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阳光穿过窗户,李欧伸着懒腰爬起床。屋内还充斥着夜晚的潮气。
李欧的房间宽敞明亮,一块折叠屏风将床挡在后面。房间的另一半有一张长形餐桌,几张有些年头的裹皮椅子,书架摆放在角落,一座白石的女性头部像置于一旁。她的两侧是两只釉彩淡雅的花瓶,里面插着洁白的郁金香。她是李欧的母亲,一位性子温柔的贵族女性。
他下了床,套上衣衫。外面已经响起了罗茜大大咧咧上下楼梯的声音。正是因为她们的到来,这间冰冷的房屋才渐渐有了生气。妈妈,你看见了吗?
下楼梯时,他看到罗茜套着宽松的法师长袍翘着腿坐在桌前。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叉子使劲戳着盘子里的煎蛋与切片面包,直到盘子里的食物变得一团糟。听到响动,她转过头看着他,眼里满是不高兴,“快点!磨磨蹭蹭的。你是小少爷吗?还要我们等你。”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语气。她总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先吃吧。”
“我说过了不用等他。”罗茜满意地哼哼着,伸出刀叉。然而陆月舞的叉子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她的叉子间的缝隙。“你要做什么?”罗茜大声叫道,“我们又不是他的下人!”
“我们是客人。他是主人。”陆月舞谨守客道,“哪有主人未入席客人便先填饱肚子离桌的道理。”
“好,好,你说得都对!”罗茜忿然扔下刀叉,起身离席。“我不吃总行了吧!该死的,把你的黑猫给我扔出去!我受够它了!”她一脚踢向猫咪却被灵巧地躲开。她的怒火因此更甚,她抬头看见李欧正满怀笑意。“看见我出丑满意了?”她一把推开李欧,蹬蹬地上了楼,房间的门轰然关上,整个房屋的玻璃都在哗啦作响。
“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担心。”陆月舞淡淡地说,“待会我再为她做一份早餐。”
我从不为你俩的关系操心。李欧瞧得出来,因为文化的差异,吵吵闹闹才是她们之间最佳的相处方式。她们在争吵中彼此了解,关系渐近。只是涉及到他,他必须得有所表示。“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与家人。”他说,“等会我去做好了。”
陆月舞没做回应。“吃吧。”她把为他准备的早餐推到了他的面前。
但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挂在门檐上的铃铛便发出了急迫的响声。
“李欧。”来人是欧列弗。
他裹着斗篷,脸上汗水直冒。“你这是怎么了?”李欧问。
欧列弗左右看了看,“先进去再说。”
房门阻断了阳光,关门声对欧列弗来说似乎有如天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脱下了深色吸热的斗篷。原来在斗篷下面他还穿着炼金术士的制式服装。李欧最近几乎不怎么出门,但也知道法师与炼金术士的冲突已渐趋明显。他们几乎能在大街上打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欧列弗自顾自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接过陆月舞端来的茶水一口饮尽。“多谢。”他胡乱抹了下嘴巴,“我才离开公会,忘记了换衣服。”
现在的炼金术士就像做贼,李欧忍不住如此联想,不对,就连贼也比我们过得好。至少不用担心有谁会突然从人群里冒出来刺伤自己一刀。
“我似乎打扰了你们。”欧列弗喘匀了呼吸,发现了餐桌上的早餐。“我来得不是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尴尬,只是促狭地朝着李欧挤眉弄眼。
他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们已经吃完了。”可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叫。陆月舞默不作声地将餐盘收好,端进了后厅。“好了说正事。”他敲了敲桌子。
欧列弗刚张开口,楼上的房间里便传来一声大吼。“陆月舞!”罗茜大吼大叫,“把你的猫撵走!她跳上了我的床!见鬼,它是怎么进来的!”罗茜拉开门,冲出房间,“我要换房间!”
小猫从她的脚边蹿出,灵活地跑下楼梯,直接跳到了陆月舞怀中,藏起了脑袋。“去和李欧说吧。”她轻轻抓着小猫的脑袋,小猫在她的抚摸下惬意地呻吟伸着懒腰。“和我说没用。”
“我们走着瞧!李欧!”罗茜气鼓鼓地冲下楼梯,法师长袍随她动作而飘扬起后摆。
欧列弗愣了愣神,“你是法师?”
“我当然是法师,还有别人敢穿这种袍子吗?你还有问题吗?炼金术士先生?”
“不,我没有……”
这种时候罗茜可没什么好脾气,她正好找人宣泄怒火。“我知道你有。”她转移了目标,紧抓不放。“你担心我把火球砸在你的头上,用法术把你变成呱呱叫的鸭子,咩咩乱跑的羊羔,担心我把你从王子变作青蛙。”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欧列弗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尴尬,唯唯诺诺地模样惹人发笑。他笨拙地解释,“我只是……”
“……认为所有法师都会要你的小命?”罗茜冷声哼道,“虽然我现在还饿着肚子,但你的肉就像那只猫一样既臭且酸,我吃了也会吐出来。”
她的话越来越尖酸刻薄。李欧制止了她,看着她忘记了本来的打算又生着闷气地上了楼。她只是不善于道歉,李欧当然知道,而且脾气既来得快去得也快。“别在意。”他替罗茜向欧列弗道歉,“她只是口直心快。”
欧列弗摆摆手,“我知道我是替罪羊。倒是你——法师小姐她为什么……”
“她算是我的追随者。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走到了一起。”李欧如此解释,“之前她与我一道去过遗迹。所以不用担心,她值得信任。”
“遗迹……那真是一场噩梦。”
“是的,维南拉克叔叔应当对你说过了。”现在想来他都还有些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幸运女神站在他们这一边……“法师加入了黑色晨曦。”
“我知道。每一个人都知道。”欧列弗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他用双手盖住了脸。“可不是每一位法师都那么疯狂。”他的声音尤为低沉,“至少达尼尔大人被人们谨记……可父亲大人……他……”
……他被人唾骂。炼金术士、法师,商人与小偷,贩夫及走卒都在咒骂他。布兰德所担忧的好人被冠以恶名,罪犯被当做英雄的事并未发生。想必这是黑色晨曦的手段。但面对身陷其中的好友,李欧不知应如何安慰。“那只是谣言。刻意污蔑的谣言。”他说
“你我都清楚那不是谣言,街头巷尾所说的全是事实。”欧列弗忽然提高了声音,但很快又低沉下去。“他耻辱地选择了逃跑。爱丽莎告诉了我。”
爱丽莎?李欧猛地挺直了脊背,心跳骤然加快。“她说了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与此前无异。
“说了父亲的事,还有被你们称作‘小丑’的事。”谈及雀斑女孩,他的脸上竟流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她说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反而一直给你们添麻烦。她很感激你们一路照顾她。”
似乎她并未提及其他。李欧稍微放下心来。“喔?这些她也说给你听?”他故作笑意,“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李欧撞了撞他的肩。
欧列弗一阵哑口无言。“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有些手足无措,呆滞地张着嘴巴像是在组织言辞,但最终他还是放下了举起的手臂,“算了,反正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
李欧没在追问,他的本意不在于此。一阵沉默之后,他首先将其打破,将谈话拉回正轨。“好了,欧列弗,寒暄已毕。说吧,有什么事儿?你可是无事不登门。”
他首先沉默了一会,然后才缓缓开了口。“你之前入过狱?”
欧列弗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他还不至于掩盖事实。“是这样,没错。”对于欧列弗他还不至于遮遮掩掩。“因为走私违禁品的缘故。”
他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面露苦笑。“我本还期待着另一种回答。”欧列弗说。
“有什么问题吗?”李欧奇怪地问。监狱里人来人往,他只是在里面小住了几天,体验生活。“我想总不至于被剥夺徽章吧?”他看着欧列弗难看的脸色,心头暗暗思索。“公会可从没有这样的制度。”
“剥夺徽章当然不可能。”也从未有过如此先例。“却能给你制造麻烦,设置障碍。”欧列弗身为事务官的副手,知道一些内部消息。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真实可信。李欧耐心听着。“公会收到了你提出参加升阶考核的请求。”欧列弗说这话时仍带着惊讶。
李欧点了点头。这确有其事。倒不是因为他狂妄自大,贪功冒进,贪恋星座徽章带来的权力。而是因为他自觉有了这样的实力。也许是神殿里的瑰宝,使得他的魔力有了大幅度增长,足以支撑他进行一场令人迫不及待、热血沸腾的实验——召唤异界生物——只差建造一座造价不菲的异界束缚法阵。
欧列弗按下心中的惊讶,继续说道,“这原本是例行公事,只消斯图纳斯大人——爱丽莎的父亲盖上印章,便能得到批准。但是有人从中阻挠。”然而李欧根本不记得他有得罪过什么人。会是谁呢?他的好友很快揭晓了答案。“老安德鲁森。”他说。
“老安德鲁森。”李欧重复。
“没错,老安德鲁森。”
“他将儿子的死归咎于我?”
欧列弗点了点头,“安德鲁森究竟是如何死的?人人都知道你们素有间隙。”
人越老直觉越强?他真可以去做先知了。“所以我就得杀了他?”你不杀人,就有别人杀你。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我是炼金术士又不是刺客。我可没那么嗜杀,什么都要用刀子解决。”
“但他不肯相信。”欧列弗摊着手,“他说这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他的确死于黑色晨曦之手。”这个谎言毫无破绽——只要爱丽莎没有愚蠢地什么都说出口。“说起来,也多亏安德鲁森还有个老爹。我要是被安德鲁森杀了,被他说成是遭法师杀害,谁又来替我伸冤?”
“这我知道。猜测不能定罪。”欧列弗叹息一声,“但加上你入狱的罪名足以让你无法晋升。”
李欧其实并不看重徽章,但那是一个完美的挡箭牌,足以挡下流矢。“有办法解决吗?”
“办法没有。但有几句建议。”
“我听着呢。”李欧坐直了身体。
“斯图纳斯大人会召你前去对质,想好说辞吧。”欧列弗放下捧着的杯子,“尽量说服他。他是爱丽莎的父亲,他宠爱爱丽莎,他不会愚蠢地去相信一名头脑已出现问题的老头子的话。放心吧,不会有大问题。好好让那个老家伙出丑就行了。”
李欧露出不怀好意地微笑,“那我乐意与他碰面。”
剑群尖塔在阳光下泛着黑光,活脱脱地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以往他都觉得这些直插天际的剑刃恢弘无比,此刻却感到危险。无论是身处其中还是置身事外。黑色晨曦。踏上街头的李欧心里已数次浮现出这个名字。今日他一人出行,习惯陪伴的他已经有些不大适应。尽管他穿着便装,但仍然时不时地扫视周围。也许他们就在身后左右。他不停想到。
公会整修完毕的大厅富丽堂皇,光亮的地板似乎能照出人的影子。但是他之前到来时的张灯结彩全然消失无踪。大厅里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人影。他走向大厅,高大的浮绘大门向两旁敞开,中间是通往世间真理的道路。但李欧听说前不久有人用大粪泼过这扇镀金铜门,可此时他闻不到一丝异味,也瞧不出半分异样。
刚走进大厅,李欧就发现爱丽莎坐在用来供人休息的角落里。她看见李欧,站起来向他挥了挥手,同时抱以微笑。
“特意等着我?”
“嗯。”她走了过来,“我带你过去。父亲正在楼上……老安德鲁森先生也在。”
“暂时不着急。”李欧伸手拦住了她。“伤已经好了吗?”
爱丽莎今日身着偏中性的衬衫,穿着马裤套着短靴,脖子上缠着一块蓝色丝巾。她闻言解开了丝巾,露出脖子上的刀痕。即使经过魔法的治疗她的肌肤上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伤疤。“只能这样了。好不了。”她的面色平静。经历了生死之间的磨难,她变得不那么内向,不至于短短几句话就会面红耳赤,垂下脑壳,不敢直视他人。她重新系好丝巾。“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是吗?”她的嗓音变得有如破絮,可她的笑容却是格外动人。
她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坚强。他们都小瞧了她,她根本不需要他人的安慰。“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欧回答,“还能说还能唱。”
“除了声音有些不太好听。”她淡淡笑道,“可总比死去的人幸运。”
李欧不知该如何作答。“最近你一直在做噩梦吗?”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应是想起了那恐怖的一幕,那对她来说无疑是如高山般的黑暗阴影。然而李欧不得不提,“我知道你是害怕恐惧,所以才对欧列弗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不该说的……”她的双手交缠到一起,手指彼此缠绕,似是能缓解压力。“但是安德鲁森……”
李欧按住了她的嘴巴,“别说那个名字。”
“……他就像鬼魂,每天晚上都拿着刀子像我刺来……真的,我只说了一些,我只告诉了父亲他胁持我……其他的,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她急切地分辨,“我没有提它……”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造成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李欧按住了她的肩膀,尽力让声音变得柔和,“别紧张,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明白,说出来会让你的感觉更好,但这个秘密事关生死。你有切身的体会,他们是多么的贪婪,为了得到它会如何地不择手段。”
“我知道。”爱丽莎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不会再提及哪怕一句。”
但愿如此。李欧心说。他一直笃信“唯有一人知晓的秘密才是秘密”。当秘密被另一个人知道,它就不是秘密了。它已经被人所分享。这意味着秘密会被另一个人分享给他的爱人、家人与朋友,然后他们会再次将秘密吐露给更多的人。秘密如瘟疫般蔓延,直至公诸于众。
然而这一次分享秘密的人多达数人。他能保证自己与陆月舞、罗茜不会多言。但是爱丽莎呢?她已经泄露了一部分,难保不会说出更多。看得出来,她深爱自己的父亲,同时又与欧列弗暧昧不清。女性总是在不经意间吐露信息。布兰德和他的同伴则更加让他没有信心,更加可能成为灾祸的根源。他们也许会为了一次重要的晋升,会为了大笔的金钱,会为了从某人手下逃得一命轻而易举地将秘密与他人分享。
金色古卷在他手中,所以他每一天都将居于名为“隐忧”的屋中,他不得不为此头疼,紧张且防备周围的任何一人。盖因这个世道里没人是圣者,世人皆为自己而活。只愿他们守住秘密的时间能长一点,长到我们无人能敌。李欧在心中诉说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