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介子心头暗自吃惊一下,转而仔细看了看这个小女孩儿,既而行了个礼,道:“见过小公主。”弟史显得很热情奔放,一刻也闲不住的那种,她咭咭儿得笑了一下,道:“傅将军免礼,母后派我来请傅将军去乌孙国一趟,我便和常大人来了。”
傅介子看着这个活脱的小姑娘,心里面很是奇怪,她这么点儿小姑娘,解忧公主又怎么放心让她来,但是这个也不方便问,道:“不知公主要见我等,所为何事?”
弟史神色略敛,既而道:“我只是求母后让我出来随便走走,母后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哩。”常惠面有难色,似乎是不方便讲,傅介子也不好多问,忙让人快些准备酒菜。
潘幼云冷冷得看了常惠一眼,既而起身道:“相公,你们慢聊着,我们葛妮亚就先退下去了。”
葛妮亚倒是还想待会儿,但是潘幼云说起她也就不好在这里多呆了,跟着退了下去。
傅介子明白过来,常惠是嫌这里人多嘴杂,所以索性都把外人支开了,并让陆明在这里守着,不得让闲杂人等进来。
常惠道:“傅将军,常某冒昧有一句话想说。或有唐突之处,还请傅将军不要见怪。”
傅介子早就猜到他有什么话要单独说,道:“常大人请讲。”
常惠道:“我观令夫人,似乎在匈奴见过。这个……”
傅介子心中顿时通透,常惠在匈奴被关十九年,而潘幼云也在匈奴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两人见过面也说得通,所以常惠对潘幼云很是提防,潘幼云这样的剔透人儿又如何会察觉不出来,所以刚才她故意唤自己为相公,此时又自动退出,意就在让常惠相信她不是匈奴的内探。
傅介子有些尴尬得道:“她确实曾在匈奴待过,但是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常大人尽管放心就是。”常惠微微有些尴尬,道:“常某久困匈奴,所以提防之心稍重,请傅将军勿怪。”
傅介子笑着称没事,常惠道:“公主到乌孙的任务也就是联络乌孙国,隔间匈奴,但是傅将军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匈奴的使者刚到乌孙国,匈奴的公主是左夫人,位在解忧公主之上,又有使者来撑腰,所以现在解忧公主的形势很不好,如果让匈奴的公主占到势的话,那么与乌孙国的联盟就瓦解了。正值常某来到乌孙,所以公主就派了我前来,希望使者能以汉使出使乌孙的身份进往乌孙国,以求一个平衡,这样公主在乌孙也就能说上话。”
傅介子沉吟一下,道:“我这一次虽然是奉命来大宛求马,但实则是联络大月氏,但是大月氏内部分裂,无暇他顾,我的任务也算是失败了,如果能联络乌孙国出击匈奴,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常大人不就是汉使么,为什么还要我等进入乌孙?”
常惠道:“这是一个个人声威的问题,一则常某进入乌孙的执节只是看望公主,这一点乌孙人皆知了,所以乌孙人不会相信我,二则,常某被困匈奴十九年,这件事情也被匈奴的使者抖了出来,我说的话在乌孙人那里没有威信。不得已,常某只能来找傅将军了。”
这时弟史也严肃起来,道:“母后派我来,是想表真心,请使者过去,现在母后受到匈奴公主的打击,昆莫(乌孙国对国君的称呼)都不方便和母后说话。昆莫不敢惹恼匈奴人了。”
傅介子听了也不多想,道:“此事关系重大,傅某义不容辞,即便是误了行程也再所不惜。常大人、小公主殿下,这里是大宛了的地方,你们可是偷偷进的城?”
弟史眨了眨眼睛,道:“这是当然。”常惠苦笑道:“现在大宛与乌孙也因为匈奴公主而挑起了战争,我进来还没有什么事情,但是弟史却有危险,所以还请傅将军严守口风。嗯,也望傅将军的家属随从们能守住这个秘密。”
傅介子道:“常大人放心,此事傅某一定会小心的。我们需要五到十天的时间才能离开这里,不知常大人和公主殿下可否等得?”常惠还没有说话,弟史道:“等得,等得。这一次母后让我以出游为借口,大摇大摆出的赤谷城。只要在一个月内回去就不会有事。”常惠摇头道:“本来我准备让小公主殿下和随从在城外等着,可她坚持要进来。所以我只好让她换了汉装,然后混进城来。”
弟史嘻嘻笑道:“傅将军,你看。”说着自己转了一圈儿,道:“你看我像汉人么?”
弟史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此时又装着汉人的广袖缁衣,打扮起得还真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傅介子笑道:“果真是与汉人无二。”弟史轻轻嘟了嘟嘴,道:“可母后说我的鼻子不像。”
傅介子不由莞尔。
一会儿,葛妮亚过来,他和玉吉儿相继端来一些吃食,傅介子知道葛妮亚不会做饭,这些吃的想必都是出自潘幼云之手,但是潘幼云为了避免常惠多心,所以就回避了没有过来。
弟史显得很大胆,也很随和,没有公主的架子,也没有年少的羞涩,席间很随便,葛妮亚和玉吉儿把菜做好之后就去叫来了霍仪、元通,还有陆明和赵雄。
常惠也就借着这个机会说了一下具体的情况,傅介子大致了解了一下乌孙国的一些情况。傅介子却有了一个想法,天马暂时存在城中很不可靠,如果可能的话,先让几个汉军把天马牵着送到城外,常惠和弟史出来,有一队不少的随从跟着,可将天马暂时存在常惠处,以防有变。
这一场战争就是因为天马而起,存到乌孙军中怕一去无回,陆明和霍仪都有些担心,赵雄为人爽快多了,他相信常惠的为人,也就滑什么异议。
傅介子想了又想,与其在此冒险,不如相信常惠,怎么着他也是汉人,而且可以说有着共同的梦想,那就是灭匈奴,弟史虽然是乌孙人,但是她是解忧公主的女儿,傅介子还是决定相信他们。
常惠也当下就答应了。席上弟史闲着无聊,一会儿潘幼云过来添酒,她把潘幼云左瞅瞅右瞅瞅,突然道:“姐姐会跳舞么?你现在跳个教教我好不好?常大人送给母后的几个侍女跳的可真好看!”潘幼云不由一怔,跳舞她自然是会,但是不跳舞已经很久了,而且现在这个场面,她为人之妇,理当回避才是,怎么可以跳呢?
潘幼云微微有些尴尬,但是她经过的阵仗这个小丫头见都没见过,自然是应付得了,道:“跳舞不会,杀人倒会。公主学不学?”
弟史不由吐了吐舌头,感觉这个姐姐有点儿冷。
陆明怕气氛弄得尴尬,忙打趣道:“公主殿下人长得这么漂亮,舞一定跳得很好了。我们可都没有见过乌孙国的舞蹈呢。”
让公主跳舞助兴,这也太放肆了,傅介子忙让陆明打住,陆明一时只见弟史活脱,不像个斤斤计较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听傅介子一说也觉得是有些唐突。
不想弟史却欢欢喜喜得站到中间去,道:“乌孙国的舞不好看,母后教过我几支汉人舞蹈,你要看我就跳。”陆明受宠若惊,这个小公主也太没架子了。
常惠苦笑一声,道:“傅将军你就由着她吧,公主有两个爱好是出了名的,一个是到处跑……呃,到处游戏历;另一个嘛,就是喜欢跳舞。这一回还苦苦缠着跟我回长安去学习舞艺呢。”
傅介子笑道:“这是好事啊,想必公主也是同意了的。”弟史道:“母后早就同意了,说等常大人回长安时,我就跟着一起过去。”弟史跳了一支舞,傅介子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只知粗粮,不懂风情,这支舞他看得出来确实很好,而且是中原北方的舞蹈,但就是叫不出名字来。众人也都纷纷拍手称好,弟史人长得漂亮,身材曼妙,性格也随和,扭着小蛮腰跳了一支之后连潘幼云都称赞不已。
弟史道:“这是冯嫽婶婶教的。她说最好的舞蹈在长安,所以我要到长安去学舞!”
陆明对这个小公主一点儿也不害怕,道:“那好啊,等我们到了乌孙办完事情之后,你与我们一道去长安便是。”弟史连称是,一点儿公主的派头也没有了。
傅介子见弟史没有忌讳,也就放心了,陆明办事他放心,不至于会出什么问题。
席后见天色渐晚,常惠提出要出城去,傅介子也没有挽留,事急从权还是安全最重要,亲自将常惠送了出去,天马太过惹眼,傅介子决定晚上再悄悄赶在夜禁之前将马送出去。
傅介子心里一下子就激动起来,本来有些意兴阑珊,但是现在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任务,虽然说很艰难,但是却是利在千秋的大业,再艰难他也不怕。
回来再和霍仪、陆、赵几人商量一下,几人也都同意暂时不回长安了,先到乌孙国去一趟,解忧公主有难,也就是汉朝在乌孙国有难,这事情朝廷知道了也定然会同意自己这么做的。
而就在这时,葛妮亚虽然过来,附在傅介子耳边道:“相公,纳伦城的城主来了,还有,哈斯奇一直在马场时面守着,我们没有办法动手。”傅介子心中微微一紧,道:“陆明、赵雄,你们去帮着想办法,快些从后面出去。我来接见城主。”
陆明应了声,向赵雄使了个眼色,两人不仅起身就走了,就连案上的东西也搬走了。霍仪道:“师傅,要不要我也出去看看?”葛妮亚道:“霍仪你还是留着吧,你也走了,你让你师傅一个人在这儿坐公堂,别人来了一眼就看出有假了。”
傅介子笑道:“是啊,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也装不像,你就留下吧。”
他虽然在笑着,但心里面却着实打鼓,城主留岩倒是时常请自己去饮宴,但是却从来没有来过马场,今天常惠刚到他就来到了,这是不是太巧了?
事情太巧往往意味着谋动,傅介子心里面也紧张起来了。
一会儿留岩就来了,见了傅介子笑吟吟得拜了起来,道:“几次相请,傅使者都没有过府,本城主怕怠慢了贵客,所以就过来看看,傅使者可否欢迎?”
傅介子心里面暗骂了一句,看这架势,果然是发现了什么才来的,但是还是笑着道:“自然是欢迎之至,只是累次唠扰,傅某也不好意思。”留岩笑了笑,道:“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和傅使者商议一下出马的事情,国王的文书已经下来了,鄙国想与傅使者再商量商量。”
果然有事,傅介子不由神情内敛,道:“葛妮亚,去取些葡萄酒和干果来,咱们汉军临时搭脚,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城主。”说着话锋一转,道:“不知城主所说的是什么事情?”
留岩笑道:“留岩是个不太读书的莽人,也不知说的对不对,好像听国王说起过,在汉朝有一句很老的话,说,橘子生在淮河以南则为桔,生在淮北则为枳。可见有些东西是不能离开故土的。”
傅介子冷笑一声,道:“城主是在说那汗血马的事情么?”
留岩道:“傅使者所言甚是,使者也知道,阿尔捷金马是天下名马之冠,但是也只在大宛出产,大宛曾向各国输出不少,多是用来育种,可是却没有一个地方跟着出产汗血马,就连最临的乌孙和大月氏也不例外。可见,阿尔捷金马是长天赐给大宛的神物。傅使者想把天马带到汉朝,无非是想用来育种以培养良马。可是,这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真的这么做,也只是让天马的神奇从此不在。让珍珠蒙尘岂不是一件痛心的事情?”
听留岩这么一说,傅介子立时就明白过来,他果然是冲着天马来的!
“此事已经是国王批准了的事情,所以我们才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寻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去寻马,就是相信大宛的国王是一个有信义、讲承诺的君王,他答应了我们的事情就会按承诺去做。此时城主说要将马收回,岂不是大寒天下诸国之心?”
说到这儿,傅介子尽可能得把事情往大了扯,道:“诸国相交,皆把信义看得最重,如果国王不守这个承诺,只怕以后很难再取信我们汉朝,还有这远远近近的几十个国家。”留岩忙道:“傅使者误会了。国王的意思是,我们以一百匹阿尔捷金马来换回天马在大宛的尊荣。”
傅介子一怔,道:“城主的意思是?”
留岩道:“阿尔捷金马是大宛的灵魂,我们大宛的马一向是不准大批输出的。与汉朝输出阿尔捷金马,我们同样输掉了尊言!天马是我大宛的众马之王,也同样是我大宛国的尊言,所以国王希望不惜代价,换回天马。天马依势而生,如果到了汉朝,离开了它的草原和长天,天马也就不再是天马。汉朝要的不过是打仗用的上等良马,这等太顶尖的天马一来用不上,二来量太少,傅使者不妨考虑考虑。”
这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傅介子对留岩倒是佩服得很,但他却不是那种耳根子容易发软的人,他知道这些年来,通过引种改良马匹,对汉朝的军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汉朝的几处重兵大营里的马几乎全都换下了短小的蒙古马、江南马,改用乌孙西极马育种的高头大马,改良后的汗血马后代更是尖兵营和虎贲军的不二座骑。
傅介子宁可不要一百匹汗血马,也一定要把这万里挑一的良种带回长安!
“城主说的在理,只是傅某也有为难之处。因为出使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所以傅某早就已经修书去了长安,并且浓重得说到了天马之事,此时,信件只怕已经快到了长安。如果这时候反悔,在下回到长安就会落得个欺君之罪——这是要砍头的!”
傅介子说完又道:“此事还请城主多多担待,不要把傅某往绝路上面逼。”
留岩斜睨着傅介子,很是不信,但是傅介子这么说他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道:“如此便请傅使者在此多待些日子,我们即刻派人进往长安陈说此事,如果汉朝天子有了旨意,傅使者可得依言行事。”
傅介子不由暗骂,这说得好听,实则就是不放他们走,但是此时不宜翻脸,等到把汗血马悄悄送出城去,那时木已成舟,也由不得留岩不放。这里不是匈奴北海,大不了偷偷潜出城,外面有常惠的接引,要离开这里也是简单易行之事。
“如此,便由傅某代笔吧。”傅介子装模作样,道:“我会把城主的意思好好传到长安。只是,我汉天子说话从来都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从古到今的天子都没有反悔过,也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留岩眼色微变,但好像也明白傅介子是故意把事情往大了扯,扯到他这个城主管不了的地步后,再由他放肆,笑道:“那就有劳使者了。嗯,这葡萄酒不错,是嫂夫人亲自酿的么?”
他说到这里也就不谈公事了,像是故意赖在这里不肯走,又吃又喝的。傅介子隐隐觉得,自己想送天马出城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而就在这时,葛妮亚又突然进来,附在傅介子的耳边小声道:“出事了,哈斯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