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嫽见弟史在这里总是捣乱,便将她拉了过来,示意她安静些,不要吵着别人。
傅介子说了一会儿,姑娘便开始蹙眉起来,如果是一般的什么人这样,别的姑娘一定会以为这是调戏而不高兴,但是看这个姑娘的神情,傅介子知道她对自己没有敌意,可能是想的起些什么。
当初存着这个心思的时候,傅介子设想过千次万次殷茵活过来的情形,但是什么都没有猜到,因为有了前绪的心理准备,傅介子发现这个姑娘已经记不得自己了,或许在她的记忆深处还留恋着一个影子舍不得散去。
姑娘的神情微微有些窘迫,却又更好奇得看着傅介子。看这个神情,傅介子知道自己是说中了,这个姑娘的习惯可真的没改,心头一喜,急着道:“茵茵,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再好好想想,六年前,你住在义渠县,那里有很大的山,山外有很大的草原,还记得么?”
姑娘茫然得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傅介子急道:“茵茵你再好好想想,那一年大将军到我们义渠县请我们去管军马,后来在一个大草谷里面被匈奴人围住,记得吗,你骗着我离开,自己却陷到了绝地,茵茵,茵茵……”
姑娘再一次迷茫得摇了摇头,似乎是头痛得厉害,傅介子催得一紧,她突然身子一软就摔倒了下去。
傅介子大惊失色,忙将姑娘扶住,将她抱起放到榻上,弟史赶紧让到一边,看着傅介子,越看越有意思。小孩儿也在一旁守着,用着挺不合年龄的口气道:“你如果敢再摸莺莺姐姐,我让郑吉大哥揍你。”
傅介子正在心急的劲头上,哪里有功夫理睬这个毛孩儿,听了抓起小孩儿的胳膊,提拧着放到一边儿,道:“别碍事,该干嘛干嘛去。”说完开始给姑娘把脉,把过脉了一番傅介子发现这个姑娘完成正常。
弟史奇怪得看着傅介子,道:“傅将军,这是汉朝的医术么?”傅介子点了点头,仍是一门心思得把脉,弟史又好奇得道:“有小孩儿么?”
“没有。什、什么?小孩儿?”傅介子不由一怔。
“是啊,我也曾见到一个汉医来给母后把过脉,说有没有小孩儿了就可以这样摸出来。”弟史对汉朝的医术一知半解,傅介子听了差点儿背过气来,没好气道:“她是我的妻子,我们今天才见面,哪儿来的小孩儿?”
弟史脸上一红,弱弱得道:“既然傅将军知道没有小孩儿,为什么还要摸手呢?哦,我明白了……”
傅介子没好气得打断道:“小孩子家家的别乱猜,这个学问太深你不懂。”说完又急匆匆得起身,一路跌跌撞撞得赶出去,冲到汉军之中,隔老远便大喊道:“陆明,乌候,你们都过来,我找到你们嫂子了!”
傅介子喊的声音很大,说完之后还忍不住大吼了一嗓子。
一会儿汉人陆陆续续得过来了,陆明最先冲了过来,大喊道:“巧儿姑娘,这可真是巧了。”
“老大,巧儿姑娘人呢?”陆明过来四下张望一番没有看到人,不由有些疑惑。
傅介子摇头道:“不是巧儿。”
陆明一怔,道:“那是潘……不是巧儿?不对呀老大,到底是谁?”
傅介子重重得一拍陆明的肩膀,放肆得笑了一下,道:“是殷茵!”
“啊?”
“什么!”
……
众汉军一下子炸开了锅,这些人多半都是傅介子六年来一起打仗存活下的士兵,六年前傅介子与殷茵夫妻两人行军是军中一大趣事,这些汉人都知道,而且殷茵死的时候他们也都在身边,所以对殷茵的印象特别深。
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难道当年没有死去?
饶是陆明为人机灵也没有转过这个弯来,听了好一阵失语,既而道:“老大,你是说殷茵她没有死?人呢?”
傅介子也不多作解释,拉着陆明往里面去,道:“就在里面,不过情况有些不对。”
陆明和乌候等一大群人一会儿就将这屋子挤暴了。
陆明看了一下躺在榻上的姑娘,立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傅介子已经跟他们说了此事,但是此时看到仍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陆明好一会我没有回过神来,道:“老大,殷茵她怎么了?”
傅介子叹息一声,道:“可能是失忆,她记不得我了。”
这一点相比于殷茵的出现要显得平淡太多,众人也没有怎么在意,陆明道:“这是怎么回事,老大你问了没有,殷茵她不是死在匈奴人的手里了吗?”
傅介子笑道:“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又活了过来。咦,你们都进来干嘛,快快都出去,别吵着她。”
陆明一脸郁闷得道:“老大,这是你把我们叫过来的,怎么又反倒怪到我们头上,我们再看会儿就走。”傅介子笑骂道:“她你们以前又不是没有见过。”
陆明也心情大好,笑道:“老大你可真是小家子气,咱们嫂子回来了,不让她端茶倒水已经不错了,只看看又能怎么着。大家说是吧!”众汉人轰然声是。
傅介子笑骂道:“陆明你这犊子,想伙众造反不成?”
陆明仍是带着众人起哄,道:“今儿个找到了嫂子,我们可说什么也得庆祝一下。老大总该发点儿酒钱让我们去洒洒对吧?”众汉人又轰然声是。
傅介子大手一挥,豪气冲天得道:“我陪你们喝个够便是,哪个犊子不服气的,拿大碗来和我拼!”
这时冯嫽轻咳了一声,道:“傅将军,我们今天还有正事要办呢,这酒就压压再喝不迟。
傅介子一时高兴过了头,听了心里面暗自一凛,这才想到今天晚上还要进城去。
陆明一大群汉人还都在看着殷茵,这样对女子来讲,本来是一种忌讳,但是陆明这一干汉人都是与殷茵相识的,而且傅介子与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避讳,所以也就肆无忌惮得看着。
这时那个小孩儿见了这么多汉人,撒丫子跑了出去,一会儿拉了一漂屯田部队过来,车火奴儿过来问情况,傅介子大致说了一下,车火奴儿一时不辩真假,但是神情却是十分尴尬,极勉强得恭喜了一下傅介子。
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傅介子一直守在殷茵的身边没有挪开,看着这个曾经是那么熟悉的姑娘,越看越觉得舒服。弟史看着这个媳妇儿迷,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冯嫽过来叫傅介子去吃饭,她比傅介子要大出一大截,说起话来自有着一种威严在里面,傅介子这才魂不守慑得过来,冯嫽已经下了严令,汉军今日不可以饮酒,而且也把车火奴儿请了过来,以免得生出事端来。
从屯田部队的神情来看,对傅介子多有不满。
弟史也没有心情吃饭,只是一个劲得问傅介子的风流史,傅介子闭口不言,她便扯着陆明来问,陆明也很没义气得将傅介子的陈年旧事抖了出来。
冯嫽也问了一下傅介子的事情,但主要心思还是放在了这一回的任务上面,道:“傅将军,现在遇上了此事,你打算如何?”傅介子看着殷茵,叹了口气,道:“等她醒了过来,再看看情况。不过冯夫人放心,我绝对不会因私而废公。今天晚上我们就进城去。”
冯嫽道:“如此最好,那么我们今天晚上就动身。”
傅介子心里面很纠结,但还是答应了,道:“好吧,我知道怎么做。”
“漂亮姐姐好像醒了哦。”弟史也一直在打量着殷茵,殷茵略一动她便叫了出来。
傅介子立时赶了过去,殷茵正撑着身子起来,见了傅介子有些紧张。
“茵茵,你醒了,头还痛么?”
殷茵摇了摇头,道:“我真的叫莺莺么?”
傅介子笑道:“当然了。你记得自己的名字?”殷茵摇了摇头,道:“只是觉得特别熟悉,当时郑吉问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这个名字。”
傅介子笑道:“这就是说,你脑海里面还有一些印象,你确实就叫茵茵啊。你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一定可以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你好好想想?”
殷茵立时显得有些头痛,傅介子心里面一紧张,忙道:“想不起来就算了,以后慢慢再想。”
殷茵怔怔得道:“你说的是真的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傅介子嗓子有些发痒,强自镇定着点了点头,道:“你自己不认得了,但是我和我的部下可都不会忘记的。”说着又一嗓子将陆明叫了过来。陆明坏笑着叫嫂子,把殷茵说得一愣一愣的,陆明本来想开几个玩笑,但是发现殷茵经过了这些事情,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也就不说了,和傅介子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得把六年前的事情说了一下。
傅介子从案上端来水杯,用手指沾了点儿水,在桌上面工工整整得写下“殷茵”二字,给她讲着在北地郡时的事情。
殷茵什么都记不得,只是记得她有印象的时候是在城里面的一个义庄里。
傅介子有些明白了,城里面的义庄是殷茵父亲殷九重的灵位所在,殷茵复活了之后,现于此处也算是命中带来的一丝亲情,道:“殷茵,你知道那里是什么人么?”
殷茵道:“听郑吉说过,那是汉朝使者元武真人的灵位。”
傅介子道:“那是你的父亲。”
殷茵一怔,许久回不过神来。
傅介子拉她过来吃饭,殷茵还是显得很懵懂,她对自己的情况没有弄清楚,整个人就没有个方向感和踏实感,做什么说什么都不清楚。
弟史在一旁添乱得问这问那,殷茵总是被问得一愣一愣的,愣归愣,但是从说话中,傅介子发现殷茵的急智和灵机还是一点没有变,等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她还是自己的茵茵。
殷茵愣了一大会儿,车火奴儿和那个小孩子也过来了,可能是屯田部队商量了什么事情,车火奴儿像是有话要说。傅介子能猜出个七八分来,道:“副官有话要说么?”
车火奴儿道:“是这样的,莺莺姑娘是郑校尉从渠犁带回来的,有些事情我们不能做主,得等郑校尉回来之后再作定夺。”
傅介子听了不由蹙眉,此间遇了自己的妻子,难道还不能带走么?
“副将放心,这一次我们前来就为了和郑校尉相会,这事情我自己会说明白。”傅介子听车火奴儿说过,这其中,郑吉与殷茵间有些感情,自己还真得小心去处理。
车火奴儿这才释然。
傅介子问道:“茵茵,你在这里等我。等一仗打完了我就回屯田司来找你。”
殷茵不答应也不反对,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找我。”傅介子一怔,道:“茵茵,这是为何?你不记得我了吗?”
殷茵使劲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义庄是殷茵这一世的生之起源,她对傅介子的突然到来和所说所做大感应接不暇,这一世她最能让他生归宿感的就是义庄,然后就是第一个遇上的和自己一样的汉人郑吉。
傅介子被自己的妻子拒绝,心里面自然是有些不舒服,但是转念一想,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不是貎似宋玉一般的人物,想让他第一眼就跟着自己走,实在有些困难,相反的,如果她一口答应,自己还得再怀疑一下她的品性。
陆明怕傅介子尴尬,忙道:“嫂子,你现在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兴许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全想来了。”
傅介子叹了口气,道:“茵茵,等我从马儿盹回来,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记起来的。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面很乱,就像当年我突然失去你一样,心里面空落落的,不知该怎么生活一样。你慢慢回想着,等我回来之后……”
傅介子话没有说完,殷茵却打断道:“我要到义庄去看看。”
陆明顿时喜道:“那好啊,我们也要进城去,那里是嫂子你父亲的灵位,也是老大岳父的灵位。老大你们夫妻团聚,又正好路过,怎么也得去义庄顺便拜拜吧。”
傅介子道:“茵茵,我陪你去看看你的父亲吧,在义渠的时候,你天天盼着你父亲他从西域回来看你,一直没有盼到。今天就你这做女儿的去见见他吧,顺便去上点儿香吧。”
殷茵点了点头,车火奴儿本来以为这个姑娘留住了,没想到她还是要走,这一下急了,道:“莺莺姑娘,你真的要去么?”殷茵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隐隐约约得想到一些事情,可就是想不明白,只有到了义庄那里,我才能平静下来。”
车火奴儿看着傅介子,欲言又止,这个大尾巴狼迟早要将郑校尉的心上人给抢了,他可有些不甘心,但是不方便当着傅介子的面来说,殷茵此时因为事情太过无头无脑,显得有些痴呆,但是本身却是一个机灵百变的姑娘,见车火奴儿这个表情,立时就明白过来,道:“我感觉得出来,他不是坏人。你放心吧。”
傅介子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坏人嘛。茵茵,你现在想不起来不要紧,等过一段时间,我跟你多说一些过去的事情,你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记起来。”
殷茵沉默了一会儿,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过去,就是我没有?我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记起来。”
傅介子道:“这世上有的人千方百计得想记起过去,又有人拼命得想要忘了过去。茵茵,这六年来我一直想忘掉没有你带来的痛苦,可是一直都没能忘掉。这一回来到西域,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完全忘记,但是,上天又让我遇上了你。你说,世事是不是很折腾人呢?”
殷茵没有他那么多感慨,但是听到一个从来不认识的男子深情款款得对自己说着情话,也不禁脸皮发烫。
车火奴儿见殷茵自己要走,也没有办法了,只是叹了口气,替郑吉担心起来。
冯嫽让傅介子在这里多待会儿,自己去安排好了队伍,日暮西山的时候,一行人赶往渠犁城。
傅介子这一路上反复得给殷茵讲两人的过去,他知道只有这样重复的讲起,才能加深她的印象,或者可以唤起殷茵已经忘切了的记忆。
渠犁城离这里并不太远,一路上傅介子唠唠不休的,弟史则当了个不怎么忠实的听众,听两句就叫三句,打听傅介子和殷茵之间的艳史。
傅介子没好气得看着这个多嘴的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什么都好奇的时候,可是,这也太好奇了吧,连两人之间枕头话也要问!
渠犁城繁华如斯,并没有因为匈奴军的到来而封城,傅介子一行很快就进了城,依旧在上次来的客栈下榻,傅介子带着陆明和殷茵直奔义庄而去。
到了义庄,傅介子明显发现殷茵的神情平和了许多。
“岳父,你能让殷茵好起来么?”傅介子看着殷九重的灵位,暗自默念着,如果能让殷茵记起来,自己这个不孝的女婿一定早晚三柱香供着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