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李欧看来,仪式冗长且繁琐,并且瞧上去毫无进展。
窗外繁星闪烁,皓月当空。然而直到深夜,土坡上的教堂里既没有魔法灵光传出来,更没有神术光辉闪烁,一切寂静无声,像是陷入沉睡,有如安眠的墓园。
“我们还得在这里等到多久?”罗茜焦躁地一口饮尽了杯中烈酒,把木杯子狠狠砸在桌子上。老旧的桌子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一阵剧烈的摇晃。“我看够了夜景。”她低声吼道,“天上的星星有几颗我都快数出来了。”
有几颗?他还真想知道答案。但是这种时候,他的理智告诉他还是别去招惹她比较好。
“星星也能昭示未来。”伊薇拉头也不回地说。
她的目光仿佛越过了教堂的尖塔顶,沉入了深邃的夜空。透过她的眼睛,李欧确信她说这句话并不是刻意敷衍,更加不是对罗茜的讥讽。她说的完全基于事实。她是学士,自然了解星辰运行,懂得它们闪烁的言语。然而罗茜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那你看见了什么?寒冷将至?”罗茜哈哈大笑。“拜托,周围就是冰川和冻原,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没有炉火我们就会被冻死啦。”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就我看来没什么不同。”
“那就好好看看。”伊薇拉转向她,“怀揣敬意仰望星空,用心观察她们的轨迹,你会发现她们在对你低语。她们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抱歉,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耳朵聋了。”女法师尖刻地说。
伊薇拉好似没有听见。她指着窗外的一方天空说,“灰暗星辰被迷雾笼罩,越加黯淡;山羊与雄狮在厮杀,利剑在烈火之中锻造……”
“……这不是好预兆。我知道。”罗茜不耐烦地又一次打断了她,“但是我没兴趣听这些!”她挥舞着手臂,恼怒地说道,“你们要研究星象,我不反对,但求求你们,别拖着我加入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死气沉沉,就像这座村庄。这里简直就像是活死人的乐园。”
她说的没错。
即使是堆积如山的垃圾堆,满是马粪与猪尿的牲畜栏圏,那里恶臭作呕的味道也远比这里足以使人昏厥窒息的,仿佛腐败尸臭的气味来的香气扑鼻。
“我闻不出来。”陆月舞皱眉说道。
“用不着鼻子,你很快就能见到。”李欧看着从天际洒落的光亮,凡人不可一见。“要么是一个驱逐了邪恶的圣武士,要么是一个堕落的黑骑士。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结果。”
“管他是什么。怪物,恶魔?一把火烧掉就万事大吉。”
但是她现在可没法点燃它。
是的,她的确不应该还在这里陪着他们熬夜到答案揭晓。她的身体吃不消。“罗茜,要不你先去休息吧。”他好心好意地说,她却好像不太领情。
“我求之不得呢。”她羞恼地说,拉开房门,甩手用力关上。“你们请继续。”
伊薇拉担忧地看着震动的房门,不安地问:“她……没问题吧?”
“没事,别担心她。”陆月舞说。
李欧摆摆手,示意她别在意。“她不过是闹脾气罢了。她就像小孩子。”话虽如此,但他知道她为何发怒又愤愤不平。她的气恼他统统明白。她不过是在痛恨自己帮不上忙罢了。但愿她别蒙在被子里哭泣,别像真正的小孩。他尽量轻松地想。
然而牧师阿尔顿可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还能拥有吵闹争执的轻松闲暇。
在六芒星法阵里,神力仿佛从天堂降下的普世之光,冲刷着圣武士的身体。它像是奔腾的洪流呈现出实质的姿态,炫目的金光四溢朝四周扩散,席卷了整座教堂。一切脆弱的东西在这股金灿灿的洪流之中荡然无存,长椅,蜡烛,锡制的铠甲装饰统统化作虚无。
牧师跪在教堂大厅的中间,跪在法阵之外,向着闭目冥思的安达尔圣像祈祷。他不停地祷告,声音宏大嘹亮,却始终逃不出石头墙壁的束缚,在教堂里嗡嗡作响。他将所有的心神都融入祈祷之中,以求安达尔能响应他的祈求。
信仰化作无形之力,祷文即使变种的咒文,精神力构造法术架构……李欧与伊薇拉会如此解释当今的神术。但牧师阿尔顿显然不知道这隐藏于教会深处的隐秘。他期待诸神能大发慈悲,为他指引方向。可那就像对牛弹琴,即使是绝食与自我鞭笞来彰显信念也不会得到丝毫响应。只因神灵皆是千变万化,无法揣摩的虚无。如今更是无情。
有如瀑布般坠落的正能量洪流穿越虚空,自教堂的房顶倾斜而下,牧师瘦弱的身躯仿佛风雨里飘摇的柳叶,与狂风骤雨做着艰难的斗争。然而他似乎对身遭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祈祷,竭尽所能、不顾一切的祈祷,似乎这样安达尔就会显灵,从神像里走出,向他展露他一直宣扬的慈悲,救活圣武士,也让他的断腿重生。
大厅里金光璀璨,仿若天堂。
一波接一波的洪流自天际坠落,牧师变得更加虚弱,苍老的身躯开始颤抖,剧烈摇晃,他裹在身上的长袍被汗水完全浸透。当六芒星法阵忽然绽放出如夏日烈阳般炽热灼日的光芒之时,他终于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瘫到在地上。
他的祷告半途而废,而法术却未中止。
神国的大门仿佛在此敞开,一片耀眼的金色当中,牧师仿佛听见天使在神国里歌唱。这一定是神迹。躺在地上的牧师看着眼前的景象虚弱又愉悦地想,就算是现在就会死去,他也死而无憾了,天使一定会将他接引至神的国度。
这是女神降下的恩赐!
牧师忘记了身体的疲累,他艰难地挣扎着爬了起来,打算继续向女神祷告,以此讨得女神欢心。然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脸上的欣喜被黑暗的恐怖取代。
“不……”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等他再度睁开时,绝望与惊恐写在了他的脸上。“不!”他凄厉地叫喊,“不,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竖立在他面前的安达尔石像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裂缝。先是细小微弱的一些,而后迅速蔓延,就这短短的片刻,他亲眼瞧见裂缝如毒素般蔓延。从头到脚,安达尔每一处肌肤上都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
“不,停下,求求你,停下……”牧师哭着哀求。“……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
洪流奔腾,仿佛诸神之眷顾;神像崩裂,却犹如亵渎的祸根。
牧师在光与暗之中惊恐且绝望的迷茫着,他看着石像又瞧着依旧昏迷的圣武士,找不到答案。四周仿佛陷入了死寂。
然而在这让人窒息的安静之中,石像碎裂的声音仿佛是恶魔刺耳的狞笑。牧师绝望又无法抗拒地望去:一道醒目刺眼的裂纹在石像阖着的双眼下裂开,仿佛是两道悲伤的血泪;崩裂碎石以至于缺了个窟窿的嘴巴仿佛在呻吟。
他跪倒在地,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圣母呀,您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他抽泣着说,“这是您对我的惩罚吗?”他像是找到了怪罪的理由,“因为我们收容了亵渎诸神的炼金术士?”他大声喊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去杀了他!不顾一切地杀了他!只求您别在责罚您的羔羊了。请您饶恕我的罪孽。”
石像悄无声息,碎片依旧剥落。
然而从沉闷的石子碰撞声里,牧师仿佛听见了最悦耳动听的命令,他挣扎着爬起来,单脚立着,歪歪斜斜。他一脸坚定,往前迈了一步……他无助地栽倒在地。但是他很快又再次爬了起来。他不断重复着站立与栽倒的过程。直到他悲怆地选择了爬行。
“圣母保佑我!”他大声喊叫,扶着紧闭的大门站住。“阴影无处藏身!”
但是转眼之间,圣光骤然消退,没有烛火的教堂漆黑有如深不见底的坑洞。一瞬间,所有的勇气伴随着天国之门的关闭陡然消失,就像是烈日下的光斑,转眼消散,仅仅剩下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牧师只觉得痛苦和虚弱仿佛一对孪生子一同席卷而来,他软软地顺着大门滑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木板剧烈的喘息。
“圣母啊,这、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无助地呢喃。
安达尔没有为他答疑解惑。她已经快“死”了。
在黑暗的静谧之中,唯有石块落下的声音有如雨点,但是每一次石块与地板的碰撞都像是大锤砸在牧师的心上。他捂住抽搐的心脏,竭力睁大眼睛,想要努力看清安达尔现在的模样。然而他只看见在窗外洒进玻璃彩窗的微弱光线之中,一个陌生的黑影慢慢的,以僵硬的,仿佛死尸木偶般的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
对方一团漆黑,看不清真切,唯有长长的影子在如浓墨般的黑暗里也分外清晰,从对方脚下一直蔓延到牧师的身边,直到将他笼罩。在绝望的黑暗里,牧师看见了一双让他永生难忘的燃烧着灰色火焰的眼睛。他就像是恶魔,像是他心中最可怕的梦魇。
对方盯着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
恐惧爬上了他的身体,但是石像轰然倒塌的声音猛然惊醒了他。安达尔的神像……她……倒了。牧师意识到。他本应该为此悲伤并且痛哭流涕的,为之自责,满怀愧疚,唯有自杀谢罪的。然而,他猛然发觉自己的内心尤为平静,就连绝望与恐惧仿佛都随之而去。
此时此刻,牧师忽然记起了他斥骂炼金术士不敬神灵的那个问题:
“诸神究竟有没有一点慈悲?”他现在认同了对方的答案。“有的,不过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因为他没能看见诸神对他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