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护将军要让人放心得多,见到车护时,他正在楼兰城内组织巡逻,既当捕快又当将军,倒是个爽快人,傅介子还没有开口,他先已经提出了城防等事宜,傅介子知他没有打过仗,心里面难免没底,给他讲解了许多守城的事宜。回到驿栈已经是下午了,身体虚弱得厉害,匆匆睡了一觉起来时,车护将军已经来了很久,向他询问起守城的方法,见傅介子还没有起来,便和众汉人军士谈了起来。
苏巧儿担心傅介子的安危便没有叫醒他,此时见他醒了忙帮他穿好衣服端来热水,当起了“见习太太”。
傅介子在楼兰城中,最谈得来的便是车护,此人和自己一样是将军,而且性子直爽,让人少废不少脑筋,若是匈奴兵当真在汉军之前赶到,那么守城的任务便在车护身上。傅介子当即跟着车护去楼兰城察看地形。楼兰的城墙因为地处沙漠地段,寻常土城经受不住常年的风沙打击,所以整个城都是以巨石为基,白草血泥浇铸而成,积年的风沙连巨石都可以刮毁,但对于这么大的城墙却无法造成大的侵蚀,这种城墙是最为坚固,用作守城就不必担心城被攻破,惟一不足的便是墙的高度。
楼兰从来不曾想过会用兵,所以这些城墙只是用来圈地,用来守城则容易被云梯和弓箭攻陷。傅介子在大汉朝当将军时指的是骑兵,用的是大兵团闪电奔袭和大纵深迂回包抄的战术,说到守城,他也没有守过,只是知道一些守城的事宜,但这事却不能让楼兰人知道。
车护将军为人看上去有些痴气,但累世将军,倒确实是有大将军的风范,对傅介子所说的事情很快就了解了,忙着令人准备滚石、箭镞、热油、圆木,又在城外安置拒马、深沟,再令人将城外零星居住的百姓强制迁到城内,坚壁清野,不留任何死角。
恍恍三日,王后着人传信过来,国王已经被劝说得有些动摇了,只是不肯下最后的决心,请傅介子进宫面圣。
傅介子知道国王那里只缺自己最后一把火了,经过三天的休养他的病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呼吸已经不再那么困难,当下和霍仪一起进宫。
安归王子也在宫中,傅介子除了刚到楼兰时见过他一面外,这是第二次,同样的,傅介子对这个安归王子感觉到危险。
事情做了这么多,王后的决心也似大了不少,见傅介子来了,道:“陛下今日召傅使前来,是想听听你的见解,使者也知道,我楼兰国没怎么打过仗。”
国王自小在匈奴境内长大,匈奴话会说,汉语却是不通,让一传译向傅介子说话,大意是楼兰只想和平发展,不想也不敢与周边国家发生冲突之类。
傅介子不去理会国王细细屑屑之语,径直道:“陛下不必担心,我大汉朝驻敦煌的西北神龙大营的汉军已经出发,定然可以早匈奴几天赶到,汉军威名匈奴骑兵早已经领教过,想来介时匈奴可不战自破,陛下不必担心。陛下是我汉朝皇帝亲选的国王,只要陛下想与大汉修好,两国便可以互相通商,和平发展,而且楼兰与大汉同气连枝,匈奴人也就不敢再骚扰宝地。”
国王和王后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汉语不会说,但却能听懂个四五分,不等传译说话脸色已经变了,惊道:“汉朝皇帝已经出兵?”傅介子笑道:“兵贵神速,要救援楼兰自然得早些出发,陛下大可放心,汉军将军为敦煌太守,也就是王后的本家,只要楼兰不投靠匈奴,耿将军既领君命,又顾亲情,自然会请誓死守卫楼兰,陛下大可放心就是。”
国王的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他如何听不出其中威胁的意思,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在楼兰看来,依靠大汉或者匈奴没有太本质的区别,大汉、匈奴这两个超级大玩家,他们哪一个都陪不住,当事情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时,就只好痛苦地作下决断。除开楼兰国民的畏惧心理,相比之下,汉朝对楼兰要客气得多。
王后也感觉到了国王的苦恼,一时大为伤怀,都说做国王好,只有她才真正知道国王的苦恼,二十年伉俪情深,谁不想真心诚意地过日子,可是世事如此,非得把她跟政治和权谋拉扰在一起。违心的话还是得说,王后道:“陛下,使者言之有理,这些年来,匈奴被汉朝打得元气大伤,实在不是汉朝大军的敌手了,这一仗我们会赢的。我们楼兰国是依靠汉朝而繁盛起来的,只是因为匈奴居近,所以才一直没有和大汉结盟,现在匈奴势弱,汉朝立志剿灭匈奴,正是两国结交的最好时机。”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看了安归一眼,道:“如此一来,安归也就不必要去匈奴了。”
国王眉目紧锁,令传译道:“今早朝议,朝臣对此多有异议,但车护将军和神王府都赞同一战,孤王便听他们的,可是我楼兰国内少有战争,缺少真正会打仗的人,使者是汉朝的骁骑游击将军,孤王暂封使者为却胡侯,统帅北大营,组织城防事宜,事急从权,还请使者尽心尽力。”
傅介子听了心头一震,自己在大汉为四品游击将军,到了楼兰,竟然轻易封了候,成了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但这兴奋劲儿转瞬便消失了,楼兰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国王比起大汉天子,充其量算个草头大王,着实没什么可喜的地方,再说了,如今战事吃紧,自然身上的担子就重了。
国王顿了一会儿,又道:“北大营共计有三千二百禁军,以前一直由车护统领,他没有真正打过仗,请使者多多提携,另有神王府七千余卫士,兵权都在神王手中,神王麾下另有一辅国候,名叫姬野,是神王府的心腹,此人勇武异常,是一个不错的人才。若是兵力不够,可临时从百姓中少量征调。”
经国王这么一说,傅介子心头又是微微一震,按国王说来,楼兰城中,神王有着压倒性的权力,自己倒是小估了神王的力量,没有神王,这楼兰城便无从守起,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国王与神王的这种兵力对照,显得很不合常理,国王能不猜忌固然不易,而神王拥兵而不自重更是难得。
想到这些,傅介子又有些看不透神王了。
王后显得有些藏不住兴奋,她在楼兰活动二十年,可是一直无力让楼兰归汉,现在大汉使者到来逼着她作出了决定,虽然冒险,但终于完成了,虽然心有对国王感到十分愧疚,但使命完成,浑身上下却有着说不出的轻松。
傅介子却没有这么振奋,看着王后的神情,心中不由有些担心,这个王后天生就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现在高兴分明还早了些。
离开了王宫,车护将军在王宫外面等着,旁边还有另外一位装束相似的楼兰将军,三十七八的样子,长着一脸络腮小胡子,面如重枣(汗,三国中常这么说……)身形不太高却很胖,英气外现,看上去风风火火的很有些将军气派,傅介子猜他便是姬野。
果不出所料,车护将军见傅介子出来了,笑着迎上来,祝贺了傅介子几句,便给傅介子介绍身旁的将军,正是姬野。不料姬野对傅介子却十分不友好,只是拱拱手,也不知是不会汉语,还是故意不肯说话。
“果然是神王府的奴才,都是一个腔调。”傅介子看在眼里,也不和他多计较,如今守城之事迫在眉睫,还得想办法把这匹野马驯服过来才是,当下对车护道:“车将军,我想了解一下楼兰的兵力如何。”车护将军道:“之前我领使者,哦,候爷看的是北大营的禁军,其中秃鹰卫士是最为精锐之师,但人数不多。而辅国候麾下的神王兵力有七千六百人,直系兵力二千铁甲卫,余下的五千六百人是神王的厢兵,没有神王的令剑谁也调不动。”
傅介子沉吟一番,道:“神王的兵力现在如何?”车护将军道:“神王已经全权交给了辅国候,由辅国候统一调唤。”姬野显然是听懂了两人说话,见傅介子望来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
神王已经出兵相助,现在楼兰有近一万的兵力,若是有经验的将士,外加严密城防,足守五万大军,匈奴兵很少能一次性出动上万人,守城已经成为可能。这兵源一足,傅介子的胆气也就粗了,当下叫了一声好,道:“我们这便到城上去看看,楼兰的城墙太矮,得多配弓箭手和滚油才是。”
说着赶外城赶去,来到城上,果见楼兰城头密密麻麻堆满了箭镞和圆木等守城的工具,最为显眼的是城头上面近五百口黑乎乎的大锅,发出浓浓的刺鼻腥臭。在大汉朝,守城的将士常会用煮沸的人畜粪便来守城,一旦城下有敌人便可浇下去,不管下面是有棚车还是盾甲,都可以无孔不入地烫死烫伤敌军,而且有毒,更能从心理上打击敌人,这种“天降圣水”美其名曰:金汁。
但此时楼兰城头的五百口大锅里黑乎乎的东西傅介子还没有真正见过,但他早年和匈奴兵打仗也曾听过,这种黑色的水称为“石脂水”、“火油”、“石漆”,在匈奴以及西域称为“魔鬼的汗珠”或者“发光的水”(ps:石油一词系北宋沈括正式命名),遇火即燃,燃伤力比起寻常火料不知要猛多少倍,令人谈虎色变,这种东西在大汉也有,只是极为稀少,从来没有真正用在战场之上,不想到了楼兰,这东西却颇为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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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介子一时兴致所至,前去仔细地看了一下,见这黑漆漆的石漆果然不同凡响,遇火即燃、遇物便粘,而且火焰极旺,寻常雨水浇灭不得。车护将军只道傅介子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有些得意地给他讲解起来,傅介子也就不点破,任他讲解,一听之下果然大有门道,包括采摘、储存、煮化一系列举措都与汉朝迥异。
四人一边走一边讲,不知不觉间竟然绕了楼兰城整整一圈,傅介子视察完毕之后便回驿栈,却遇上楼兰国的一位内宫大臣,傅介子曾在王宫之中见过,只是叫不出名字来,此时却正带着人向是在搬家。
苏巧儿和赵雄、陆明等人正与大臣说着什么,见傅介子和霍仪回来了,都围了过来,傅介子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鬼,苏巧儿道:“这位老先生说是国王的命令,让傅将军搬到却胡侯府去住,可是赵将军却说要等傅将军回来再作决定。”
“却胡侯府?”傅介子不由一愣。
大臣不通汉语,着人道:“是国王陛下的旨意,却胡侯在年前病逝了,候府一直空着,使者现在是却胡侯,所以陛下让使者前去居住,方便行事。”
傅介子本想自己不过是当两天就走,不料国王连候府都准备了,看来国王态度一变,对自己也看重了许多。
但汉人军士好不容易安顿了几天,对什么候府实在没有兴趣,都有些怕麻烦,而且更怕其中有诈,此地上汉人集居,自己人总是安全些,所以赵雄想推脱开来。
傅介子道:“却胡侯府在何处?”大臣道:“距离此地一条街,与神王府斜对门。”傅介子立时明白了,神王府距离北大营很近,而且辅国候就住在神王隔壁,国王对神王到底是不放心,安排了却胡侯在此,有什么风声可以早些知道,自己搬过去便方便要紧时商议,当下道:“好,就搬过去。”
汉人军士是常年行路之人,所带的行李可以随行随走,惟一不好的就是彩礼,现了眼的财物总是容易被人盯上,傅介子安排人重点保护,一路护送前往却胡侯府。
楼兰城不大,汉人军士刚抬脚便到了,约只有里许的距离,到了却胡侯府傅介子才发现,这里是楼兰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不但神王府、辅国候府、却胡侯府,包括朝中许多大臣的宅院都在此处。
这一切安排好后,车护将军请傅介子过府去商议守城的事宜,关于战争,他既不了解又好奇,要学的要问的很多,回到府时已经是黄昏了,苏老爹不知在哪里听得了风声,乐呵呵地跑过来贺喜。
傅介子知他是来看女儿的。
苏老爹是一贯的大嗓门,见了傅介子大声道:“傅将军,恭喜你在楼兰升大官儿了,真他娘的给咱们汉人长足了脸。咱老苏是个泥脚子,这回还是头一次进了候府,哈哈……”
傅介子笑了一下,道:“苏先生过奖了。现在城门开不了,还得烦劳苏先生还得再呆上几天。”傅介子怕苏老爹还要说走的事情,索性先开口把话堵死了,不料苏老爹却全然不提走的事情,打了个哈哈,笑道:“傅将军言重了,咱老苏在醉月楼备了几杯小酒,想请将军赏个光。”说到这儿又打了个哈哈,道:“将军搬到了却胡侯府,倒与咱老苏成了邻居,将军说话便到。”
醉月楼就在候府旁边,只是朝向不同,傅介子一时没有注意到,听苏老爹一说果然是那么回事。到了晚上左右无事,傅介子便爽快答应,苏老爹笑道:“不妨请霍小将军和赵、陆两位将军也一同赏个光?”苏巧儿见傅介子答应了,正高兴着,听苏老爹说漏了个人,忙道:“还有乌大哥他们。”
傅介子想到时局紧张,道:“现在不太平,而且刚到此处,分不开身,我与霍仪前去,余下人等轮番值勤。倒是有劳苏先生把兀难长老一同叫过来,商议些事情。”
苏老爹面有难色,道:“不瞒傅将军,咱老苏这几天一直没有见过长老,就连阿里西斯这小家伙也不知哪儿去了。”苏巧儿道:“是啊,我好久没有见到阿里了。”
傅介子不由一愣,道:“会不会在太阳神庙?”苏老爹换了口粗气,道:“也不大像,神庙离这里不远,纵使长老不来,阿里这小家伙也会来看看巧儿。想必是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到了醉月楼,苏老爹早已经让贾长老和阮娘准备了酒席,大部分是楼兰的特色菜,也有部分是大汉的口味,阮娘对苏老爹眉开眼笑的,傅介子看在眼里,不明白这苏老爹到底是哪儿吸引了这个阅人无数的风骚老板娘。
苏巧儿也知道阿爹和阮娘的关系,但她女儿家也不好意思说,只是红着脸给傅介子斟酒,装作没看见一般。傅介子从到了楼兰就没有消停过,此时大战在前,他反而心静了下来。这么多年了,他经历过无数的大战,早就已经习惯了军旅的生活,大军压阵而方寸不乱。换句话说,在政治上他是个庸手,只有到了战场,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天地。
难得一天平静。
谁料酒饭刚开始,赵雄突然从外面赶来,神情极为紧张,附耳道:“匈奴兵已经到了,车护将军在候府求见。”
“匈奴兵到了?”傅介子心头猛地一震,暗道:“来得好快!”
傅介子霍然而起,喝道:“去城头。”苏老爹有些懵头,扯着嗓门儿道:“傅将军,出什么大事了?”傅介子顿了一下,心知此事转瞬间便会轰动全城,索性告诉苏老爹:“匈奴兵到了。”
苏老爹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失声道:“这么快?咱们的货……”他习惯性地担心起货物来,但话说一半就恢复了过来,将碗重重地一掷,喝道:“该拼命了!傅将军,你自便。”苏巧儿脸色一下子全变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傅将军,你,你……我……”她一着急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憋了一大会儿,道:“我陪你去……”
傅介子眉目紧收,冷声道:“你湊什么热闹,给我在这里好好呆着。霍仪,去见车护。”苏巧儿被他吓了一跳,缩着脑袋不敢再说话,习惯性地看着苏老爹求主意,苏老爹狠狠地睕了她一眼,示意她不知轻重。
出了醉月楼正要往回却胡侯府,车护将军已经赶了过来。
“匈奴兵有多少?到了什么地方?主将是谁?”傅介子劈头一叠连声地问道。
车护将军没有经历过阵仗,听了竟然一句也答不上来,只是道:“已经到了万窟山,一个时辰能到。”两队汇合之后也不去候府了,径直赶往城上。
“神王府有动静吗?”
“已经派人去通传神王和陛下了,我们现在怎么办?”车护将军前些日子学的兵法全然忘在了脑后。
“探,再探再报!”傅介子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找不出自己哪里估算错了,按常理,匈奴骑兵根本不可能在三日之内赶到。
车护将军急道:“要不要燃起火油准备?”他最为倚重的便是火油。
傅介子见车护心急轻率,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不可自乱阵脚。先探再战。”车护将军得令,又派出一批探马前去察看。
城头。
夜风猎猎,一轮孤月似乎被拉得有些扁了,楼兰的天空却显得格外莹亮,一如傅介子此时的心境。苍莽、肃杀、而又静得异常。
整个楼兰城在大漠之中显得格外孤单,银辉照顶,落下一小团影子若影若现,楼兰城中人头撺动,如暗流在奔腾呼啸。国王、王后、安归、尉屠耆、姬野、百官大臣纷纷赶到。
傅介子不由大为皱眉,这里是战场,不是赏花厅。
国王声音有些发颤,令传译道:“使者不是说匈奴兵最少也要七八日方能到吗?汉朝的军队呢?”傅介子突然意识到再让国王说下去会有多么危险,当下喝道:“陛下慌什么,不过几个散兵游勇出来鼓躁一阵罢了。”
国王怀疑道:“使者有多大把握?”
傅介子向王后示意一下,道:“请陛下放心,些许竖子不足为虑。还请陛下下令安抚城中百姓的情绪,着两位王子调用兵力五百于城中维持治安,敢有妄意造谣生事,制造混乱者,就地处斩!”
国王听了身上寒意直冒,有些犹豫不决,傅介子正色道:“攻伐守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楼兰城占尽天时、地利,其弊在于人和。只要我们站住阵脚,方寸不乱,纵使来十万大军,成败之数亦未可知。”
王后却沉吟不语,看得傅介子心里面暗暗着急,若是王后心志一动摇,事情就真正坏了。
车护将军见国王摇摆不定,上前道:“陛下,匈奴兵打来,城中百姓定然恐惶不安,还是早些派人安抚才是。”国王这才下令:安归带秃鹰卫士三百人在城中安抚人心,尉屠耆持护城中治安。
过得许久,夜空之中突然一阵轻响,跶跶马蹄破空而来,声音越变越大,如银瓶乍破转瞬间回响在楼兰城头。
“是匈奴兵?”国王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忍不住试探问道。此话一出,楼兰城头陡然现出一片弓弩拉满的声音,无数的箭镞直指城下,就等一声命令。
“十三骑,”傅介子凭声音听出来人的多少,道:“是我们的探马。”国王大为松了一口气,急道:“快开城门!”
不多不少十三骑呼啸而至,在楼兰城门口强按马辔,随着马儿人立,带出一阵马嘶之声,给楼兰城平添了三分军戈之气。
“报都尉,匈奴兵五千到五千五百人,已经在三十里之外,暂栖马儿盹绿洲,装备不明,多是乌孙马,有连弩,看旗帜是左贤王部,不知主帅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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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兵?”傅介子经车护将军一翻译,倒是有些意外。“可曾探明,百里之内有没有发现其它援军?”
探马道:“小将只在马儿盹发现五千匈奴兵,约有三千精骑,不曾见到其它援军。”车护将军道:“还有探马未回,想必很快就会有回音。”傅介子定下心来,暗自猜测其中的意思。
国王听只有五千兵马,神情也缓和了许多,大概也知道,一般的,守城之军足可以一敌五,匈奴五千兵马只要不像二十年前七百汉人打匈奴那样用奇袭,楼兰国还是能顶住的,而且还有大汉的援军未动。
傅介子趁着这个机会道:“陛下日理万机,军国之事交付将军便是,陛下还是请回宫等候佳音。”国王显然不想离去,担心道:“孤王不放心,还是在此守着,有什么消息也可以早些知道。”
傅介子知道国王是个没主见的人,在关键时该可能会坏了大事,听了不悦道:“陛下是一国之尊,便该拿出一国之尊的威严来,做到真正的运筹惟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战场之中,刀箭无眼,若使陛下有任何闪失,这楼兰国不就散了?”
国王仍是沉吟不决,王后道:“陛下,虽然有五千骑兵,但我楼兰国有兵力一万囤于坚城,段不会有什么事情,陛下还是请回吧。”姬野、车护也纷纷要求国王连同百官一并退下。国王宽心不少,带着百官离城。
姬野开口是一嘴生硬的汉语,道:“傅帅,现在怎么办?”傅介子沉着道:“等。”姬野有些憋屈地撇过头去,道:“我去安排加派人手守城。”傅介子喝道:“慢着。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择良马千匹,以豆米喂食,择善骑射壮兵两千人养精蓄锐,轮番休息,随时待命,违令者,斩!”
“传令,守城将士严守阵地,敢有临阵脱逃者,斩!敢有不听军令妄动者,斩!敢有扰乱军心者,斩!”
姬野蓦然感到一阵杀气,神色也正了许多,抱拳吼道:“得令!”
“传令,拒马、城壕、绊马索到位。”
“传令,探马严密监视,十里一报,不得有误。”
傅介子一一传令到位,车护将军唯唯诺诺,也一一受命,安排下去。
这时,乌家三兄弟带着十多个汉人军士赶来,陆明留守候府以备不测。傅介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乌候看了两个兄弟一眼,道:“头儿,我们在候府呆着心急,到城上来帮帮忙。”
傅介子顿了一下,道:“让陆明带五十汉军过来,你们回府留守,任何人没有我的手谕,不得进府。纵使是苏老爹和国王等人,一概不许。”乌候有些不大情愿,正要开口,傅介子一拔宝剑,冷声道:“若是彩礼丢了,你们也就不必来见我了。”
乌候吃了一惊,忙应命折了回去。傅介子想了想,乌家兄弟太过憨实,机变不足,道:“霍仪,你也回去。仅凭乌候他们怕是不大妥当。”霍仪断然道:“师傅,你是担心我的安危吗?我小心些没事的。”霍仪是大将军的儿子,大将军是自己最佩服的人,他的儿子说什么也得保护周全,上一次自己托大差点儿出了大事,傅介子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再加上他与霍仪相知甚多,用霍光的话说,子不类父,霍仪不喜欢打仗,也不贪恋权势,在寻常人眼里,是典型的“没出息”,这种场面还是让他回避的好。
于是道:“你既请求出使西域,便该知道我们的任务。这其中孰轻孰重,你心中该有个方寸,这里不过是顺便走个过场。”霍仪愣了一下,拱手道:“好,我回侯府。师傅千万小心。”
傅介子轻松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忘了,师傅我是战场打滚过来的人了。”
月影在不知不觉中被拉长,一个时辰差不多过去了,这一个时辰却过得无比漫长,车护将军额头上竟然有了汗珠,在夜风之中凝成了小冰*,姬野木然看着前方,似乎要将夜色看出个窟窿,楼兰城头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杀伐气息。
“报……”又有一骑直扑城门,嘶声力竭的声音拖得绵长,马匹在城门口一堵,竟然将探马直摔下来。
傅介子从声音中听出了异样,忙道:“快扶他上来。”
探马被带了上来,身上中了三箭,一箭在大腿,另有两箭都在背部,鲜血已经染红了衣襟,在冻风之中凝成了血块,探马气自己奄奄,命悬一线。车护铁青着脸,将探马扶住。
“匈奴骑兵已经从马儿盹出发,我们被发现,队长断后已经死了……”探马重伤在身,长途奔走,又被夜风所冻,话没有说完便气息一滞,再也醒不来了。
这时,大地隐隐传来阵阵闷响,像从天边传来,又似地下。既而马蹄声大作,化作雷霆阵阵,如燎原大火般席卷而来。车护将军脸色铁青,轻轻放下探马,猛地拔出长剑,喝道:“匈奴人杀我楼兰兄弟,今日之战,死战而已!”
“死战!死战!死战……”楼兰城头吼声一片,骤然间将铁蹄声压了下去,声音中夹带着无边的仇恨。车护一声令下,楼兰城头如走牌九一般亮起了一圈火焰,滚滚的浓烟在风中拉扯着,如同楼兰人心中的仇恨,一会儿功夫便漫延到全城。
开始煮油了。弓箭手忍不住从箭垛边上探出个头来,对匈奴兵瞄了再瞄,虽然,夜色之中还见不着人。
傅介子看着死去的探马,心头也升起了战争的狂意,但他积年征战,早已经波澜不惊,比这大的阵势他也见得多了,看着死去的探马,从私心上讲,他心里面反而踏实了许多,楼兰人的仇恨一被激起来,立场也就稳了,他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得多,用车护的话讲,死战而已。
奔袭而至的匈奴骑兵在楼兰城外一里列阵以待,马匹显然是在马儿盹休整过,从声音中就听得出来,正当兴奋的劲头上,铁甲摩擦的声音如同战争的咒语,让人打心底感到不安。
匈奴骑兵全是精骑,是一支可以日行四百里的奇袭军队,这种骑兵兵团不必去探,其后必有援军带足辎重物资在后接应。
傅介子一眼便看了出来,在军队之中,这样的一支军队的军费开支是普通兵种的五到十倍,相应的,部队的攻击力也同样是一军之中最强的,人数要求不多,却是一军之魂。任何一支部队要在乱世中称雄,骑兵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装备精良的特种骑兵。
而傅介子在大汉时所率的北地大营,正是这样的一支骑兵,他知道这种骑兵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转眼已到五百步之外。
这是弓箭的最大射程。
楼兰城头被照得如同白昼,城下五百步之外的匈奴骑兵也可以尽收眼底,整个骑兵分作两大部,狼头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中军在骑兵的最前面,这是匈奴人打仗的一个传统,主帅从来都是身先士卒。
楼兰城上一片骚动,有人忍不住已经试着开始射了。
傅介子喝令众军听令,没有得到命令谁也不许放箭,战事一触即发。姬野也掣出长剑,铁着脸道:“当了一辈子将军,这回也该出手了!”车护将军令人喊话,对匈奴骑兵开始质问。
傅介子听不懂,但三句话不到,匈奴骑兵中军大旗一挥,城下喊杀声雷动,大军迅速分开,十人一队,百人为伍,两个千人为大队,如鳄嘴般布阵开来,背挂箭镞,腰悬弧刀,在夜色之中闪电奔袭。无数的箭羽直冲城墙,天空之中尽是利箭划破的声音,许多楼兰人没有经历过大战,一时不知如何躲避都中了箭。车护将军有些急躁,大声喝令:“放箭!”
匈奴骑兵显然很有经验,尚未冲到城前便已经散开了队伍,以降低被射中的可能性,占着天黑风大的优势,很快便冲得近了,整个骑兵团以两千精骑掩护,另着两千人分成四个大队,架着冲车、弩床、云梯冒着炮火抢城,牛马、骆驼载着大型冲车一步步向楼兰城门靠来,冲车之上,十人一队的弓箭手连珠射箭,以保冲车不受损坏。
另有小型的抛石机装上碎石、牛油、白草,由四人一架,一人装石,三人拉杠,十架一队,近百架抛石机连珠向城头发去。一时间,楼兰城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本来煮化的火油被抛上来的牛油点着,一口口的大锅被砸得油汤四溅,反倒伤了不少楼兰士兵,城头上面泼了油后成了一片火海,城上之人不敢靠近,反倒方便了匈奴人抢城。
傅介子对火油着实不熟悉,不知火油的性子,以为车护将军出了个好主意,正想看看,不料火油这东西,伤自己的人要比伤敌还多,当下下令加大弓箭手的力度,以圆木和碎石击毁敌兵大型攻城武器。
姬野还没上场便被火油烫了一下胳膊,骂咧咧地吼了一阵,亲带人搬运木头、石块来守城,车护将军还是不肯放弃火油这东西,令人连锅带油一起往城下面泼。
楼兰城上伤者多,亡者却少,而楼兰城下则不一样。匈奴本是骑兵部队,很少作攻城之战,这一回打楼兰必须攻城,则所行所带之物都不能过重,有时奇袭便是连铁甲也不能穿。冲车之类的大型攻城器械也是拆开了用骡马拉来的,而抛石机太多,拆装不易,所以带来的都不大,抛石机小射程自然也就短了,匈奴兵不得不靠近城墙才能将石块抛上。
这么一来,就方便城上面的楼兰士兵发泄了,大锅大锅的火油如浇灌庄稼一般淋下来,所到之处,全是一片火海,匈奴兵烧死烧伤者数以百计,被火油浇到,抛石机在这一会儿功夫便毁了近半,化作了一堆火焰。
此时,匈奴兵的中军也在不知不觉间向前移动到一箭之地,在楼兰城头可以看得七八分真切。狼头大旗在夜风中摇曳,为首的是一个年不过双十的少年将军,典型的匈奴人,头大而圆,阔脸长耳,高颧骨,目光如鹰,有着狼的东西在里面。
傅介子看了心头微微有些震惊,这位将军年纪太小了些,但能独断一军,少年英才绝非易于,譬如战神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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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兵刚到楼兰,锐气正盛,在短时间内竟然顶住了楼兰的强大的优势,滔天的呐喊声将士气推到了顶点,五个百人队以弓箭、连弩掩护,最终将冲车运到了城门口,大军开始了更猛一轮的进攻,大军再次分作两部,一字排开拉长楼兰人的防线,集中优势兵力强攻正门,数倍与前番的箭镞如飞蝗一般压向城头,掩护冲车撞门。
姬野负责四城的兵力调配,而城门正是车护将军的防区,此时也被匈奴骑兵的箭阵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傅介子着赵雄带兵五里以盾甲为依托,强自登上城头,弓箭手居后,以大兵团相压,最终将匈奴兵的攻势阻住,车护将军喘过气来再一次以滚石压阵,生生将冲车砸塌了一个角,发疯一般喝道:“给我狠狠地打,击毁冲车者封千户!”
楼兰的兵制仿匈奴而成,以十人为队,先一人为十夫长,十队为伍,先一百夫长,依次有千户、万户,千户之上有都尉,万户封侯。但值得提出的是,楼兰国小民少,千户已经是极大的官了,纵使是却胡侯、辅国侯,也不过是名义上的万户,麾下几千人参差不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牙将冒着滔天大火不要命一般将油锅推下城去,不偏不倚正中冲车,顿时数丈高的火焰盖住了城墙,冲车在浓烟中化为灰烬,匈奴兵哀嚎一片,这一锅油足足要了近一百人的性命。
“好样的!自今日起,你便是千夫长了……”车护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空中一阵鸣镝声响,一支飞箭如闪电便袭来,正中牙将当胸。
鸣镝一响,四周弓箭猬集而至。
鸣镝是匈奴兵发明的信号武器,鸣镝所至,万箭齐发。
是少年将军发的信号,冲车被毁,少年将军也似怒了,集全军之威加于城头,车护一方压力陡大,近卫损伤过半,车护将军被两近士推倒在地,避过了要命的一击,起身时,身旁近侍,十不余一二,牙将身中百余箭,已经分不出面目来。
“*养的!”一向文质彬彬的车护将军也开了粗口,眼睛变得腥红无比,像是要吃人。
傅介子的行帐离车护不远,眼见车护吃紧,忙征调一个五百人队补上。匈奴兵的锐气经过这一阵狂射之后又降了一分,攻势也陡然间下去了不少。冲车被毁之后便只有依靠云梯了。
这显然是匈奴兵的软肋。
一辈子在马背上生活的匈奴人,离开了马匹,也就失去了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
傅介子知道这一仗有惊无险,自己一方暂时胜了。
战争还在继续,匈奴兵或十人,或十二人一抬云梯,仍是冒死抢城,想来是少年将军又下了死命令,或者是太过诱人的赏赐,匈奴兵士气又复上涨,竟有数十云梯冒着火油、滚石架到了城头,拖着弧刀展开近身肉搏。
城头大乱。车护将军也失去了方寸,竟自己拖刀迎了上去,打算拼一个够本。
傅介子见只有一小撮匈奴兵冲到了城上,当下喝令五百刀斧手侍候,或两人,或三人“服侍”一人,片刻功夫便将城头打扫干净,圆木滚石迎头而上,将云梯砸得稀烂。
说实话,这云梯攻城,着实打得没有水平。匈奴骑兵打坚城,傅介子同样是骑兵守坚城,都不是打的自己擅长的仗。傅介子知道这一局是稳操胜算,但战略上却出了问题。从整个战局上讲,自己并没有占到便宜,因为这一场打的政治,而非军事。
自己守城是迫不得已,少年将军的骑兵攻城同样是迫不得已,因为要赶时间。
傅介子突然明白了这支如此迅速的骑兵攻打楼兰的来意,忙派探马去探。
大战已经进行了三个时辰,眼见天色将亮。匈奴兵的士气再也提不起来,少年将军再发鸣镝,看样子是打算撤了。车护将军所部伤亡最大,清点一下,死了两百一十八人,伤了近五百人。而城下,匈奴兵死的活的足有八百之众,横七竖八地倒满了死人,绝大多数是死于弓箭,部分死于石块,被烧之人足足占了一半,但大多却是死后被火所烧。
战火尚未熄灭,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肉味,刚刚拂晓的天空中,浓烟滚滚,风也开始小了。
车护将军咬牙道:“傅将军,你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现在天杀的匈奴狗士气正低,我们出击!”傅介子冷静道:“不,再等等。”车护将军急道:“傅将军,机可不失,还是打吧!”
傅介子摇头不语。
赵雄、陆明也纷纷道:“可以打了!”傅介子仍是不许,道:“车将军,这风好像停了。”车护将军好不情愿,听了老大不高兴,随口道:“楼兰地处沙漠,风向奇异,我们楼兰这两年处于流沙之东,一年四季风不停,过不了多久风向就又变了。”
“好,”傅介子自言自语道:“此乃乘胜之风。”
这时姬野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他的一嘴漂亮胡子在大火中被烧成了个阴阳分,灰头土脸的,劈头就道:“傅帅,胡狗不行了,咱们乘势杀过去,为死去的楼兰将士报仇!”
傅介子不加理会。车护将军急道:“傅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傅介子道:“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等,我们等!”
姬野怒了,喝道:“再等匈奴兵就走了,你不去我去!”傅介子猛地掣出宝剑,冷声道:“慢着,敢有不听军令妄动者,斩!”姬野却哈哈笑道:“你不过是个外来的汉人,别忘了,我是辅国侯,这里是楼兰,不是汉朝。”说完就要扬长而去,正一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恭敬道:“王爷。”
古神王不知何时不声不响的已经到了。
傅介子上前拱手道:“拜见神王,前番承蒙神王搭救,傅某他日定当登门拜谢。”神王冷冷道:“神王府就不必去了。使者还是在城上呆着吧。”傅介子知道古神王对汉人有芥蒂,道:“前番相见,语言上多有冒犯,还请神王见谅。”
古神王看着城外仍在继续的战争,平静地道:“使者说的不错,一个英雄往往要承担更多的不平。本王不是英雄,却也免不了落这个俗套。不过我想问使者,你一心要灭匈奴,有几分为公,几分为私?”
傅介子不由一愣,竟答不上来。自打殷茵死后,他便立志报仇,后来大将军霍光晓以国家大义,挂在嘴上的次数多了,他便也就觉得剿灭匈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公与私,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仇恨是可以无限扩大的,以至欺骗了自己。
古神王见他答不上来,哈哈笑道:“这世上的事情果然难有公平。使者报仇之心合世人之意,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可以做得理直气壮,而本王,本王最不喜欢的便是汉人,到头来却还得和汉人结盟;害我一生的仇人是福王,可他却是我的亲兄弟。哈哈……”神王笑得极为萧索,听得人像是蓦然间老了十几岁。
傅介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遍地的死人,心中不期然生出重重的罪恶感来---------于私的方面,他确实可以说是假公济私了。
两人说上话,姬野对古神王极为尊敬,一时也不敢插话,在一旁急得不行,傅介子也看出来了,故意缀着古神王讲话,来拖延时间。
过得一阵,风向逆转,而且风中还带着丝丝暖意,楼兰的天气变化总是很快。
到底是陆明为人机灵些,他和赵雄一起跟着傅介子有好几年了,都比较熟悉他做事的风格,听他问起了风向,便留了个心眼,此时见起风了,正想找个机会插话进去给傅介子提个醒,不想古神王在此时也随口就止住了话头。
陆明暗自庆幸,报道:“傅将军,风向变了。”傅介子等的就是这个时刻,道:“传令,壮勇千人准备,战马套笼,准备出战。”姬野大叫了声好,道:“早该这样了。”傅介子这才突然发现神王也是在故意缀着自己说话,他不愿明摆着帮助汉人,便以这种方式来拖延姬野的时间。行事作风,大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意思。
傅介子突然记起霍仪前几天评价神王的话:静而动,正而奇,在不知不觉间掌握时局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姬野粗着声音道:“下令吧。”
傅介子却不去理会姬野,对神王道:“可惜楼兰国没有打过仗的将军,这一仗派谁出战为好?”
姬野憋了一肚子火,怒道:“傅帅这是什么意思,我姬野两百多斤都在这儿了,当然是我去。”
傅介子笑道:“辅国侯切勿意气用事,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将军之责,可不小呢。”姬野又复大怒,气呼呼道:“傅帅太过欺人,我是没打过仗,可没吃过猪蹄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且看我去收拾这一小撮锉兵!”
傅介子“犹豫”一下,道:“辅国侯去也行,只是不要坠了楼兰的威风。”姬野听不下去了,怒道:“我要是拿不下一仗,这辅国侯我也不必当了。”傅介子纠正道:“将军临危而授命,胜则无上功业,败则万人枯骨,得立军令状才行。”
“真是麻烦!”姬野被傅介子搅起了脾气,当下着人下军令状,当他怒气冲冲地签完,才发现是生死状,胜则官升一级,败则辕门处斩,不由心头大震,但射出去的箭就回不了头,只好硬着头皮接令。
“辅国侯可大肆扬起沙尘,乘风而攻,时间只有一刻,不动则已,动如雷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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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杀我楼兰百姓,屠我兄弟,攻我城池,此血海深仇到底要不要报?”
“报仇!报仇!”一千精骑吼声直冲云霄,套笼骏马开始有些耐不住蹄子了,在原地打转。
姬野强按住辔头,铁着声音道:“今日之战没什么好说的,给我狠狠地打,灭胡狗来祭亡魂!给我冲!”楼兰城门随着姬野一声长吼开了,牙门将放下吊桥,一千精骑呼啸出城,卷起连天烟尘早早被狂风刮在了前面,姬野身先士卒,一千精骑如奔雷泄地,似利刃穿心般直插匈奴兵阵。
匈奴骑兵不战即逃,少年将军大旗一展,匈奴兵开始退却。匈奴人打仗,一人两到三匹马,轮番换骑以便加快行程,此时队形大乱,骑兵团如龙蛇般盘旋断后,步兵乘骡马先行,与楼兰兵混成一团。姬野混了半辈子将军好不容易发一回飚,端的是锐意无比,哀兵必胜,一千楼兰精骑很快便杀红了眼,如狼入羊群,很快便冲到腹地。
少年将军似乎无心恋战,狼狈就逃,牛马、辎重丢失一地,五千骑兵并没有遭到大的损坏,但士气既低,也就无心再战了。三千精骑且战且退,姬野血勇之至,竟压得匈奴骑兵只有逃跑的份。两军正面交锋,楼兰骑兵乘了大风的优势,匈奴骑兵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而且箭镞也都失了准头,姬野一方越战越勇,两军交织在滚滚风沙之中,离楼兰城头越来越远了,渐渐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
楼兰城头欢呼声雷响,古神王眼中精光暴现,喝道:“好!两军争锋,不输我楼兰男儿豪气!”
汉人军士也为之振奋,傅介子却面色紧拧,这一仗,少年将军似乎并没有尽全力,而是装装样子。匈奴骑兵的战斗力他是见得多的,从来不曾这般不经打。
赵雄还在欢呼,陆明的声音却小了,小声对傅介子道:“将军,事情好像不大对……”傅介子略微一顿,喝令:“鸣金,收兵!”
此话一出,楼兰城头的欢呼声陡然小了,取而代之的是置疑,既而化作一阵怒骂。
傅介子喝道:“有诈,收兵!”
到底是楼兰牙门将,不大肯听傅介子的话,都纷纷看向古神王。
古神王也有些错愕,毕竟他没怎么打过仗,脸色接连变幻几次,顿了一下,沉声道:“鸣金!”牙门将对神王十分尊敬,听了当下狠狠地砸起了铜锣来。
铜锣尖锐的声音划破天际,在平原沙漠可以传到十里之外,可是等了一下却没有回音,傅介子猜是姬野恋战不肯撤兵,当下喝令陆明:“五百骑兵,全速赶去接济,传令遇匈奴兵溃败,不可追击。”
陆明曾是大将军霍光的亲卫,后来跟了傅介子,为人十分机警,傅介子派他去可以少中计。陆明得令而去,五百骑兵不着重甲,不带弓箭,飞奔出城而去。古神王似乎在犹豫什么,略微沉吟一下,还是下定决心道:“发我神王府讯号!”
一牙将抽出随身背着的鸣镝,三箭齐发,连发三次,九声鹰啸平地而起,久久回荡在楼兰城头。
傅介子微微有些愕然,姬野是神王府的心腹,想必会听神王的,而神王这么久才下定决心发信号,会是在担心什么呢?
过得约一柱香的时间,楼兰城外隐约可见扬起的尘土,人影渐渐变大,陆明、姬野所带一千五百骑迤逦而返,并剿获牛马一千余匹,其中多为一般的骡马和牛,但也不凡高拔挻骏的良马,更为罕见的是,其中竟有八匹西极马!
西极马是乌孙国的宝马,汉武帝曾命名为“天马”,而后因为有更优异的汗血宝马,汉武帝更名为“西极马”,因为汗血宝太过稀少,西极马神骏异常,但仍是百里挑一的良马,多为帝王、诸侯的座骑,一般的将军也无此马缘。
傅介子令人放下吊桥。姬野指挥士兵们进城,也不去管后续事情,径直上了城头。他肩头被弧刀削伤了一块,血水正渗过铁甲,汪汪地往外流,脸上的汗和沙土布了一满脸,看上去有些粗犷和脏兮兮的,冲古神王也只是略微一拜,很不服气地道:“王爷,我正要收拾那小兔崽子,为什么收兵?”
古神王对战局并不是很了解,只是出于对傅介子的信任,但他和汉人向来有隙,这话也不会拿出来说,只是道:“这是使者下的命,将军听令天职,问这么多干什么。”
古神王一脚把球踢给了傅介子,姬野同样将怒气撒在傅介子头上,不客气道:“我正要一举全歼了那小东西,不想傅帅疑神疑鬼收兵,放跑了那小子,现在倒好,只抢了些牲口,”说到这儿顿了顿,又到底忍不住炫耀道:“杀了三……差不多四百人。”
傅介子被他骂了一脸唾沫星子,有些狼狈,道:“匈奴人不战而逃,其中必有乍,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这一战是姬野平生第一战,听傅介子说成了不战而走,心里面老大不服气,哼道:“那小兔儿爷跟我交锋一阵,吃不住逃了,怎么说是不战而逃,若不是傅帅收兵,那小东西决计溜不掉。”
傅介子听了不由大为窝火,但就目前来看,确实没有发现匈奴兵有什么计谋,但兵者诡道,从来都没有一定的事,姬野既然不认这个理,那么他傅介子便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这一阵口水自己是吃定了。
陆明也不服气,冷言冷语道:“若是有诈呢,侯爷现在会怎样?傅将军也是怕侯爷中伏。”姬野没好气道:“哪来的伏兵?”说完又呼喝喝地下城去,安排人处理虏获的马匹。古神王见两人说僵,道:“做将军的胜百回不足喜,败一次则是败了。姬野不懂使者心意,还请使者担待些国。”说完转身对部下道:“即日起,使者命令便是我神王之令,有敢不听将令者,斩。”
傅介子不由一怔,这个神王行事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古神王从身上取下一羊脂令牌给傅介子,道:“自今日起,我神王府的兵任由使者调遣,可权宜行事。”这是更加强调傅介子的作用了,准确地说,是加强了傅介子指挥的力度。
傅介子心头又复一震,接令道:“神王放心,纵使匈奴兵再来,傅某定保楼兰无恙。”古神王很随兴地点了点头,道:“我把兵权交给你,你可知其中的意思?”
傅介子见古神王这两天越来越好说话,便小心顺着他的意思,道:“还请神王明示。”
古神王叹了口气,道:“这一仗,我们输了,今后你的困难不在匈奴,而是宫里。”傅介子微微一愕,转而道:“神王是说,攻心计?”古神王颔首道:“响鼓不用重捶,使者是聪明人。匈奴骑兵冒险突进,为的就是动摇国王的意志,不想还是晚了一天。但是新盖的茅房还香三天,国王的心思只怕仍未定下来。我把兵权交与你,就是让你权宜行事,万不得已,可出雷霆手段,来点儿硬的。”
这么说来,一向厌恶汉人的神王是铁了心要投靠汉朝了。
古神王的预测很准,仗刚打完,傅介子令人加强城防和监视力度,由车护统一指挥,正要回府休息,不想国王的人已经到了,请他进宫,傅介子留赵雄、陆明宫外等候,独身一人进宫,想到神王的话,对国王态度十分强硬,国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让他再多尽些力,一定要守到汉朝的军队赶来。
见完国王之后,傅介子顺便去拜见王后,王后禀退左右,道:“国王还是很担心楼兰的安危,使者千万要守住才是。昨夜接到敦煌的斥侯来报,大汉的军队已经出发了,很快便可以赶到。”
傅介子大为松了口气,道:“如此最好。大汉的军队一到,一切便可以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王后很欣慰,道:“这次全劳使者相助,事情才能这般顺利。今日又击退匈奴兵,楼兰归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都是使者的功劳,我今晚在王宫里备下酒席,权且先谢使者。”她这一得志,便有些忘形,与傅介子“你、我”相称。
傅介子见王后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道:“王后娘娘,今天来的只是匈奴的先锋骑兵,过不了多久,大军便会赶到,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王后切不可大意。”
别了王后回却胡侯府,苏老爹早早地在侯府里面等着,苏巧儿也来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越发显得年少人娇,看上去就像个完全没有长大的小姑娘,正和霍仪、乌家兄弟说着话。
傅介子着实有些困了,但常年军旅生活,他两三日不休息也是常有的事情,见苏老爹来了,便招呼苏老爹和苏巧儿到榻上说话。苏老爹到底是奸商出身,场面话说得极为顺溜,傅介子在从军之前家中也是行商的,对苏老爹那一套了解七八分,也没当回事,径直道:“苏先生,不知今日到访有什么事情?”
苏老爹哪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来攀攀高枝,把关系套牢些,听了打了个哈哈,笑道:“傅将军军务繁忙,本不该来打扰。但傅将军昨日一仗,打出了咱们汉人的威风。咱老苏可是在城下守了一整个晚上,将军你看,这是让鞑子的火弹给轰的,今儿就忍不住来为将军庆贺一番。”说着一扒肩头的衣服,露出核桃大小一块新伤。
苏巧儿在一旁听得脸色绯红,偷偷看了阿爹一眼,见苏老爹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不由大为喟然。苏老爹倒是去了城下,不过是因为她担心汉人使团的安危便跟了去,苏老爹不放心,出来找了一下,说什么守了一整个晚上云云,全是假的,至于肩头的伤,那是苏老爹在阮娘房里伤的,阿爹好这一口,阮娘精此一道,如此两个大人到了一块儿,这绿头苍蝇碰到了臭鸡蛋,到底是怎么伤的,她做女儿的就不便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