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回荡而来,响自寒山寺钟楼的低沉、缓慢而有节奏的钟声,悠悠传出,将天地间的万物众生都一一从深深的迷梦中唤醒,那沉沉钟声,由近至远,缓缓的,似乎敲入了心底。
钟声悠扬,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就这般一直敲打下去。
天将入暮,僧人们已经开始了晚课。
禅室里点燃了油灯,四方角落各有一盏,居中再点燃一盏,刹那间,整个禅室都如同红色的海洋,驱散了从窗外趁隙而入的苍茫暮色。
有很长一段时间,禅室内的三人都没有说话,甚至连手指头都未曾动过。
沉默,自然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种极高的禅意。佛家之静,品茗之静,“静”的无上境界,也只有这三位世外高人才能参悟出其中的快乐!
但是宁静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公子。”无垢方丈祥和的目光望着灰袍人,悠然道,“你我上次相见之日,是在何时何地?”
“十年之前,还在此处。”灰袍人恭恭敬敬地答道。
“十年?”无垢方丈喃喃道,“这就十年过去了么?”
“佛祖有言:一弹指间已是六十刹那。这十年,当真如刹那流星,不经意间就已经消逝。”灰袍人也低声轻叹。
“十年之前,公子来到此间,犹自豪言千杯不醉,一醉方休,而今却以茶代酒,看来公子果然是已经放下了。”无垢方丈微笑道,“公子往日一呼百诺,天下人无不随从,居然能够看破昔时繁华美景,与青山相伴,与绿水为邻,实在难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灰袍人淡淡笑道,“可惜晚辈虽已放下了刀,却终究成不了佛。”
“以公子悟性与品德,若能看破红尘众生,遁入空门参禅,何愁不能成佛?”
“青灯古佛,白云苍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灰袍人黯然轻叹,苦笑道,“也许晚辈并非不能看破,而是看不穿?”
“看不穿什么?”
“看不穿生死,更看不穿轮回。”
“人之生,终为死;而人之死,乃为往生。轮回之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无垢方丈手捻念珠,低声喧着佛号,“是与非,善与恶,因与果……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凡事都有正反两面,二者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成,天地万物,莫不如此,这便是天理循环的必然结果。”
“大师说的固然是精辟至深的佛理,但世人懂得的终究不多,晚辈终非圣人,又如何能够做到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灰袍人心生感叹,不胜唏嘘。
无垢方丈叹了口气,低声宣了句佛号,意味深长地道:“不是公子看不透想不通,公子真正看不穿的,是这里……”说着,他用手掌按在心口之上,又道:“人心!这世间,许多人都可以勘破红尘,看破生死,只有人心,却是永远也看不穿的。”
此言一出,灰袍人刹那间如遭当头棒喝,额头汗出如雨,心头波澜浮动,久久不能平息!
其实,无垢方丈这番话中,所蕴藏的禅锋并不深奥难明,可以说是浅显易懂,然而,以灰袍人修养之精深,悟性之高强,却偏偏无所觉悟,怎不令人汗颜?或许,人世间便是如此,最平凡最普通的东西,往往反而会被人忽视,甚至遗忘。
这道理正如一个人常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穷其一生去寻找答案,却不知,人所追求的,不过就是因为活着而活着罢了,哪来那么的疑惑和缘由?
“佛理博大无限,但以‘四谛’为总纲。释迦牟尼成道后,第一次在鹿野苑说法时,谈的就是‘四谛’之理。而‘苦、集、灭、道’四第以苦为首。人生有多少苦呢?佛以为,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佛法求的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参禅即是要看破生死观、达到大彻大悟,求得对‘苦’的解脱。”无垢方丈慢慢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悠悠言道,“禅宗五祖弘忍在将传授衣钵前曾召集所有的弟子门人,要他们各自写出对佛法的了悟心得,谁写得最好就把衣钵传给谁。弘忍的首座弟子神秀是个饱学高僧,他写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弘忍认为这偈文美则美,但尚未悟出佛法真谛。当时寺中一位烧水小和尚慧能也作了一偈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认为:‘慧能了悟了’。于是当夜就将达摩祖师留下的袈裟和铁衣钵传给了慧能,因为慧能明白了‘诸性无常,诸法无我,涅磐寂静’的真理。只有认识了世上‘本来无一物’才能进一步认识到‘无一物中物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
说完了这个故事,无垢方丈说得兴起,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微微停顿了一会,又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正所谓:‘唯是平常心,方能得清静心境;唯是清净心境,方可自悟禅机’。公子既然已经放下了昨天,一颗心便已回归平常,来日方长,若能阪依佛门,必可成为一代高僧,弘扬佛法,造福众生!”
灰袍人愣愣地出了一会神,左手习惯地摸了摸额头,轻笑道:“既然来日方长,此事日后再说如何?”
无垢方丈又低声宣了句佛号,苦笑道:“公子自然是来日方长,不过老衲怕已是来日无多,公子……”
“大师,十年前你我手谈数局,结果是不分胜负,今日继续如何?”灰袍人急忙打断了无垢方丈的话,目光飘向右边角落。
那个角落里,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副棋枰。棋枰的样子有些特别,虽然也是黝黑色的,但充满了亮眼的光泽,其上一尘不染,盘面上纵横交叉的每个点都非常清晰。
无垢方丈哭笑不得,心知灰袍人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再强求,微一颔首,慢慢伸出一只枯槁的大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灰袍人将搁在几上的一壶白子轻轻推至无垢方丈面前,笑道:“大师先请。”
无垢方丈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不再客气,伸指拈了一枚白子,随手甩了出去。
一丝轻微的破空之声过后,白子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棋枰右下角的一个点上,竟发出“当”的一声清响,犹如珠落玉盘,又似金戈相击,听那声音,铸造棋枰与棋子的材料,显然非铁即石。
灰袍人微微一笑,脱口赞道:“大师好功夫,十年未见,劲力依然如此巧妙,落位也是如此准确。”
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拈起一枚黑子,食指轻弹,“嘶”地一声,黑子飞出,落在棋枰居中的一个点上,也发出“当”地一声。
无垢方丈听风辨声,只觉这一声与自己方才落子的声音不分伯仲,点头笑道:“公子好手法,比起十年之前尤胜许多。”
二人你来我往,纷纷落子,“当当”之声响之不绝,此起彼落,悠扬入耳,竟令人丝毫不觉聒噪。不过片刻,棋枰上已布满了棋子,黑白相间,散散落落,竟然都未有提子的迹象。
那白衣人似乎对手谈并不感兴趣,起初闲来无事只作壁上观,但瞧了半晌,见二人犹自酣战,不觉索然无味,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独自品着香茗。
就在这时,禅室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叩门唤道:“方丈!”
无垢方丈手拈一子,头也不抬,随声应道:“是忘语么?何事?”
“是弟子。”门外人应道,“秦施主偕同一位姓叶的年轻施主前来求见。”
“哦!是秦步到了,那位姓叶的年轻人想必就是叶家唯一的传人叶逸秋了!”无垢方丈还未说话,灰袍人已抢先道,“烦劳忘语大师,请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