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沉默地行进。火把在黑暗里延伸,在漆黑的甬道里构成了一条明亮的火龙。所有人一个不落地跟着沙漠武士的脚步。他们得去另一个地方,地底神庙的更深处。沙漠武士说那里或许有些不可知的危险,但无论如何,总比坐以待毙,等着追兵上门好得多。
——他们砍断了吊篮的铁链,破坏了机关,但李欧知道,即使这样,也许仍旧也阻止不了巫婆走狗。他们听命门罗??塞尔特,而这位主教无法抗拒那位女魔法师。那种油腻的,仿佛粘稠沼泽般的肮脏魔力令李欧为之心悸。他们似乎在谋算什么。但当务之急……
叛徒呢?
李欧找了个借口走在后面,试图寻找到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然而他很快就失望透顶了。他什么也没找着。那个家伙似乎也已经有所察觉,竟然一路未露破绽。很快,李欧就感到厌烦,然后阵阵虚弱接踵而至,仿佛海浪不断袭来。
药效渐退,他软弱地意识到。
之前被遏制的疼痛,被麻木的神经统统恢复了活力,在此时一股脑地朝他冲来,就像是一整队骑兵冲锋时的钢铁洪流,他无力抵挡,只能任由自己仿佛一片坠落的柳叶,在风雨中飘摇。在这铺天盖地的痛苦煎熬中,左手的伤口尤为剐心剃骨,五指无法控制地开开阖阖,指尖苍白肿胀,仿佛浸泡于水中的浮尸。他的脚步蹒跚,跌跌撞撞,一块又一块的石子被无法抬起的双脚踢动,接连碰撞着周围的墙壁,在黑暗的寂静里犹如雷鸣。
走在他前面的妮安塔听到响动,赶忙跑过来扶住了他。“谢谢。”他虚弱地道歉,同时挤出难看的笑容。那个叛徒一定是在暗中讥笑吧?他抬头望着火光里的行者,心中想到。既然如此,既然已经软弱,那就表现得更软弱一点吧。大声嘲笑,卖力讥讽吧,我等着你呢。
“活该。”不屑的冷哼格外刺耳。
拉瓦??乔雷使劲拽了他的儿子一把,“住嘴!”
“为什么要住嘴?”萨沙甩开了父亲的手。“连说都也不能说吗?”他的言辞激烈,声音越发响亮。李欧觉得他简直是在故意招惹敌人。“看看我们现在都成了什么?我们跟着他们,简直成了沙鼠。在地底下仓皇逃命!”
“住嘴!”罗茜低声咆哮。
这反而引起了更大的反抗。“白魔鬼,来呀,杀了我呀!”萨沙挥舞着手臂,“你们这群沙鼠,就知道逃窜吗?我不想这样了!所以,来呀,杀了我!我早就想解脱了!”
他应该庆幸队伍里能听懂瓦利亚语的人少之又少。否则绝大多数人绝对不介意实现他的愿望。这可比诸神响应他的祈祷更加方便快捷。
“萨沙,你在胡说什么?”拉瓦??乔雷恼怒地叫道。
“我只是在说我想说的。”萨沙大喊大叫,“我受够了,父亲,我真是受够了!为什么我们非得跟着他们?为什么我们原本好好的,现在却也成了被金弯刀追杀通缉的对象,就像是过街的老鼠?”那是因为整座城市都满含敌意,仿佛择人欲噬的饥兽。“这都是因为我们遇见了他们——这群白魔鬼!这一定是诸神降下的惩罚。”
“诸神没有惩罚我们。”沙漠武士说。
“那是什么?”萨沙大声质问,“难道诸神的旨意就是让我们躲躲藏藏,终日不见阳光?”
说实话,谁又愿意这样呢?但是李欧宁愿面对怪物,也不想面对烈阳。白昼之下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恨意,仿佛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现在只想好好待着,熬过短暂的数天,然后赶快离开这里。他也受够这里了,受够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束手束脚,担惊受怕的滋味了,而且这里根深蒂固的信仰还让人为之恐惧。
“时机未到。”沙漠武士说,“耐心,以及等待。”
萨沙叫了起来,“等待个屁!我只是不想死!”
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祈祷,但达成所愿的少之又少。由此可见,诸神也没干什么活。“李欧先生,他这么叫,会不会把敌人引来?”妮安塔担心地小声问。
“也许吧。”他忍着抽搐的疼痛说。
萨沙还在咒骂,就连他的父亲也无法制止叛逆的孩子,但是每一个人都对其置之不理。在寒冷寂静的地下城里,一点吵闹反而更像是口渴时出现在眼前的清泉。然而他吵闹不休的样子像极了故意挑起事端的叛徒。会是他吗?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李欧依然不能确定,当然也没法否认。他仍旧得紧盯着对方,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脚下的石板变作了沙土,坍塌的穹顶,巨大的石块和如同金色瀑布般的沙砾从天而降,占据了面前的大半个大厅。靴子踩在黄沙上,就像是行走在皑皑积雪上面,咯吱作响。
“我们还要走到哪去,就在这里休息不行吗?”萨沙大声埋怨,“没人追得上来。”
“收声!”沙漠武士举起了手,打着手势让他们停了下来。
“干什么?周围什么都没有。”
“闭嘴!”沙漠武士陡然暴怒低喝。这是李欧第一次见他发怒。“你想死吗?”
萨沙就像一只受伤的羊羔缩到了角落,不住颤抖。
“怎么了?”李欧挣脱妮安塔的搀扶,抬起脚……
“别动。”沙漠武士的脸色凝重,透着紧张与不安。“先别动,暂时都别动。”他往左右看了一眼,紧盯大厅里那座巨大的沙堆。“谁也别说话,噤声。”
黑暗里有一种可怕的寂静在蔓延。这种寂静不同以往,四面环暗中有种莫可名状,让李欧汗毛竖立的惊悚。阴森的微风扬起沙砾,细微的尘土钻进他的嘴巴和鼻腔,无孔不入。李欧觉得自己受到一种冰冷且对他毫无好感的不知名东西监视。火焰轻微地爆裂,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这一刻他忘记了伤口的疼痛,握住了剑柄。
然而,直到浑身酸软,也未曾有任何异常。
“什么也没有。”萨沙不屑地低声说。
只是沙漠武士却出人意料地更加谨慎,乃至……有一些恐惧?他不是诸神的战士吗?可如果连他也面露惧怕,那么那种未知的,还没有露面的东西一定格外危险。“退后。”他急迫且不容置疑地说,“退到周围没沙砾的墙边去。”
“照他说的做。”李欧吩咐。
靴子踩踏沙面。沙沙声尤为刺耳。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欧问。
不等沙漠武士回答,李欧就听见那种尖叫声。比任何一位女士的尖叫更加刺耳,也比女妖的哀嚎更加惊怖,仿佛地狱的源头。那尖啸,像冰冷的,锋利的刀一样穿过李欧的头脑。但是在那声音之后陷入死寂。但那个不知何物的东西的确就在他们周围,而且愈发近了。
“究竟是什么?”
“沙海、沙海的魔鬼。”萨沙恐惧地说。他的背部紧紧贴上了冰冷的墙壁,缩小的瞳孔死死盯着前方的沙堆。“它来了,它来了。”
沙砾死一般的翻滚预示着魔鬼的到来。
一面刺穿沙面的带刺的鳍突兀的在火光里显现,沿着金光闪闪的瀑布顺流直下,泛起一片沙子铺就的浪花。它在沙子里面毫不费力地游动,灵活得令人无法想象,就像是海里的鱼一样肆意地嘲笑陆上生物的笨拙。
“我们通常叫它沙鳐。”沙漠武士说。
它飞快地朝他们游来。“呆在岩石上,别去沙子里。”拉瓦??乔雷大吼道。所有人都挤在了岩石上,面对未知的东西,就连骑士的脸上也充满了不安。每一个人都认为呆在岩石上再安全不过了。
“拔出你们的剑。”沙漠武士说,“它们会直接跳到这些岩石上然后把你生拽下来。用剑砍碎它们,远比躲避它们更轻松。”
没有任何的预兆沙丘长尾蜥粗暴地打碎了地面,激起了一场巨大的沙爆。
那个东西正如它的名字,就像一只巨大的鳐鱼,扁平的身子,身体周围长着一圈尖刺,一根带刺的尾巴在空中摆荡,保持平衡。一口长满利齿的大嘴滴着恶心的口水从李欧的头顶飞跃而过。
它跳得太高了,也太快了。李欧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跟不上它的速度,只有沙漠武士的短矛在它的肚皮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伤口。他一边庆幸他的目标不是自己,一边担忧且不安地望向身后。它的目标是谁?
迎接沙鳐的是一片枪林与剑塔,但它好似能飞一样扭动身体,竟然避开了大半攻击,几支长剑砍中了它,深可见骨,但即使是蛮力惊人的鸦人也没能挡住它。
沙鳐一头撞进了紧贴墙壁的人群,一口咬住了没来得及避让的红鸽尤金。他的大腿被弯刀般的牙齿紧紧咬住,鲜血飞溅。他凄厉地叫喊,双拳捶打,奋力挣扎,但都无济于事。椭圆形的头牢牢咬住了他,将他拽向沙砾。
骑士们试图上前解救,然而它的尾巴重重一拍,在大厅的震颤与飞扬的尘土里,它就像是射出的弓箭一跃而起,带着它的战利品从一片剑网中穿过,重新潜入地面。
一起来得既快又突然,结束的又是如此突兀。好些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沙海里的魔鬼便已消失无踪,只剩下血染的岩石上面从红鸽尤金的腿上撕下来的条状皮肤。这是一个完美的狩猎者。李欧意识到,然而他却不想为红鸽尤金报仇,更别提解救他。。
“为什么不救他?”陆月舞恼怒地质问。“我们得去救他。”
“救?”李欧冷笑着说,“不,让他去死吧。”
“你……”她的眼中充满怒意。“我看错你了。”
然而这一次,错的只是她。
“我们没这种伙伴。”李欧告诉她。“叛徒又怎么能称之为伙伴?”
在红鸽尤金被沙鳐扑咬的地面,与被拖拽的沙面上,洒落一地的银光闪闪的东西证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