,那缓缓流淌的小溪,那小溪边翠绿的垂柳,垂柳下的小道,小道旁的亭子,此刻都在青年的脑海中。青年本可以去看看这些景物的,但见不到伊人,看了这些景物又有何用?恐怕只能给他增一点伤悲。
既然如此,那还进去干什么?
青年如是想,于是转身就离开了。但他所不知的是,汝阳王沈国远此刻并不在宫中。这个戎马一生的王爷早就把兵权交还给圣上,自己则回到王府中忍受孤独寂寞。三日前女儿从府中出发,踏上和亲的车驾,从此与这片土地离别,从此再也不能见他。当时他忍着悲伤与她惜别,待她走后立刻将府里藏的美酒全部启封。这些酒都是百年好酒,是开国大帅沈岁寒藏在地下的,极为珍贵。沈国远把这些酒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就是沈定然迎娶华荣公主时也未曾启封一坛饮用。可如今这些酒在他面前就和小巷里酒肆卖的酒一样,没多大价值。他一口气把所有的酒都灌进自己腹中,然后昏昏沉沉地醉去。
第二日,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此刻沈国远独自站在府内最高的平天楼中,俯瞰府内外的一切。青年的身影自然落在他眼中。见青年背影凄凉,沈国远不由轻轻叹口气。这个青年本该和自己女儿白头偕老成一对恩爱鸳侣的,可惜命运弄人,因缘难定,本该美好的一段婚姻最后却被一纸诏书破坏了,让人嗟叹不已。
那少年缓缓走在王府前的大道上,任由车马从身边驶过,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面上终于起了一点波澜。他转身仰头看去,见远处高楼上一个白发老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心里顿生一点感触,嘴角露出一点苦涩的笑容,对着老人点头示意。
老人见此也点头。
青年看见老人的动作,轻轻叹口气,转身又欲离去。他刚想踏出第一步,脚尚在空中就停住了。眼前,一群彪形大汉把他围住。他立刻皱眉,他已经看出这些人都是乔装打扮的修士,其中两人的道行甚至比他还高出一线。但他并非为这些修士而皱眉,他皱眉只因这些修士中间那个道行地位的华服公子哥,这个公子哥看上去与一般的纨绔子弟没有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青年不认识其他的公子哥,但独独认识眼前的这个。
“李衙内?”青年淡淡说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李衙内嘴角露出一点狰狞的笑容,他此刻显得无比地猖狂,用手指着青年,道:“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
青年用自己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见眼中这些老少妇孺都躲在一边围观,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于是轻轻叹口气,平视李衙内,目光如刀,直接刺进李衙内的眼中。
李衙内本来气焰嚣张,与他这么对视,底气立刻泄了三分。他发现自己对这个青年竟然有些惧意!他连忙挺起胸膛强作强势的模样,妄图与青年的目光抗争。
这时青年却发话了,他的声音显得无比地淡漠:“你们想怎样……”
“当然是让你死在这里了!”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李衙内赶紧说出这么一句话,然而他吐辞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到“了”字时几乎与蚊蚋之音没有多大区别。他的底气竟然已经十去七八。
这时青年的声音再度传进他耳中:“我是说,你们想怎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