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女人的绣花鞋。
我说它“色彩艳丽”,其实不太准确,因为粉红的鞋面上点缀着几处花花遢遢的黑色污泥和不明来历的水渍印,反衬得或红或白的刺绣图案格外突出晃眼。
我捏着绣花鞋在“匣匣儿”上一磕,磕掉鞋面和鞋底的污泥,这只绣花鞋的庐山真面目终于较为清晰地展露出来。鞋面确实是一种淡淡的粉红,鞋帮两边用金色丝线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展翅欲飞;凤凰旁边,则是用红丝线绣的朵朵祥云;两颗红色的菊花形布纽扣将两爿鞋面紧紧连在一起;鞋底大部分是一种惨白,鞋根处绣着一株金黄色的腊梅,梅花朵朵鲜红,顺着弯弯曲曲的黑色树干向脚心延伸。鞋底是我熟知的那种用棕皮和棉布纳成的,针脚细密紧凑,形成一个个精巧的菱形图案……可惜,鞋面、鞋帮和鞋底都有不同程度的污渍,并且散发出一股古怪的霉味,完全将凤舞花开的意境剥离得荡然无存。
所以,我说它“妖异”,真是百分之一千的准确贴切,尤其是在清晨火而不辣的阳光中看来,更给人一种虽光彩夺目却遍体生凉的感觉!
我之所以判定这是一只女人的绣花鞋,就是因为鞋面上绣的那两只凤凰。早期的土家族,男人女人都可以穿绣花鞋,虽是采用同样的面料和底子,依据人的性别、年纪,所绣的图案却绝不相同,一般是男鞋绣龙,女鞋绣凤,老人鞋绣寿星或寿字,儿童鞋绣麒麟、老虎等,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象征,绝对不会张冠李戴,任意而为。
同时,从纤弱的鞋底形状来看,我也敢肯定它是一只女鞋。这种鞋子,我曾在我奶奶的箱底见过。她老人家说是她当我爷爷的童养媳之后,她母亲花了半个月的功夫一针一线亲自给她绣的,留给她长大圆房时穿。这里面其实有很多疑问,可惜奶奶那时并不让我多看,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也不让我多问,我也从未见她老人家穿过。她过世后,那双绣花鞋连同那只箱子都烧得干干净净,寸布未留,让我后来想起来追悔莫及。
眼前这只绣花鞋的样式和我奶奶那双差不多,不同的是这只绣花鞋对女人来说明显偏长。据我的目测估计,至少有三十八码,而我奶奶虽然身形较高,那双小脚却纤巧得可以,最多三十三码的样子,原因无它,我奶奶小时候裹过足。
当然,最大的不同是我奶奶那是完整的一双,而眼前这个只有一只。
那……另外一只哪里去了?这只鞋子又是谁的?为什么要用“匣匣儿”埋在这里?为什么要用虎钮淳于装它?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我心头,根本没机会去理睬站在旁边的覃瓶儿和仍在寻找那道黑色影子的花儿。
这虎钮淳于,我倒是知道一点点,据说是汉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并不是用来装东西的器具。这东西通体用青铜铸成,腹内中空,上大下小,底端开口,顶端是一圆盖,上有一个惟妙惟肖的虎形提手。应该说,虎钮淳于是一件非常珍贵的文物,说它价值连城一点都不为过。
我小心翼翼从“匣匣儿”中捡起那只虎钮淳于,发现它表面已生满铜绣,颜色斑驳陆离,有几个地方已经变成薄薄的一层。按说,我捡到这么贵重的一件宝物,早应该高兴得不知自己姓啥子,可我此时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当然,我当时可没注意到自己的心情如何,满脑子都在想那只绣花鞋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它是什么来历,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在“匣匣儿”中还看见几块破裂的黑色壳状东西,拿起来一看,发现壳状物的切口很新。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虎钮淳于和绣花鞋保存得如此完好,想必埋葬它们的人肯定用那黑色的壳状物紧紧将它们包裹在其中,又深埋在地下,没遭到日晒雨淋,风吹虫袭,它们才不至于化为泥土。尽管如此,那留在鞋面鞋底的水渍和污泥还是证明这只绣花鞋年代久远,不知在地下默默呆了多少年,直到今天被花儿意外地从坟堆里刨出来,又被这伙计一通胡冲乱拱,震破虎钮淳于外面的包装物,它们才得以重见天日,赤裸裸暴露在我眼前。
我把那只绣花鞋斜举着,放在从夫妻杉中间漏下来的阳光中仔细打量,眼光自然而然落在那两棵相依相偎的夫妻杉上。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莫非这只绣花鞋是墨氏夫人埋在这里的?这么想有两个原因,一是这只绣花鞋埋在夫妻杉附近,而且离夫妻杉刚好四丈八尺,暗合土司皇城遗迹中随处可见的“48”这个数字。虽然我到现在还没弄清这个“48”到底有什么深层次的用意,出现得多了,自然而然想到这种现象绝不是巧合,而夫妻杉,从陈老口得知正是墨氏夫人亲手所栽;二是刚埋上山的向老汉给我托梦显示的那个“曋”字,以及莫名其妙倒下来的龙杠所指示的方位,刚好指出埋绣花鞋的位置,而向老汉身份极为特殊,正是用唱歌传承土家历史的“梯玛”,他极有可能知晓这只绣花鞋的来历,所以才用那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指点我找到这个坟堆。我甚至想到花儿追那道不知为何物的黑影也极有可能是向老汉使的手段,才出现这种看似巧合实则冥冥天定的局面。
这么说,我们在土司皇城遗迹像无头苍蝇乱闯了几天,最终找到这只绣花鞋是一种必然结果?——“欲解血魂,宜寻覃城”这八个字果然大有来历。
人一旦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总认为自己的猜测就是事实。我现在就想到,之所以只有一只绣花鞋埋在这里,是因为与它配对的另一只肯定在某人手里。这个“某人”,当然只能是墨氏夫人的老公覃城覃老大人。根据常识,墨氏夫人绝不可能将自己的私秘物品送给一个不相关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她至亲至爱的土司王覃城无疑。覃老也说了,石人石马、夫妻杉都是墨氏夫人向世人展示她对覃城忠贞不二的爱情而刻意留下来的。
同时可以推论出,寄爷也极可能知道这只绣花鞋,因为他已是梯玛向老汉的徒弟……
这么一想,我有些兴奋了。既然我得到梯玛向老汉的帮助,无意中得到墨氏夫人所埋的一只绣花鞋,那么要找到覃城,只需要找到另一只绣花鞋便可大功告成。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柳暗花明”中“花”是明了,而“柳暗”中的“柳”仍然疑云重重——依靠这么一只经年久月的绣花鞋,天下这么大,世界这么广,到哪里去寻找与它配对的另一只?
心无杂念之际,忽听背后哗啦啦一通乱响,紧接着就是覃瓶儿的尖叫声蓦然传来,花儿也扯开喉咙吠叫得惊天动地。我骤然惊醒,扭头一看,骇然发现刚才那坟推所在的位置不知何故已塌了一个晒席大的窟窿。覃瓶儿双手扯住花儿的前腿,大半截身子已经陷入窟窿中,只露出个脑袋,脸上满是惊慌失措的神情。花儿站在坎上,躬着背,后腿前蹬,拼尽全力拉着覃瓶儿。但那窟窿口的泥土,经过连日的雨水浸润,早已松软无比,此时正一层一层扑簌簌往下掉,花儿的屁股下方已经露出很宽的一条裂缝。刚刚还在那里的乱石、“匣匣儿”以及那块残破不堪的石碑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