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的话犹如一盆当头淋下的冷水,廉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呆呆的望着主父绝尘而去的身影,身子久久未动。
他心中的狂喜转瞬间转为了深深的害怕,原本还为自己剑走偏锋得到主父的赏识而沾沾自喜,却没有料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廉颇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主父之所以没有当面揭穿反而重重赏了自己,无非是想借着此事在军中树立标榜。可但凡为人君者,又有谁喜欢属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耍小心思,他廉颇虽然这次侥幸如愿获赏,焉知他日主父不会随便找个借口将他剥去军职。
事实上廉颇出此办法也是实在迫于无奈。他本是代郡人,少年时加入了赵国的北军,其后十余年以善战而而闻名边关,与林胡数战皆是大获全胜,年纪轻轻的就靠自己的军功坐上了边军校尉一职,不可不谓之少年得意、前途无量。
可廉颇此人性情耿直,不屑于吹嘘拍马,又偏偏心气极高,时常出言顶撞上官,素来为郡守程亮不喜。程亮此人虽有大将之才,奈何却心虚狭小,容不下手下的人过于锋芒毕露。所以廉颇虽有才华,却始终被他压着不用,自提拔校尉后整整六年都未有机会立任何军功。前年更是因为廉颇怒极之下跑到郡守府大闹,差点被程亮以蔑视上官为由将其斩首,幸赖廉颇的几位同僚苦苦相求,程亮才饶了他一命,却也将他发配到马邑做了个闲官。
原本廉颇心灰意冷下想要告病还乡,从此离开疆场,却因为意外的一个消息而让他看见了希望。
从邯郸传来的一封加急军令让他在二月九日之前备足供一万人马用的粮秣,这让心细如发的廉颇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军令却是一月十八日从邯郸发出的,那也就是说短短的二十多天的时间,北上的大军就要从二千多理外的邯郸赶到马邑,能达到这种速度的无外乎只有赵国的精锐骑兵能做到。
雁门地处赵国北疆的战略要地,也是赵国北部和胡人相交之地,所以与内地的军队轮换调动也属十分平常之事,但一万多骑兵的调动绝非平常之事。要知道赵国的骑兵选拔极为严格,号称“百金之士”。能成为其中的一员的都是赵军中的佼佼者,一人为骑则全家免赋,而且将来极有可能提拔成为军官。
所以倾尽赵国之强,所拥有的骑兵数量也不过五万。(这里说的是正式骑兵,像后世李牧大破匈奴时所用的大多都是善于骑射的边民,并非正规军。赵国是个以军立国的国家,民兵的概念早已普及,闲时为民耕作放牧,战时为兵肩负守土之责)廉颇虽只为校尉,对赵国的军力部属却是留心已久,这五万骑兵有约有二万余羽林驻扎在邯郸附近,北控中山,南窥中原。另有万余在代郡与中山、燕国相望,剩下的二万则在云中雁门二郡。
能率领一万骑兵从邯郸北上的人,在赵国屈指可数,答案在廉颇心中已经呼之欲出。凭借他多年的经验判断,赵军调动的种种迹象表面,赵军很可能会在短期内对活动日益频繁的楼烦、林胡二部进行敲打,而以主父的性格,这种事情绝无假手他人的道理。
廉颇凭借直觉感觉出这很可能是自己出人头地的一次机会,以往他虽然追随主父麾下征战过数次,却因为军职太低未曾得见过主父,自然得到主父的赏识也无从说起了。这次却是不同,如果他所料没错的话,主父极有可能会临时入驻马邑,这便是他廉颇的最好机会。
毕竟他已经年近三十,早已不再年轻,况且又有家室所累,如果还不能借着这次机会翻身的话,那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可此时并非战时,廉颇所擅长的不过行军打仗而已,他若想引起主父的注意,到也着实困难。情急之下只好剑走偏锋,硬着头皮用这种方法来得到主父的青睐。最后他赌赢了,主父果然重重的赏赐了他,但让他后怕不已的是主父的才智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竟然洞若观火的察觉出了他这点小心思。
廉颇此刻的心情正如他额头缓缓低落的汗珠一般,虽是春寒之季,却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身旁的军卒推了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回过神道;“什么?”
那军卒见廉颇丝毫没听进去他刚刚的话,只好再重复了一遍,“老大,主父令我们将足量的粮草和马料送入他的军营,民夫我们已经征调齐了,你看是不是……”
廉颇这才想起,连忙上马掉头,带队驰向粮仓,路上又被迎面而来的一队羽林拦住了去路。
“请问你是?”廉颇拉住马缰,客气的拱手说道。
廉颇见当先一人正是个少年儿郎,看装束不过是普通的羽林军卒,可身为主父近臣,廉颇自然不敢怠慢,况且他如今心中忐忑,哪还敢有半点平时的狂傲之气。
赵信也不倨傲,只是笑着拱手回礼,“郎官赵信,参见廉校尉,我奉主父之命,特来与你交接粮草,要麻烦廉校尉你了。”
廉颇连忙回礼;“赵兄弟客气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里来的麻烦之说,赵兄弟请随我来。”
马邑本是小城,道路并不宽广,两队合流后在市集间行走便显得有些拥堵了,所以廉颇特意放慢了速度,让赵信跟在他身旁。
一路上两人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催马前行,廉颇则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旁的赵信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开口问道;“看廉校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有什么事?”
廉颇摇了摇头,并不想回话。忽然又想起这个赵信虽然身份不高,却是主父身边的近臣,没准能从他口中套出一些主父的想法,便强打起精神笑道;“赵兄弟见笑了,我只不过是担心刚刚冲撞了主父的车架,恐主父不喜,故而心生担忧。”
赵信微微一笑,却也不置可否,看了眼廉颇,压低声音道;“其实廉校尉大可以不用担心,主父何等英明之人,岂会没有容人之量。你所作所为,不管是无心还是有心,结果都是主父乐于看见的。所以主父重重赏你,不过是为了举国皆知,即便是尊贵如主父,也要遵守军中律法。”
廉颇闻言心中一动,抬头见赵信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听他话中有话,眼中似乎有些深意。心中倒是有些吃惊,不由打量了赵信几眼,心想难不成连这个小孩子也看出了自己的居心。一时拿捏不住赵信的心思,言语之间也有些言不由衷,他却不知道赵信这人从小异于常人,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他所做的一切能瞒得住那些大老粗将军们,却似瞒不过滑头十足的赵信。
赵信脸上的笑意更浓,却也不点破。对这个看上去沉稳有加、变通欠缺的廉颇他颇有好感,故而有心结交,所以才忍不住出言宽慰。见廉颇似乎并不愿意坦诚相对,倒也不愿多事,只是笑了笑便不再言语,只是专心赶路。
到底是事关自己的荣辱,廉颇最终还是沉不住气,催马上前几步赶上赵信,低声说道;“赵兄弟你是主父身边的近臣,自然熟悉主父的脾气秉性,老哥我是个粗人,很多事情都看的不是很透彻,还望小兄弟你指点一二。”
赵信转过头来,心中也不想为难于他,而是眯着眼睛笑道;“其实廉兄大可不必过虑,我想主父心中对你的印象倒是不错。”
“何以见得?”廉颇面露喜色,连忙问道。他比赵信年龄足足大一倍有余,却丝毫不在意赵信与他称兄道弟,说到底还是心有所忧。
“你虽为马邑一城之守将,手中军士却不过五百人,而且大多参差不齐,并非精锐。可观你操练有素,动作齐整,行伍之间分毫不差,这些主父看在眼里,自然会高看老兄你不少。”
廉颇哈哈一笑,心中倒是有些得意。他刚刚赴任马邑时,这五百军士大多都是新卒,正是在他精心操练下才得以成为一支精兵,即便是拉上战场,他廉颇也自信能不输于任何一支赵军精锐。
听赵信如此说起,廉颇倒是放下了大半的担虑,心中对赵信也不由亲近了许多,眉开眼笑道;“那依赵兄弟所见,我还当做些什么?”
赵信嘿嘿一笑,扬起嘴角道;“那还用说,你现在最需要的自然就是一场漂亮的大胜,这样才能让主父认可你的才华,如若如此,老兄您的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呀。”
随即又压低声音说道;“你这次倒是得罪了整个羽林,所以一会你的可千万不能小气,粮仓里有什么好东西就全拿出来,大家饱餐一顿。那些将军们都是军卒出身,也明白你这次的不得已,所以你若没有亏待他们,他们对你的怨气自然也就没了。”
廉颇连忙点头,说道;“这个一定一定,我这就吩咐人去将城中酒肉送去军营,多谢赵兄弟提醒。
廉颇又想到如今主父重赏了自己,郡守程亮不知情下必然再不敢将自己打压,况且自己已经是都尉之职,按照赵军惯例应该独领一军的,绝无在马邑驻守之理,想来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不会缺少。
想到这里廉颇不由心情大好,不禁笑着拍了拍赵信的肩膀,笑道;“赵兄弟的好意我廉颇记住了,我这人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义气’这二字怎么写,今日你仗义相助,他日有机会老哥我必然加倍报答。”
赵信嘻嘻笑道;“廉大哥你言重了,这只是顺水人情,我不过张了张嘴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不过小弟向来敬重有本事的人,所以才对廉兄你心生好感,你若当我是兄弟,就不要将这‘报答’二字挂在嘴边了,到见得生分。”
廉颇哈哈一笑,大笑道;“说的极是,是为兄我错了。没想到赵兄弟你小小年纪,人却如此豪气,倒很合我廉颇的胃口,如若不嫌弃,今晚请到我家中一聚如何?”
赵信点头笑道;“正好晚上主父准我休息,倒也无事,那就叨唠一番了。”
“好说好说,那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