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光线稍微有些暗,李炀进去稍微眯了一下眼睛才适应过来。
书房的面积并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装修得古朴典雅。毕竟是有五十多个年头的老楼,整体风格还是偏旧式的,家具也都是红木做成的,应该也是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旧物,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进门的地方,放着一张四人沙发,就是这间书房里唯一有现代气息的大件物品了。
方木正坐在书桌后面,见到许慎领着李炀进来,笑了笑说道:“时候不早了,老许你去问问饭菜整得怎么样了,我们等下就过去。”
“好的。”许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怎么会听不出来方木是在故意支开他,饶是如此,心里却更加好奇。要知道作为方木秘书的许慎,说是方木的头号心腹也不为过,而李炀不过是名学生,方木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要单独跟他说。
许慎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做秘书的,最要紧的规矩就是少说话,多做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不说。许慎虽然为人正直,但却并不迂腐,不然也不会被方木看中。
方木见到李炀依然恭谨地站在那,便指着沙发笑道:“小李坐吧。怎么变得拘束起来了,这可不像上次的你哦。”
李炀摸了摸鼻子坐下,腆着脸笑道:“主要是被方叔叔您的气场给镇住了。”
方木指着他半晌,才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就知道没那么老实。听说你这次被评上省三好学生了,有没有得到消息?”
李炀点了点头,故作遗憾地说:“昨天去班主任老师家里坐了会,已经听说了。哎,如果早些知道就好了,压岁钱估计都能多上不少。”
他不说从高校长那听来的,是有原因的。逢年过节去老师家里走动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校长家却不是普通学生能去的。如果他照实说了,搞不好方木会误认为许慎带着他去的,这就得不偿失了。
方木讶异道:“你还缺这点钱花啊,我听老许说你都将生意做到学校门口了,开办了我们南陇县第一家网吧。我还在琢磨,是不是还该给你颁个‘优秀学生企业家’的称号呢?”
“哪敢哪敢!”李炀连连摇手,嘴里却在嘀咕着:“要是发个万儿八千的奖金还差不多,光给个称号有什么用啊。”
方木被他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给气乐了,瞪了他一眼:“不用心钻研学业,倒把心思用在这些小聪明上,你家里不给你钱花还是怎的?用得着你一个学生出来挖空心思琢磨怎么赚钱啊!”说到后面,脸上笑意虽然不减,语气却渐渐重了。
虽说有了上次唐倩替李炀求情的事情,但方木怎么可能真的将一个普通学生放在心上,他对于李炀的印象不过是‘见义勇为’,顶多再加上‘学习不错’四个字。这一切的转变却源于那次李炀提出了乡村公交这个概念,解决了一直横亘在方木心中的难题,才令他对李炀刮目相看。后来听说他考出全县第一的好成绩时,还曾当着许慎的面赞叹说“这小子不错”,哪知道转眼便又听说了他居然折腾出了一家网吧,当上了个体户,饶是以方木混迹官场多年养成的修养也被气乐了。
平心而论,方木心里是比较欣赏李炀的,无论是李炀表现出来的性格,还是他的一些天马行空般的观点,都很对方木的脾性。方木是一个很注重实干的官员,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怕没办法,就怕没想法”,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会支持李炀放弃学业出来创业。毕竟这个年代主流的观念还是读书胜过一切,学生创业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如果李炀是一个成绩不怎么样的学生还好,可他偏偏成绩又好得一塌糊涂,完全可以往更高的层次和目标去努力,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却偏偏在这些小道上折腾,因此方木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提个醒。
方木的心思李炀怎么会不懂,心里有些感动,便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收了起来,一脸郑重地说道:“出来做这些事倒不全是为了钱,主要还是想通过做事来验证一些脑子里的想法,况且也没花多少心思。”
方木笑:“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原本还担心你考了年级第一又拿了省三好学生,会得意忘形,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大概便是这样。
“谢谢方叔叔关心。”李炀真心实意道谢。
方木摆了摆手,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不需要一个中学生的人情,他肯说这么多只不过是存了一份爱惜人才的心思而已。“差不多该吃饭了,走,我们也出去吧。”
李炀站起来,等方木穿上外套,才拉开门,让他走在前面,很自然地落后一步。
“对了,”方木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指着沙发上方的位置说,“这副颜真卿的字听说是你拓回来的?”
李炀诧异地转头看去,却见墙上挂着的正是那“沉潜刚克”四个字。他想着应该是许慎又转送给了方木,也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哦,这副字不错。”方木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才转头出了门。
中午的饭局就摆在招待所的食堂里。
说是食堂,其实跟外面的酒店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县城里一些普通的酒店的档次还要高一些。六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穿着喜庆的红色唐装,在门口站成两排,在一个有点谢顶的中年人的领头下,齐齐鞠躬问好。那中年人弯腰之际,露出十分鲜明的地中海式头顶,一片光亮如镜的脑门,显得十分特别。
李炀注意到方木的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多说,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地中海”见方木一言不发,顿时内心忐忑不安,也不知道这一招做得对不对,只得硬着头皮一脸谄媚地替方木引路。
二楼的大包房里,方木领着一帮中年男人一桌,女人和孩子又是另外一桌,李炀本来想跟着许晴和唐倩坐一块,哪知道却被方木给叫住了:“李炀啊,这边还有空位,就坐这边吧。”
其他人看到方木竟然会出口叫一个孩子坐过来,都有些愕然地看向李炀,不明白这个半大小子到底什么地方值得方木如此看重。
李炀也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方木,见他不似说笑,又看了眼许慎,就乖巧地笑着说:“既然方叔叔有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才走过去坐在了许慎的下首空位。
等众人坐定,“地中海”才指挥着服务员上酒上菜,方木便让他也坐。“地中海”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也不敢多客气,小心翼翼挨着李炀坐了下来。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要喝酒。方木点了五粮液,又特地问了一声李炀:“李炀你喝点什么?”
“橙汁吧。”李炀见李红梅那桌点了橙汁,便顺口说道。
方木笑道:“那行,你跟老许就喝橙汁。”
许慎在家里不喝酒李炀是知道的,却没想到连这种场合都能坚持不喝酒,李炀心里也是佩服不已。其实李炀不知道许慎之所以死心塌地跟着方木,最开始就是因为方木从不硬逼着他喝酒,第一次让他在官场上体验到一种被人尊重的感觉。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种尊重和平等足以让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方木又说:“李炀你既然不喝酒,干脆来替我们当酒司令吧。”
李炀笑着应是,便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五粮液,先过去给方木斟满。
趁着李炀倒酒的机会,方木顺便给他作了介绍,说是省三好学生、县见义勇为标兵云云。众人这时候都知道了李炀便是许慎的侄子,都笑着向许慎道贺。然后方木才又替李炀介绍了在座的其他人,建行的乌行长,教委主任唐再兴,检察院检察长杨鸣,交通局副局长李明海,农业局局长莫汉文,以及那个“地中海”招待所所长王朝民。
李炀开始便怀疑那个朝他点头的人是唐倩的父亲,只是没想到他会是教委主任。
他一一斟满酒,才回到座位上,趁着方木说祝酒词的时候,打量着在座的各位。他知道这里应该都是方木摆在明面上的心腹了,看起来每个人都身兼要职,其实除了建行的乌行长有些分量,其他人要么是清水衙门,要么就是副职,甚至连一个常委成员都没有。俗话说当官不入常,放屁都不响,如果说方木全凭这些人的支持就能和县委书记分庭抗礼,李炀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他以前就怀疑萧鼎是走的县委书记的路子,如今一看果真如此,或者说,目前来看他肯定不是方木这一派的。至于刘国强,上次从许慎无意中说漏的话语里就知道他是县委书记那一系的人了。
李炀这段时间,通过和许慎以及刘国强聊天的只言片语里,对目前县里的政治格局已经有了大致的把握。总的来说,便是一个强龙与地头蛇的博弈过程,方木虽然去年底刚空降到南陇,根基浅薄,奈何他背景极大,硬生生压了县委书记一头,上任后又实实在在地办了几件实事,才算在南陇站稳了脚跟。但是要说县委书记会一直这样容忍下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官场上是最能体现出弱肉强食的从林法则的地方,做官往往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县委书记和县长分别作为党和政府的一把手,都要靠县里的政绩和人脉来作为晋身的资本,除非县委书记是快要退居二线的老头子,不然绝对不会将这些就这样拱手让给方木的。
如果李炀没记错的话,过不了多久南陇县的政局就会发生一场龙虎相斗,结局出乎意料的惨烈,县委书记固然败下阵来,方木却也没讨到好去,很多年内都窝在南陇不得寸进。
就是不知道,这一世,结局依然还会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