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寄爷真做了唐崖最后一个梯玛向老汉的徒弟?而且是通过那种方式拜的师?难道寄爷就是向老汉早已选定的徒弟?难怪寄爷能让向老汉的尸体乖乖听话,可能正是因为向老汉要寄爷为他尽孝心,送他一程。而且从下午开始,寄爷神色就不大对头,神智恍惚,在巧哥家里又做出那么奇怪的举动,抱着死去的婴儿说出那番神秘莫测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我寄爷没来这里?”我在人群中到处搜寻,并不见寄爷的身影,着急地问陈老。
“没有啊。自从你们去巧哥家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了。”陈老很肯定地说。
“啊?”我暗自奇怪,按说埋一个孩子并不需要多大的功夫,黑灯瞎火,夜雨绵绵,寄爷除了来向幺哥家,别无去处。同时,寄爷既然已经拜向老汉为师,怎么说也应该来守灵尽孝才对,此时踪影不见,难道他躲在某个地方修炼向老汉的觋术去了?
我此时再看向老汉的遗像,不知是不是天黑灯亮的原因,他脸上并不像白天看见的那样诡异,显得很平静自然。
“陈老,安叔写的那两个血字是什么意思?”不是覃瓶儿提起,我几乎忘了这事。
“很简单。今天是卯日,向老汉死的时辰和巧哥媳妇发作的时辰正是未时。”
“啊?居然是这个原因。”我恍然大悟,想想又不对,“就算这两个血字表示梯玛向老汉断气和巧哥媳妇发作的日期和时辰,寄爷为什么要特意写这两个血字提示这个日期和时辰呢?又为什么不对我们明说?”
“这个……恐怕就只有你寄爷才知道了。”陈老黯然说道。
我和覃瓶儿呆在暗影里,心里骇然,默不作声。陈老沉默半晌,说:“对了,你们去巧哥家后,我去问了几个姓覃的人家,不过这几家人都是覃城的旁系左支,根本不知道血魂碑这件事,祖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和遗言,恐怕你们只能按照血魂碑的提示去找覃城本人了。”
这又是一次沉重打击。我原以为即使找不到土司王覃城,找到他的后人打听到一些蛛丝马迹也不错,没想到当年改土归流,朝庭害怕土司王东山再起,将覃城的后人遣散到了外地,留在唐崖的覃姓人家也不是覃城的直系后代,打听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去哪里找覃城本人?何况他已经死了这么久!
陈老听我和覃瓶儿沉默不语,知道我们心里着急,安慰我们说:“你们也莫着急,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清楚的,你寄爷既然已经成了向老汉的徒弟,向老汉那一身本事肯定通过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传给了你寄爷,等你寄爷学成之后,再找时间慢慢打听就是。”
这话说得在理,血魂碑这件事本身就很复杂诡异,我们此时干着急确实没用,还是等寄爷与我们会合后再说吧,说不定他学了梯玛向老汉的本事,成了新的梯玛,运用常人无法解释的手段,找到真正的覃城墓,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身处这样特殊的环境,经历过很多无法按常理解释的事,我的思想占据了理智的上风,人也变得迷信起来。
“这样吧,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我看你们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呆在这里吧。人多,屋里所有的铺上都躺满了守灵守累了的人,所以你们只能在椅子上坐一夜了,打一下磕睡也好。我现在无法抽身,等天亮了,你们到我家去好好睡一觉吧。对了,刚才肚子填饱没?没饱的话等下道师先生要宵夜,你们跟着去吃点。”陈老安排得很细心。
我听陈老说道师先生要“宵夜”,突然想起寄爷在安乐洞中说过道师先生唱的丧歌中有关于“破煞”的内容,正想借这个机会打听打听这方面的事,覃瓶儿却说:“不用了,我们已经吃饱了,那些道师先生操劳了这么久,我们也不好意思去打搅。”
我听覃瓶儿拒绝,也放弃了去找道师先生“日白”的计划,对陈老说:“您家这种场合经历得多,有没有听清过道师先生所唱丧歌的内容?”
陈老呵呵一笑,说:“我虽然被别人封为‘县级总管’,平时还真没注意那些先生唱的什么内容,再说,现在的道师先生受佛教文化和道教文化的影响较大,所做的法事大多和其它地方的差不多,可能唯一有土家族影子的就是等下进行的‘穿花’了……”
“穿花?”覃瓶儿好奇地打断陈老。
“我们这里所说的‘穿花’,就是别的土家族地区说的‘打绕棺’。道师先生宵完夜,就会举行这趟法事,你们到时可以好好看看,很有意思的。”陈老呵呵笑着说。
覃瓶儿来了兴致,抱着我的胳膊说:“鹰鹰,不准打瞌睡,等下陪我看‘穿花’,行不?”
我奔波了一天,脑子里又装着乱七八糟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上下眼皮已经在打架,听覃瓶儿语气娇嗔,声音温软可人,也不好意思拒绝,轻轻握着她的手,说:“我陪你看就是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陈老自己忙去吧,不用管我们。”
陈老又说了些“各人找椅子坐”之类的话,自去忙他的事了。这么大年纪的人,精神到现在依然很矍铄,着实让人惊叹钦佩不已。
我和覃瓶儿找了两把椅子坐在丧棚下一个角落,百无聊赖。满鸟鸟这厮,和几个本地汉子“斗地主”斗得热火朝天,吆五喝六,声音大得和那不时炸响的爆竹声不分伯仲,看样子早就忘了向老汉遗像的眼睛盯着他看的那件事儿。
道师先生们宵完夜,开始举行下一趟法事——穿花。
这趟法事我见过多回,早已不觉得新鲜,不过今天晚上答应陪覃瓶儿看,我也想趁此机会仔细听听道师先生所唱丧歌的内容,因此锣鼓家什一响,我推醒趴在我肩上打盹的覃瓶儿,说“穿花”的法事开始了,覃瓶儿一下子来了精神,拉着我迫不及待进了灵堂。
可以说,“穿花”这趟法事在整个“三日吉葬”期间,对不熟悉当地民风民俗的外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原本应该庄严肃穆的灵堂,被打扮得奇形怪状的道师先生们敲锣打鼓一弄,居然整出些喜庆的韵味来。只见——
领头的道师身穿一件类似唐僧所穿的法衣,头戴一顶类似唐僧所戴的冠帽,手握一面皮鼓,在前面敲得咚咚直响,这身装束和皮鼓宣示他是掌坛道师;掌坛道师后面紧跟着四个同样打扮得别拘一格的道师,分别执着当当儿、铙儿、钹儿、锣儿,随着鼓点的节奏卖力敲打,旋律急促而欢快,韵律感极强。不仅如此,五个道师边敲打自己的家伙,边呈8字形互相绕来绕去,所以打头的很快就绕到了后边,接着继续穿梭自如,又回到前边的位置;相互穿梭往来的同时,道师先生们边敲边扭腰摆臀,蹾足劈胯,脸含笑意,做出一些形体夸张的舞蹈动作。而且道师先生们并不是固定在某个位置穿梭,而是边绕边前进,围着中间的棺材转圈,绕到棺材前就深深鞠个躬作个揖。整个情形有点类似地球自转和公转。
道师先生们为了显示自己高超的技艺,同时为了营造喜庆的气氛,有意无意把锣儿鼓儿凑近那些涌进灵堂欣赏“穿花”节目的大婶和小媳妇,猛地一敲,吓得她们娇声咒骂,“背时砍脑壳的”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围在棺材周围的大人小孩听了哈哈大笑,加上外面震天价的爆竹声,那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只差红旗招展了!
我虽司空见惯,也不禁大发感慨:能将本应充满悲伤气氛的灵堂闹腾得如此热之闹之,恐怕也只有土家族这个古老的民族有这样的奇风异俗了!
这真是:欢欢喜喜办丧事,高高兴兴送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