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智贤眉毛一挑,眼珠连转,慨叹道:“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你和她,一在长白山,一在东海,还是最终相遇相知,如之奈何!”
周易紧张地问:“怎么?她、她的身份、难道是——”
智贤点头,说:“你刚才都看到了,那尊观音像的脸。”
周易心中恐慌之极,额上见汗。
智贤问:“你可知道,观音像身边的那尊男子塑像是谁?”
周易心头杂乱,随口答道:“是韦陀吧。”
智贤道:“你跟我来。”
周易茫茫然跟着他回到殿内,智贤飘然而起,将那男子塑像的脸上白布揭开,落地。周易目瞪口呆!那塑像的脸,活脱脱是严式轩的面孔,在月光映衬下,分外诡秘。
智贤缓缓道:“这座庙,说起来,就是严式轩的生祠。他在这里,陪着观音受信徒的香火和顶礼膜拜,自然财气冲天,事业无往不利。”
周易脑中愈发混乱,昏昏沉沉中,只觉庙内各种物件,都在对自己施压,周易连退三步,退出大殿,大口喘息。智贤跟出,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在这里安身立命,希望你有空时,能带你的女友到这庙中,我一定好好招待。”
周易忽然想起下午那个叫“森”的日本人,勉强打起精神,问:“大师,下午找你算卦的那个日本人,究竟算的是什么?我以前见过他,此人绝非善类!”
智贤莫测高深地一笑,说:“此人富可敌国,他想建一座高楼,世上最高的楼,可惜,嘿嘿。”
周易脑中一闪念,叫道:“上海的世界第一高楼!对,就是日本人投资的,莫非是他?”
智贤看了看周易,不无担忧地说:“我看,此事早就跟你牵扯上了关系,你要慎之又慎。”
周易一头雾水。算时间,知客僧也快回来了,周易向智贤告辞,心中已打定主意,有空定要带着方锦骊,来和智贤一探究竟。
周易是经常做梦的,最常梦到的,就是自己在半空中绕着一座大山孤独地飞行。周围的景物从来黑黢黢的,飞呀飞,就是飞不到山顶……周易一直认为,梦中的自己,很清醒,甚至可以微调自己飞行的姿势。可这是一座什么山啊,怎么会无边无际地高,而自己为什么要飞到山顶呢?不知道。
今晚周易入梦不久,又开始飞行,但这次和以往的梦境大不相同,周易隐约能看清周围缭绕的香雾、奇花异草,山势则是几乎九十度角直上直下,周易低头,看见自己的服饰,暗吃一惊——这套衣服,居然和刚才智贤给自己看的画上的“周易”穿的一模一样!
周易身体陡然一顿,脚下似乎踩到了一块岩石上,对面,站着一个人——那根本不能算人——他有九个头,每个头上都有上千只眼睛,口中吐着火焰。几百只触角一样的手,每只手上都拿着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兵器,脚有八只。他的背后,是波涛汹涌的立起的大海。不知怎么,看到这个怪物,周易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人——高岛,虽然只有眉眼间略有些神似,可周易却几乎很肯定地认为这怪物就是高岛!
“高岛”用他的九个头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然后他说:“因陀罗,你也太不经打了,本王这一巴掌把你打下山,你一炷香的工夫才爬上来。”
此时的周易觉得四肢百骸无处不痛,愣愣地想着:“因陀罗”?那似乎是帝释天的名字啊,怎么他也能跟我扯到一起,这做梦还真是乌七八糟。因为是在梦中,周易并不十分害怕,信口道:“你这夜叉鬼,莫非是高岛?”
“高岛”大怒,头上也升腾出几缕火焰:“什么!你敢骂我是夜叉!!我堂堂的修罗王,岂是小小的夜叉所能比拟,还高什么岛!我问你,你当初答应只对舍脂一个人好,为什么又勾搭观世音菩萨!”
周易挠头苦笑:“这都哪跟哪啊……做梦也不能这么离谱吧,看见你,注定今晚是个噩梦了,我还是赶紧醒过来,看有没有时间再做个美梦吧。”
“高岛”见面前之人对自己如此轻蔑,眼中杀机闪动,一声大吼,几百件兵器一股脑向周易招呼过去。
周易固然避无可避,虽然是在梦中,也吓出一身冷汗,索性双眼一闭,希望赶紧醒过来,耳中忽然传入一声悲呼——周易悚然睁眼——他看到的,是一头如瀑的长发,长发掩映着柔美的削肩,张着的手臂上,插满了兵刃,“高岛”嘶声叫道:“舍脂!”,身后海水瞬间退去,露出金光闪闪的一座大城,城门上书三个钻石镶成的大字:善见城。
长发微动,一张完美无瑕、刻骨铭心的面孔转了过来——周易几乎窒息——朱成碧!那是朱成碧的脸!“朱成碧”的身上,也插满了兵刃,奇怪的是,她身上流出的,不是红色的血浆,而是黑色的。周易只是呆呆地扶着她,看着她的脸,关切地问:“成碧,怎么是你!你快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梦!”
“朱成碧”蹙眉,轻声道:“我也希望,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了,我们就在善见城的寝宫里相拥而卧……”
“高岛”大喝道:“因陀罗!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拿‘苏摩’来救舍脂的命!”
周易茫然道:“‘苏摩’?什么东西?真的能救成碧的命?”
“朱成碧”凄然一笑:“我嫁给你,不是奢望得到什么‘苏摩’,也不想长生不死,只求恩恩爱爱过活一世……你不是说,我永远是最美的女人么,为什么你还要对观世音菩萨动情……可事到临头,我却忍不住要救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夫君,不可以死在别人手中,要死,也要由我来亲自动手!”
“朱成碧”脸上忽然露出毅然决然的酷烈神情,周易忽觉小腹一痛,低下头,半截断剑已没入腹中,“朱成碧”握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周易恍然间眼前浮现出很多画面:少女时的“朱成碧”,叉着小蛮腰,野性十足地仰头问:“你是天道的,我是修罗道的,我嫁给你可不是为高攀什么,只要你一生一世只对我一个女人好。”
周易看见一身盔甲的自己含笑点头。
“朱成碧”又说:“我也不怕你违誓,倘若你哪天背叛了我,我会亲手杀死你。”
周易蓦然又看见了方锦骊,不过,是刚才在庙里见到的那个一身观世音装扮的方锦骊。
周易低声道:“是我不好,你杀我,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朱成碧“的泪水,瞬间涌出,抚着周易的小腹,细声问:“痛么?我、我也不是真的想杀你,我是因为太喜欢你了!”
周易瞬间心如刀绞,两颗泪珠夺眶而出,在下颌汇聚,滴落在“朱成碧”的额头上,周易说:“成碧,苏摩就藏在我的心里,我只要不悲伤,就不会流出来,你喝下苏摩,好好活下去吧。”
那滴苏摩,从“朱成碧”额头,滑到鼻尖,再到人中,就在马上要滴入“朱成碧”微张的小嘴中时,一道黑影闪电般在二人眼前掠过,然后,周易就听到了“高岛”的仰天长笑:“因陀罗啊因陀罗,你果然是聪明,把苏摩藏在心里,这几万年来,就没什么人什么事让你伤心落泪过,除了舍脂哈哈!有了这滴苏摩,我们修罗道就将无比强大,六道之王非我们莫属,我看那漫天的神佛菩萨,将来也要听我们摆布。舍脂,你别怪我心狠,这可是为了我们整个修罗道的利益!”
周易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事不关己。他重又低下头,爱怜地看着“朱成碧”的眼睛。“朱成碧”也丝毫没有为喝不到苏摩而懊丧,喃喃道:“我早就想摆脱修罗道嗔恨争斗的生活……下一世轮回,不知我们是入哪一道,如果是同道,还会不会做夫妻……”
周易很想再哭出一滴眼泪,他甚至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然而,泪水却半滴也无……
悠悠转醒时,周易已是泪湿枕巾,好半晌都沉浸在刚才清晰的梦境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