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府衙大牢
略显昏暗的光线让这个被放置在地下的建筑的内部空间显得略微有点幽深,这让第一次进大牢的谭纵很是有点不适应。特别是空气里混杂着的腐臭味道、尿骚(和谐)味以及淡淡的尸臭味,无一不猛力冲击着谭纵的嗅觉神经末梢,这让谭纵无奈地只能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少用鼻子多用嘴。
“当初想到把大牢建在地底的家伙绝对是个优秀的犯罪学心理学家,这你妈实在是太让人压抑了,呆久了只怕心理素质差点的都会精神崩溃掉。”心里一直嘀咕着的谭纵四处打量了一番大牢的情形,见大牢里的情形倒和某些古装剧里的差不多,心里也就强迫放下了厌恶的心理——看得出来,这地方应该事先被人清理过,所以门口的两个监牢都相对比较干净。
“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了。”谭纵又给自己打了口气,这才拱手辞别背后送自己前来的几位监察大人。
见人走了,谭纵这才回过头来,先振了振身上这身崭新的儒衫,又摸了下身上缠绕的绷带,确认一切没问题后,这才对着掌着灯的狱卒道:“这位大人,你且带路。”
实际上,按照历朝历代惯例,如狱卒这般的,实际上根本不是官,仅仅只能算是吏的一种。不过老话说的好啊,理多人不怪,拍两句马屁也不会死,对此深以为然的谭纵自然不会像某些古装剧里头的书呆子主角一般揪着别人的身份吐槽个不停。
“亚元公说笑了。”狱卒对谭纵笑了笑,显然是领了谭纵的情,旋而又继续道:“小人崔元,不过是王牢头手下的小卒子,哪算得上什么大人,您再这么称呼我,可就要折小人的寿了。”
“瞧崔大哥说的。”谭纵不自觉地眯了下眼,只觉得这个叫崔元的狱卒拼命强调自个是小人物,分明是话里有话,旋而又想到他提到的王牢头,顿时有些明白过来。
“看来王家的人还有些不死心啊。”谭纵心里感叹一声,却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王家在这南京府内经营多年,虽然不曾弄的南京府上下有如铁板一块,可和个水桶也差不多。要偷偷弄死个把人,真的是到处有路子,着实是太容易了。
好在自己也算是在张鹤年以及曹乔木那挂了号的,也不怕对方对自己下黑手,否则只怕这个官司就有的打了,毕竟谋害一个乡试特别是南京府乡试的亚元,这种事情一旦爆出来,即便是内阁也是不敢瞒着的,只怕监察的人第一时间就会捅到皇上那去。
到时候,这南京府的帐薄也不用查了,监察只要核实了程序,直接在南京府里头拿人就是了:上至知府,下到狱卒,只怕一个也别想走脱。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这南京府的亚元,日后除非脑袋昏了头,否则至少也是个进士出身,必然是响当当的七品官员,那是要外放一地当个县令的。
更何况,大顺朝开过四国余年,南京府的亚元压根就没出过“同进士出身”,最倒霉的一个也是当年的二甲十三名!
故此,有了张鹤年提点的谭纵倒是不担心王家敢派人在这牢狱之中给自己来什么难处,因此心里头虽然称不上轻松,可也称不上多担忧,倒是来(和谐)经历一番涨涨见识的想法居多。
顺着两折的石制阶梯下到牢狱的地面,谭纵便算是站到了大顺朝南京府牢房的正面了。只见着两边一顺溜过去,只怕有十几二十个监牢,分别以孩童粗的实木条隔着。监牢与监牢间的实木条略密些,几乎难容成年人的手臂穿过去。而面走道的这边则相对疏一些,不仅能让犯人伸出手臂来,便是连小上一些的脑袋也可以伸出来。
“崔大哥,我今晚呆在哪?”再度弹了弹身上崭新的儒衫,谭纵仍旧面带微笑看着面前掌着灯停下来了的崔元,嘴里的客气话那就跟不要钱似的。
谭纵这边明显地连续整理衣裳倒不是嫌这儿脏,反而是有意识地提醒眼前这崔元自己的身份——儒生、童生、秀才、亚元!
这是一种简单的心理暗示,谭纵后世当公务员时用的是极熟的。
“那个……”崔元环绕了一下四周,心里似是有些纠结难以斟酌清楚,这般过了一口茶得时间,才抬起头来对谭纵道:“说句不瞒亚元公的话,由于王牢头吩咐的匆忙,所以我也没多少时间打扫,也就门口这两个牢子里头撒了点白粉,铺了晒好的干草,里头的根本来不及弄。”
抬头看了看,实际上谭纵一早也看到了这里头的情形。只是这会见崔元又提了一次那个什么牢头的吩咐,谭纵就不觉得留了分心眼,但是也不插话,只是让崔元继续说。
“不过这两个牢子也不是这么方便。”崔元说道这里,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左手边空着的监牢道:“这边这间空着的不大吉利,前头几个犯人最后都犯疯病死了,前一个也就前几天的事情。”
崔元说完了,不知怎的,忽然又补了一句道:“这事咱们不能对外面说,可对亚元公却是不敢瞒的。”
见崔元说得这般悬乎,谭纵心里头也忍不住多了几分阴霾。若是放到后世,身为优秀共产党员的谭纵绝对是最极端的无神论者。可这会儿连魂穿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这等风水之说还当真让谭纵心里直打鼓。
“好在这只是其中一间。”谭纵给自己安慰了一声,又连忙看向崔元。
“这边这间呢,也有个麻烦。”崔元有意识地停了一下,却见着谭纵并未发问,心里头不觉有些讪讪。无奈摸摸鼻子,咳嗽了几声,崔元这才又继续道:“里头有个犯人,却是从死牢里头刚提出来的,明儿个便要押到京城里头去验明过正身受死。若是亚元公不愿意到那间的话,只怕今儿个晚上只能在这边将就下了。”
“死牢囚?”谭纵抬眼看了下监牢里的犯人,见这犯人正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人,任一头灰白的长发披洒在肩头上,又有一把灰黑色的胡须长长地拖到地上。若是加上那犯人身上披着的破烂囚服,倒是十足一个认罪待死的死牢囚模样。
“正是死牢囚。”崔元接话道:“按咱们南京府的规矩,这等死牢囚押走前的一天都要提前提到大牢口上来,一来是明儿个能早点上路,二个也是方便验身,省的到了京里再出了差错,到时候怕是咱们牢头也抗不住。”
“那到是赶巧了。”谭纵面皮忍不住抽了抽,心里头却是忍不住大骂道:“这你妈拿我当猴耍呢,有这般故意恶心人的么,还特意拿个死牢囚来磕碜我。”
想到这儿,谭纵忽地心里一惊道:“莫不成对方是想借这个机会,明儿个一早给我来个张冠李戴、暗度陈仓地把我弄走?不是这般大胆吧,这般弄一下,只怕和直接杀了我也没区别了。”
心里头悬而未决,谭纵顿时就有了些踌躇,忍不住又左右四方地看了一眼。只见着那走道过去一片寂静,可是透着烛火,却看得见那些监牢里多多少少都躺了些人,还有些人虽然不说话,却都拿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这边,似是要喝谭纵的血、吃谭纵的肉一般。
这般子景象顿时让谭纵看的心里一紧——谁也摸不透里头那些昏暗的角落里,有没有王家特意弄进来的杀手什么的,反倒是这个所谓的死牢囚看起来倒更像个坐老了牢的,否则也弄不来这般长又没打理过的头发和胡须了。
这般前前后后地想了半晌,谭纵心里头也是一横,对着崔元一拱手道:“那便劳烦崔大哥将这门打开,我今晚上便在这间监牢里过了。”
“亚元公可想好了?真在这间牢子?”崔元略有些深意地瞧了谭纵一眼,只让谭纵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就这间了。”谭纵硬声道,却是看也不看身后那间空荡荡的监牢。
待崔元将那足有儿臂粗的铁链打开后又锁上,谭纵已然待在了自己亲手选的监牢里。
这监牢看起来倒是不小,足有十五六个平方,大部分地方是空荡荡的,只有靠墙的那头堆叠了几堆干净的稻草,看起来似是给人晚间垫睡用的。
“这儿倒是挺清净,给那些士子们读书倒是不错。”
谭纵大略看了看后,也懒得再管隔壁监牢里那恶狠狠地眼光,只是抱了几叠干草在地上排好了,这才一骨碌地躺了上去。
硬邦邦的草杆子压着绷带,让谭纵觉得背后有些生疼,可谭纵却丝毫不敢转过身去以背示人。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谭纵别的不会,这等戒备的常识还是懂的。
就这么一会儿,崔元已然掌着油灯出了监牢,整个牢房里就剩下数米一支的火把放出点光亮,便是连谭纵这儿也显得昏暗了下来。
“你不怕我害了你?”
谭纵正戒备着呢,忽地听到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翻身坐了起来。可这动作一作,顿时就扯到了背后的伤口,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让谭纵不由地一阵呲牙咧嘴。
“你知道不知道,王府里头有人买你的命?”那死牢囚又说道。
这话问的突兀,可不知怎的,却让谭纵心里头提防的心放了下来,不由地就跟着对方的话问道:“什么价格?有五两银子没有?”
“没有。”那死牢囚仍是那副毫无生气的声音道。
“操!五两银子都没有?我命真这么贱?”谭纵不由地低头嘀咕一声,旋即又似是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道:“莫不成他许诺,只要杀了我,便许你出去?”
“你这后生倒是聪明。”那死牢囚这回的声音终于带了点惊讶,便是连头也抬了起来,露出了真面目。
借着火光,谭纵倒是瞧见了这人的模样,虽然称不上清楚,可也看了个大不离。
这死牢囚应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面相颇为英武,看起来丝毫未有淫邪之像。若是穿身军服,在配把长刀,倒更像是军营里的把子。只是那一头灰白的长发却让这汉子看起来显得老了不少。
“这位哥哥倒是一副好面相。”谭纵打从心底里赞了一声。
对于面相,谭纵也算是略微有些心得:似这等面相之人,绝少有作奸犯科的,多数是忠义之辈,少数者也是假仁假义那类型。而眼前这位适才未有直接爆起而击,而是以话相提,谭纵便觉得这位怕是一位响当当的忠义之辈。
至于这等忠义之辈为何会成为死牢囚,谭纵却是丝毫不吃惊的——甭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也不管是今生还是后世,冤假错案那是无论如何都少不了的,更何况这还是南京府!
说句不中听的话,在谭纵眼里,这会儿的南京府知府王仁便已然成了十恶不赦之辈了,他的治下出现何等事情都不值得奇怪。
“不知哥哥是因何事入狱的?”谭纵见那人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这会儿却是多了几分八卦的心思。
“现今的读书人都你这般聒噪么?”
那死牢囚淡淡地一句话却如一巴掌直接甩在了谭纵面皮上一样,让谭纵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要说这等八卦的心理,那也多是后世读书时上网的时候学来的。特别是几个能交心的兄弟凑一块的时候,更是八卦个没完。这会儿见自己安全了,谭纵的八卦心思才热腾腾地燃了起来。哪想到话刚开口就被人拿话堵住了嘴,直让他无言以对。
便是这般子沉默了半盏茶时间,谭纵都无聊到又躺回干草上去了,那死牢囚却忽地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知道。”谭纵这句俏皮话一出,随即却是醒悟过来,这会儿怕是还没人知道蛔虫是甚子东西。
正待转口,却不料那人接口道:“想不到你也听过前朝龙军师的俚语,看起来倒不是个读死书的。”
“龙军师”?“俚语”?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谭纵只觉得自己脑子忽地一愣一愣的。
“王牢头许了我自由,说是只要我今儿个晚上偷偷把你害了,明儿个一早就放我走。”死牢囚似是不死心,仍然继续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害你?”
“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你若杀了我,只怕你死的更快,还有个屁的自由。”谭纵心道这等桥段我都见过无数遍了,也就你拿这事当个宝,还真当自己是个腕了。
那死牢囚果然轻咦一声,忍不住就移步到了谭纵面前道:“你怎知道的?”旋即又举着手指着隔壁监牢里的几个犯人道:“你看那几个蠢货,便是听到了那王牢头的话,因此打一开始便盯上你了,这会儿只怕恨不得把你吃了好早点儿出去。”
谭纵暗道一声侥幸,庆幸自己没有凑到那边去,否则只怕便要被人活活掐死了。只是谭纵心里虽然后怕,可嘴里却是不服输道:“你都知道那些是蠢货了,还说些甚子,难不成是为了显示你比这些蠢货聪明?”
这话方一出口,谭纵就忍不住叫糟,心知自己这一句俏皮话一个不好便要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连忙又戒备起来,眼睛紧盯在了这死牢囚的面庞上。
只要这死牢囚的脸上露出哪怕丝毫的戾气,谭纵都会抢先出手,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半点胜算。
可谭纵在那等了半晌,却未等到这死牢囚的反应,反而是那死牢囚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又折回墙角坐回去了。。
“怪人!”谭纵心里忍不住给这死牢囚下了个评语,只觉得再多来几次自己怕是要吓出心脏病来了。
不知不觉间,谭纵在迷糊中被人摇醒了过来。打眼看去,却发觉眼前站着一黑衣之人。
这黑衣人一手持刀,一手拿着串钥匙。这钥匙谭纵见过,正是崔元腰带里别着的那串。
“谭相公快随我走,晚了怕是就要警醒此处守卫了。”
这黑衣人的声音颇为低沉,竟让谭纵难以听真切。
谭纵四处看了看,发觉除了那死牢囚似是还醒着外,四周围都躺成了一片,似是都熟睡着,于是也有样学样的低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处救我?”
“小的是受苏小姐的委托前来搭救谭相公的。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相公却是早些随我出去方好。晚了怕是王府的刺客便要来了。”
“刺客?”谭纵一愣神,鼻子里忽地便闻到一股子脂粉味。
这脂粉味虽淡,可在这大牢里头却是刺鼻的很,谭纵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找着了出处——正是眼前这个黑衣人。
谭纵虽然与苏瑾接触不多,却是记得清楚,苏瑾身上却是从来不施半点脂粉的。而此刻苏瑾理应在客栈待着,这人即便要去见苏瑾,也只能在客栈里见,又哪能沾着半点脂粉味。
见那黑衣人仍然一副忠犬模样,谭纵心里一阵冷笑,面上却装出一副感激神色道:“那便多谢这些壮士了。”
拱一拱手,谭纵旋即道:“既然时间紧急,便请壮士速速带路,我这便随壮士出去。”
那黑衣人见状也不多话,便要从牢门里出去,却不防身后忽地传来一道风声,随即便觉得后脑一疼,立时昏死过去。
“你怎得将他打昏了?”那死牢囚在一旁看了半天,此刻见谭纵将黑衣人打昏,忍不住问道。
“不打昏去,难道还真个随他走么?”谭纵嗤地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曾犯事,何必作个逃囚,介时若再被抓回来,才是真个有嘴也说不清了,反不如在这呆着。况且这人面蒙黑纱,连面都不敢露,又何必信他。即便打错了人,我也有信心日后将他再救出来,介时再赔罪便是。”
说到此处,谭纵忽地又是一笑道:“不过,这会儿我不出去,可你却是恰好可以出去的。”说着,便把心里头想法说了。
“想不到你倒有些急智。”那死囚笑了一声,话语里却是难得透出几分笑意来。
半盏茶后,大牢里忽地窜出一道单手持刀的黑影,左手臂下却夹着个身穿儒衫的人。
“有人逃狱,快去禀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