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三千浮世

　　又是一晚梦。

　　这一梦至短，这一梦至长。

　　深渊中浓稠的雾幽幽散开，伸着挣动的舌，将要吞噬一切时，阳光陡然落了下来。

　　已经是风平浪静了。

　　时沐笙睁开眼睛的时候，陆瑾珩正开着车，赶往A市的途中。后座还做了一个人——孟湛。

　　少年手中捧着一个白瓷坛子，那是秦烟的骨灰。他眼睛位红，但是声音镇定的，像是有一头猛兽压抑在他的身体中，有一种莫名的阴沉感：“我们可不可以，去一趟C市。”

　　陆瑾珩也不问为什么，简而干脆道：“可以。”

　　途径川甲县，时沐笙在车上等着，陆瑾珩去找了一个人。时沐笙和孟湛在车里面坐着，相对无言。

　　时沐笙轻咳了一声，缓慢的说：“孟湛，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姐姐。你妈妈临终的时候把你托付给了我，以后若有什么事情……”

　　“不嫌弃。”孟湛干脆道：“姐。”

　　他望着时沐笙的眼睛，少年的眸子干净澄澈，映着阳光，清朗无比：“她和我说过，让我跟着你。如今我年龄小，但是你放心，我会把你当作我的亲人，像她一样，一辈子的。”

　　他少说了一个“唯一”，是在这芸芸众生中，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代替，独一的亲人。

　　时沐笙心中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对于孟湛，她最多的还是心疼。年纪没有多大，却要承受这么多。

　　她点点头，亦说：“孟湛，秦烟用一条命把你托付给我，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一条命啊……”孟湛微微叹了口气，他的眼睛中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翳缓缓的拂过，随后无声的笑了笑：“她是个偏执狂，还总说孟景森是。两个人半斤八两，一条命，也不知到底让我这辈子怎么活。”

　　“该如何活就如何活。”时沐笙故意岔开话题，她的声音轻松，无声的笑了笑：“既然跟着姐，那姐的家财万贯都是你的。你开开心心的做个富二代，纨绔也行，只不过万不要杀人放火，这一辈子轻轻松松，别去想那些糟心的事情。”

　　孟湛也笑了起来：“好。”

　　陆瑾珩下车没多久，就上了车。他手中拿着一个红皮本，递到了孟湛的手中，说道：“现在你叫时湛，沐笙是你的第一监护人，我已经把你的户口移了过来。时湛，秦烟给你铺好了路，你要一路正常的走完。”

　　时湛接了过来，他怀中仍抱着那个白瓷坛子，但是脸上多了些笑意，说了声好。

　　不知道是不是时沐笙的错觉，她总觉得时湛的脸上多了许多看不分明的情绪。像是他年轻的脸上脸上拢了一层雾，让人琢磨不透。

　　没有到A市。而是先到了C市。这座毗邻大海的海城入了春，便十分迅速阳光灿烂了起来。相比于承山的绿树成荫，又是另外一番光景。街道繁华，植物茂密。陆瑾珩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海边停好了车。虽是公路，但因为海岸上嶙峋的岩石而变得崎岖难行，陆瑾珩伸手指了指远处，说道：“站在高处洒下骨灰，会飘到海的深处。”

　　他手指着的方向，是一个由暗色礁石堆积成的山崖，天涯海角，下面波涛翻滚，一望无际的海面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的，大风不止。

　　时湛捧着坛子下了车，时沐笙坐在车里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远去，心中悲戚极了。

　　风吹动他的衣服，微长的头发，仿佛天地间就剩下这么一个形单影只的少年。时沐笙想要下车，但是陆瑾珩却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说：“让他自己去。”

　　有些告别注定是壮阔无声的。

　　时湛毫不犹豫的把坛子摔碎在礁石上，大风立刻席卷而起淡灰色的灰尘扬到空中，盘旋呼啸，渐渐归于海面深处。宛如一场悲怆的谢幕。

　　时湛站在悬崖上。良久不动，像是一座屹立的碑。突然。他脱下外套。猛然跃了下去——

　　时沐笙的瞳孔急剧收缩：“时湛！”

　　她的声音都变了调，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打开车门就要冲下去，却被陆瑾珩紧紧按住。

　　“沐笙，别怕。”他把时沐笙按到自己的怀里，一只手一下一下的安抚着时沐笙。时沐笙身体战栗，眼泪止不住的流：“他答应我的，答应我的……”

　　“没事的。”

　　陆瑾珩倒是平静：“你忘了，时湛的水性有多好？说不定他只是跳下去静静心。下面是海水，摔不死的。”

　　时沐笙渐渐的平歇了下来，但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的微微抖着。

　　她和陆瑾珩在岸边一直等到傍晚，少年才赤着上半身从远处走了过来。

　　时沐笙立刻冲下车，死死的抱住他：“时湛，你吓死我了！”

　　她的眼泪落在少年冰凉的皮肤上，宛如一颗一颗冰凉的火星，烫的他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后脊陡然窜出来一层麻，时湛陡然打了个哆嗦。

　　至此，他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从崖边跳下去的那一瞬，是有那么一丝一了百了的念头的，但是风吹着海面，翻滚去惊涛骇浪，不知为了什么，时湛的心中竟有难受。

　　他那短命的倒霉妈妈秦烟说：“孟湛，你要记得，人活着，就会有数不尽的苦难纷沓而至。你需要做的，不是放弃，而是抓住自己的机会，像是仙人掌一样，即使在干涸的沙漠中也能存活。你要把自己的根扎进这芸芸众生中，你要千难万险屹立不倒，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你身上背负着的，不是一条命，妈妈把自己的命也换给你。你的年纪轻，数不尽的绚丽多彩等着你去尝试，所以，这条命，你要开开心心的活着。”

　　时湛手指僵硬，凉的像块冰棱子，轻轻的伸出手，拂过了时沐笙脸颊的热泪。

　　随后，他用力的抱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亲人”。

　　“对不起。”他说，声音虽然冷，但总算有了些温热的温度：“以后不会了。”

　　三千浮世，若让你那么轻易的走过去，岂不是太对不起老天给你的一条命？

　　所以，拼尽全力，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