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截狐平川(一~三)
潺潺河水在山脚下拐了个弯,平缓的山坡上是一片绿油油的葡萄架,绿色的葡萄藤垂下来一串串紫黑色,颗粒很小的葡萄。
山南和河水之间小块平地上,有几座极为普通的石头房子,也不知建造了多少年,白色的石墙,在久经风雨后,色彩有些有些似灰似黄。正午的太阳悬挂在蔚蓝的天空,空气显得有些潮热,石头房子向西一边的百叶窗开着,微风拂动,半开半闭的百叶窗无精打采地轻轻摇动着。
围篱将石头垒成的房子圈起来,在围篱里面种着一簇簇各种各样的花草,大红的,淡紫的,金黄的,雪白的,各种颜色的花将这里打扮的好象植物园。连接几座房的,是一条用整片整片石板铺成的小道,在小道两旁种着几棵树,松树、橡树、杉树,还有高大的杏树,树荫下是绿茵茵的草坪,草坪里点缀着的几簇野生熏衣草在清风中随风摇曳。
宁静的田园风光,现在却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打破。平日南方瓦蓝瓦蓝的天空,现在却被罩上了灰黑的毛玻璃,晴空万里,南方却响着连串落地闷雷。
要是说耶尔方向太遥远,在村庄外,不过是隔了一条算不上有多宽的河流,那边现在正时不时响起机枪声。
连接几座房子的小道边一棵橡树后传来轻微的交谈声。
“有人吗?”
“没有……倒是有群牛。”
“牛?”徐永晋从橡树后探出半边脸,马上又缩了回去,隔了一段时间,这才慢慢再次从橡树后探出脸。
徐永晋诧异地看到,虽然流弹到处乱飞,炮弹划过天际隐隐的呼啸声与落地后沉闷的爆炸声,比春节国内大都市放鞭炮还要热闹,在山坡上却有一群牛悠哉着吃草。在那群牛后面,就是茂密的树林,远远望去,树林里面阴暗而又静悄悄。
“团长,”李海保干咽一口唾液,小声问:“那些牛的侧影很像人轮廓,咱们是不是藏在牛群里,慢慢移动到树林里去?”
徐永晋看看山坡上那群很是悠闲的牛,又看了看距离自己不远的河对岸,那边正有一队德国机枪手散得很开,沿着河边朝东走。
“你问问老乡,我们来前,德国佬有没有全走了?”
徐永晋身后响起了俩个人极力压低后交头接耳的声音。
徐永晋看了看河对岸的德国兵,那些德国兵并没有注意到在加波河北岸的橡树后还藏着中国兵,放心地把头缩了回去,盯着正在和李海保交流的法国人。
树荫下,脸上好象贴了鬼画符的李海保正和一个高鼻深目,鸡皮鹤发(脸上皱纹像是浓缩了将近一千一百年的法国历史),留着山羊胡子的当地老人交流。徐永晋听不懂老人说些什么,李海保的脸上表情同样困惑不安:李海保的法语是跟着家人学的,在中国,并不存在说法语的环境,所以法语水平到底如何,这只有天晓得了。至于这位老人家,按照李海保对他的团长抱怨的话,这个老人说话时嘴里就像含着块石头,吐音含糊不清,同时他们说的语调又极为高昂,听起来就像公鸡在打鸣。本来这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经过鼻腔升高,又加了卷舌音,将音节都黏糊在一起的方言,已经很难让人听明白,这老人家又天生说话说的特别快,加之刻意把声音压低,免得让德国兵听到,如此一来,李海保常常就一个单词要反反复复询问老人家好几遍。徐永晋遗憾地看到,刚才在老人家里,李海保和这个老人交流的已经十分困难,现在,俩人更是满脑门子都是汗珠了。
上午,徐永晋落地后发现自己居然降落在德军战车部队头顶,在他眼中,附近落下来的空降团将士先后倒在了德军士兵枪口下,而徐永晋自己又受了伤——伤势算不上有多严重,只是严重限制了徐永晋的活动范围。
在徐永晋感觉灰暗的天空快要塌下来时,他却与一营一连的李海保中士在战场上再次相见。要是没有落在德军部队头顶,哪怕李海保和徐永晋降落在一个点,徐永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希奇,那么多人,就算刮台风,徐永晋身边也会跟着几个人。可现在却不同,在目睹了附近空降下来战士不是还没落地就被打死,或者刚落地就被机关枪扫倒,自己能幸免于难都要感谢菩萨显灵,上帝保佑了,这时候能与李海保相遇,实在带给了徐永晋太大惊喜。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一瘸一拐的徐永晋在李海保帮助下,沿着干涸的水沟,避开了德国兵注意,沿着山脚绕进了不知名的村庄。
这段时间徐永晋和李海保运气极好,当看到德国兵向他们走来,在心里默默向各自的保护神祈祷后,那些德国兵虽然瞪大了眼睛,却鬼使神差转个方向搜索其他地方。当徐永晋脚疼的实在走不懂路,只想坐在地上,哪里也不去了——哪怕被德国人发现,并且打死——这时候他们却看到了小小的法国村庄,年代久远的房子窗户半开着,里面一个干瘪的老头手持着三色旗看着外面。炮火纷飞的战场,不躲起来却趴在窗台上看热闹,这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而这个明显进入生命最后时期的老人家却毫不在意那些危险,当看到徐永晋和李海保从村子外的麦地里探出身时,老头先是一愣神,接着又冲他们大打手势,不明白老人家手势什么意思的*兵懵懂地闯进了老头家(或者说有意也可以)。
徐永晋看了眼正在费力和李海保交谈着的老人,这位穿了件白衬衣的老人实在是可亲可敬的法国人。
徐永晋和李海保冒失地闯进民居,家里不光有站在窗台,举着法国三色旗的老头,当李海保用力捶开门时,靠在墙壁上的徐永晋探头望去,见开门的是一位过分惊恐的老年妇女,从外貌上看,年纪老的可以做徐永晋奶奶了,当然,从外貌上分辨西方人年纪大小,常常会出现很大的偏差,但老年人还是青壮年,这还是可以分辨出来。
显然,俩个“大兵”的到来,给了老妇人太大刺激,徐永晋一进门,就看到老妇人大张着嘴,一副马上要唱女高音的架势——如果徐永晋是平民,又身处战场,家里突然闯进来俩个怪模怪样的士兵,他一样要大叫大嚷——徐永晋还在想如何打消老妇人的戒备心,搀扶着他进来的李海保毫不客气将一卷东西塞进了妇人张的很大的嘴里,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徐永晋一看:塞在老妇人嘴里的,是一卷出发前发下来用来收买当地人保命用的法国法郎。
金钱的力量当然不是万能的,不过要是和金钱在一起的,还有黑洞洞的枪口,掀开了盖的手榴弹,一切事情都将化为简单。
“团长。”经过一番言语加手势,李海保终于搞明白老头说些什么,小声说:“福斯坦老爹说看到有几个伞兵降落到山后面,大概四、五个德国佬沿着那条小路上了山,他没看到德国佬下山。”
“山后面?确定?”
李海保微微耸了耸肩,轻声道:“我想是这样。”
徐永晋看了眼刚离开的民居,门窗紧闭,不过他能感觉到那位花甲老妪正站在窗台后面担忧地看着他们一行人,那个老妪是皮埃罗的夫人,不大爱说话的她,从徐永晋进门到离开,徐永晋说了不少——是否能听懂,这并不重要——而她却没对他和李海保说一个字,她当然不是哑巴,乘着德国人没来的工夫,老妪张罗了几个菜:橄榄沙拉、莴苣马铃薯片拌白煮蛋,还有奶酪什么的,搞好了对着福斯坦老爹小声嘀咕了两句,结果福斯坦老爹邀请肚子还没怎么饿的徐永晋与李海保美美地品尝了地道普罗旺斯美食,老妪还拿上来一瓶很有了年头的葡萄酒。致始致终,老妪都只是脸上挂着淡淡的应付般的笑容,没有对他们说一句话。
没有说话,并不等于她对拯救法国人的中国大兵好感缺缺,当福斯坦老爹自告奋勇给徐永晋和李海保当向导时,这个老妪并没有阻拦,只是在福斯坦老爹出门前,亲吻了福斯坦老爹那皱纹多的快要赶上中国黄土高原的脸。
徐永晋再看了眼留着花白山羊胡须的福斯坦老爹,这是一个让他信任的法国人,外面枪声大作,他却拿了面红白蓝三色旗站在窗台前,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爱国的法国人,他爱的当然不可能是傀儡政权,当李海保向他吹嘘,说什么他的父亲是阿尔萨斯人,不甘于在德国人那里当亡国奴,于是全家只能背井离乡,逃亡国外生活,现在法国又处于危急中,作为法国后裔的他,要帮助法国人从德国魔鬼手里解放出来时,福斯坦老爹的山羊胡子都在不停颤抖。
据福斯坦老爹自己介绍,他曾经参加过普法战争,在皇帝陛下指挥下,和德国佬打过仗(多么让人尊敬的勇士!),当这次战争爆发时,老爹虽然有心杀贼,可镇上招兵的却认为他岁数太大,粗暴地拒绝了老爹为国效劳之心,老爹原本以为年轻人可以干的比他们更好,谁成想法国却败的比上次更惨……法国战败后,他只能郁闷地在这里,期待着协约国能把窃据在法国土地上的德国佬消灭干净,等了漫长的几年,这样的一天终于让他等到了。
这样一个老兵,当然值得徐永晋信任。
“那好,我们也上山,去找那些落在山后面的弟兄。”
“团长,您的脚……”李海保看了看徐永晋拄着的拐棍,这拐棍是福斯坦老爹用家里的树棍做的,老爹的手艺看起来不错,不过李海保无法想象拄着拐棍登山。
“没什么,无非跑的慢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才已经观察过周围没什么人,德国人在河对岸,也没注意这里,徐永晋不容质疑命令道:“跟老爹说一声,我先和他过去,到牛群中去,你在这里掩护,等我们过去了,你再过去。”
李海保犹豫片刻,还是点了下头:“……是,团长。”
靠近牛群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是离开了牛群的掩护,进入树林中却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三个人中福斯坦老爹走在前面,当福斯坦老爹在徐永晋和李海保帮助下,翻越了一道山林中干涸的水沟时,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嘴好象被什么给捂住了,显得十分压抑——接着消失在俩人视线中,徐永晋和李海保一愣神,还以为遇到了德国兵,一个举着手枪,一个掏出手榴弹正准备战斗,上面露出两张涂满油彩的脸,还有两只黑洞洞的枪口……
“班长?!”
“老应?……奶奶的,你小子差点吓死我了!”李海保狠狠出了口浊气。
“中士,这是你们班的?”
上面人这才注意到李海保身边拄着拐棍站着的居然是名中校,俩人连忙一个翻身从上面滚了下来,对徐永晋行了个军礼:“中校,一连二排二班上等兵腾威。”
“你是湖南人?”
“湖南津市人,首长怎么知道我是湖南人?”
徐永晋撇撇嘴:“我自然知道。”
说的话里面那么重的湖南口音,听不懂就不必当团长了。
“一连二排二班上等兵应良明。”
徐永晋看了眼面前怎么看怎么觉得文弱的年轻人,典型的营养不良,眼睛里总是透出一丝无尽的忧郁,怎么看都是握着笔杆子写一个中心,两项基本原则的文化人,可这种人居然也是他的空降团战士,徐永晋实在无法把他和自己那些膀大腰圆,看起来一顿饭能吃掉一头牛的战士联系在一起,可这人身上穿的是空降团军装,手中握着为空降兵作战特制的狙击步枪。
“都是你的手下?”
“是的,都是我那班里战士。”
上等兵腾威说了句:“班长,外面还有一位,二连六排兄弟。”
徐永晋看着腾威和应良明:“刚才是你们把我们的向导捉了去?”
在中校面前,俩个上等兵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腾威点了点头,转头小声叫道:“老祝,自己人,过来吧。”
一阵悉悉声响,徐永晋先是看到嘴里被塞了布片的福斯坦老爹又从上面滚了回来,接着又一名身材魁梧的空降团战士“飞”了下来。
最后一个过来的战士一眼看到徐永晋的军衔,扶正钢盔,行个军礼,简短道:“一营二连六排三班下士,祝正宇。”
明知道周围还没出现德国人,徐永晋还是作贼般,下意识扫了眼两旁,压低了嗓门:“行了,这里是战场,不是训练场,你们想让我早点和佛祖聊天吗?”
“既然你们都自报家门了,我也说说吧——空降团中校团长,徐永晋。”
“首长您不说我们也知道是您,别说空降团,我所知道的其他团里也没这么年轻的中校。”腾威脸上笑的极为古怪:“上次召开全团大会时,我们都见过了首长您。”
徐永晋有些害羞,很有威严一番自我介绍过后,原来人家早就知道他是谁了,想想自己到空降团没多少时日,这当然让徐永晋感到脸红,当然,他也自我感觉良好——看看,看看,全团八百将士都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呢!
虚荣心膨胀的徐永晋看到腾威眼角不自觉地瞥向李海保,脸上笑容说不出的——贼,一转念,那点虚荣心全都飞走了:看来这个中士不定对他的部下把自己形容成什么样呢!堂堂中校团长挂在树上荡秋千,还得中士解救下来,这可真是笑话,用来显露中士,同时贬低自己的笑话。徐永晋心里不由不自在起来,刚看到李海保时的那点好感全都不翼而飞。
徐永晋身边的李海保正帮脸色刚从煞白转为涨红的福斯坦老爹取出嘴里布片,福斯坦老爹由于过度的紧张(或者激动),浑身不停发抖,李海保还好心安慰他——按照老爹自我介绍,他早在四十年前就和德国佬面对面拼过刺刀,还捅死了一个班的德国鬼子,现在不过是被中国人误抓,实在没必要太在意——就却没注意到身边的团长,正在用可以杀人的眼光看着他。
“你们是从山北过来的?”
“是,团长。”
“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德国人?”
“距离这里大概五百米,遭遇了一队德国机枪手,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只有三个,只好躲开了。”二连的祝正宇下士说完了,自己觉得有些脸红,他们到这里来就是打击敌人的,看到敌人就和人家捉迷藏,这实在有损精锐部队威风,自己心虚,说的话也没了什么底气。
“躲得好,要不躲,你们几个现在就成烈士了。”徐永晋赞同道,转换话题低声询问:“就你们几个吗?离开飞机后,有没有看到其他人在什么地方?”
“离开飞机后大家彼此都能看到,不过落了地后,却怎么也找不到其他人在什么地方。”祝正宇指了指北面:“一些人落在比我们更北的地方,中间隔了几个山,收拢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还有一些人落在平原上了。”
徐永晋纠正道:“不,是盆地,一块并不大的盆地。”
“是,是盆地,他们或许能很快集结起来,我们三个相遇后,正打算到那里和部队会合。”
徐永晋有些发愁,和部下会合是让人高兴的事,只是拥有八百人的空降团团长,现在手头却只有四个大兵,一个中士,一个下士,再加俩个上等兵,他这个团长只有这么几个人,实在有些太寒碜,这么一点人,还不如当班长时手下战士多!
徐永晋自己在降落时看到的,加上几个战士的说辞,都让他明白天晓得那些运输机把他的手下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战场是战场,却不是事先商定的空降地域。能落在盆地的,只是少数。
现在看起来,对那些降落错位置的战士来说,这倒也是好事,也不知情报部门吃什么东西的,情报中介绍预备空降地域连法国警察局都没有,他们的空降不过是一场在火炮轰鸣伴奏下,愉快的踏上异国土地旅游,可事实却是从进入法国海岸线后,运输机群就遭遇地面防空火力拦截。也不知有没有运输机被击落——徐永晋没注意到有飞机被击中的痕迹——但机群原本整齐的编队被打散却是事实,而且那些驾驶运输机的胆小鬼把飞机飞到了让徐永晋产生恐高症的高度,空降前奏居然错的如此离谱,这让徐永晋把总部那些管情报的肥头大耳军官恨得咬牙切齿了。
更让他痛恨的是那块盆地里居然出现了德军战车部队!他的空降团大量装备自卫用手枪,只有狙击手才装备了改进后的狙击步枪,不过这种狙击手一个班只有一名,团里面还有少量轻型机枪和60迫击炮。这种火力配置,全团集结起来,对付一个普通步兵营都显得火力密度不够,更不用说遭遇战车部队了,面对隆隆作响的战车,难道要求战士举着手枪去和战车对射吗?更何况他的部下还没集结起来,落在盆地里的战士,不少连手枪都没取出,就让德国兵打成了蜂窝煤。这实在算不得一场战斗,只能是单方面的屠杀。
“团长您负伤了?”
“没什么,不过是扭了脚而已。”
“哎呀……好象很严重,我们这里又没有卫生兵。”腾威看到徐永晋脸上的表情,知道他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疼痛,充满同情地说道。
“有卫生兵也派不上用场。”徐永晋皱了皱眉头:“不能去盆地,那里现在都是德国人,过去是找死。”
“德国人?”
徐永晋没有回答,只是眼望着面前郁郁葱葱的山头。从战士嘴里,这座山后面还有一个山头,山头后面又有一个山头……连绵不决的山,或许一直连接到阿尔卑斯山去。他的空降团大部队人都丢在这群山中了,这还算好消息,真要在盆地,他的这个团很快就会让德国人吃的连渣都不剩,只是那么多山头,要想把分散在各处的空降兵们招集到一起,却成了难上加难的事情。
徐永晋眼中浮现出青灰的钢盔上用白油漆刷的阿拉伯数字124,这数字代表他们遭遇的是德军第124团,只是周围的德军,是这个团的一部分,还是整个团,或许这里还有比团更大规模的德军,对这个,徐永晋两眼一抹黑。
按照原定计划,空降成功后,空降团将分兵几路,一路去配合登陆部队在耶尔的正面登陆行动,其他各路去破坏通信线路,摧毁后勤仓库,引导空军对可能出现的敌人增援部队进行打击——最后一点在平日演练中从来都没有很好完成过,空降团配备的无线电台功率太小,信号传输距离有限,就算作了弊,等空军赶到也不知道是多少小时后的事情了,只是听说“空地一体战”是国父一再推崇的战法,明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行性,上级还是如此制订了计划——现在看来,这些计划根本就是虚的,对空降团来说,要将散落在各处的战士找出来,重新编组就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
“南面不能去了。”徐永晋小声而又坚决地说道。见几个战士露出不解的表情,想了下,徐永晋还是解释道:“降落在盆地里的弟兄凶多吉少,那边都是德国鬼子,我们这几个人过去,还不够人家吃的。”
“那里有战车,起码十多辆战车。”
几个战士侧脸望向李海保,李海保停止了跟福斯坦老爹交谈,说了刚才那句话,一脸平静地看着徐永晋。
徐永晋低沉地说道:“不能去盆地,去那边等于找死。”
徐永晋无意识地拔着斜坡上背荫处长的蕨类植物,这些草在生物课上老师有过介绍,不过徐永晋早就将那些东西还给了老师,他唯一还记得的,是这种蕨类植物可以吃,当野菜吃,至于味道,要是和斑鸠、泥鳅什么的放在一起,再加上各种调料,当然不错,光吃植物,这却需要很大毅力了。
出发前就没考虑空降团要在敌后奋战多少日子,所以干粮是携带了一些,但数量绝对不多,也就够大家吃上一天,紧巴紧巴吃两天是不成问题的,但日子要是多了,问题肯定很麻烦。那些运输机把空降团撒的到处都是——幸好如此,真要在盆地空降,空降团将不再存在——,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把这些人纠集起来是何等困难。耶尔那边炮声隆隆,既然空降区域情报失准,那么又如何能肯定登陆地域的情报一定准确?要是耶尔方向有德军主力驻守,那么中国军队很难顺利登陆,真要出现最糟糕局面,逃脱劫难的弟兄们只能吃野菜了。
捻着蕨类植物想心思的徐永晋一抬头,见几个战士谁也不说话,全将目光投到因为疲惫,靠在斜坡上的自己身上。揉揉发酸的大腿,徐永晋费力站起来,大手一挥:“北上,去找其他弟兄去!”
已经正午,外面是耀眼夺目的阳光,树林里却阴阴暗暗,凉气袭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松香味,湿漉漉发黑的枯倒树干上生长着几簇乳白色的平菇,高大的苍苍青松,如毯的茸茸野草,不知名的鸟儿在周围鸣叫着,偶尔有只狐狸在远方一闪即失。
没有得到开发的树林里到处都可以行走,却没有事实意义上的路,不熟悉周围环境,在这里很容易迷失方向。危险不光在这方面,树林里还潜伏着来自生物的威胁,譬如:毒蛇。
徐永晋与几名战士排成松散的搜索队型,除了被其他人保护在中间的狙击手和福斯坦老爹,其他人一手提着大开枪机的手枪,一手横持伞兵刀,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没有人说话,只听到脚踩在枯叶上发出低沉的沙沙声,战士们时不时将目光投到走在最前面的徐永晋身上,看他不时打出的手势,时而分散,时而集中;时而急速前进,时而躲进树后,侧耳倾听周围最细小的声音。
进入树林后,徐永晋自觉地放下了团长架子,把自己当成了步兵班班长。事实上他现在也就是一个班长,手头拥有的兵力还不足一个班。作为班长,身先士卒是必要的,拄着拐棍走路,看起来就像蹩脚鸭,可丰富的战斗经验,却让徐永晋拥有了在战场上生存下来所必须的直觉,也就是对危机本能的第六感,或许有时候这种感觉并不正确,但你却不能忽视他。
除了徐永晋,他身边的其他战士身体强壮是强壮了,单兵肉搏徐永晋对付不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他们的枪法也很好,五十米距离内,说打左眼,决不会打到右眼,一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兵,但他们却是些在今天之前,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战争,对他们来说,要学习的东西还多着呢!徐永晋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老母鸡,有责任保护着下面那些小鸡茁壮成长起来。
快接近山顶时,徐永晋突然停下脚步,竖起左手,后面的战士见到手势,停住不动,眼睛直勾勾看着团长,耳朵仔细搜寻声音。
沙沙声,极为轻微的沙沙声,好象风掠过树梢,不是仔细聆听,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徐永晋坐个下蹲手势,战士们全都蹲了下来,包括福斯坦老爹,也学着战士的样子蹲下。又听了片刻,徐永晋面朝后面战士飞快下达命令——全是用手势——两名战士绕到徐永晋左边,两名战士绕到徐永晋右边,和福斯坦老爹在一起的狙击手应良明好象猿猴般,悄无声息飞快爬上树,躲在树杈后,取出上树前背到背后的狙击枪,慢慢地将黑洞洞地枪口从松针里伸了出去。
福斯坦老爹不明白徐永晋的那些手势是什么意思:他虽然是老兵,但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也是四十年前的法国士兵了,对来自东方的神秘战术手语自然一无所知。老爹看那些国际友人行动,只知道他们一定有重大发现,或者说,发现了敌人,这时候他该怎么办,他却不知道。眼瞅着徐永晋不断摆动着手,脸上表情越来越焦急,还微皱起了眉头,福斯坦老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找了棵树,躲到后面默默念叨“上帝保佑”。
徐永晋也找了棵粗壮的松树,藏在后面匍匐下来。
声音越来越清晰,当人们听出那沙沙声是军靴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时,山顶出现了俩个身穿灰军服,头戴钢盔的德国兵,接着在他们身边相距十米左右,又出现了第三个,第四个……一共七名德国兵。
德国兵端着手提机关枪,半弯着身子,排成松散的线列朝山下走。徐永晋心脏不受控制地急剧跳动着,他们刚好潜伏在这些德国兵行进道路上,数量上敌人比他们多,武器又比他们好,唯一可持的,只有徐永晋已经发现了德国兵,而德国兵还没发现他们。
狭路相逢勇者胜!
徐永晋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口。默默将卵式手榴弹取了出来,眼光瞟了其他潜伏下来的战士一眼,那些士兵都眼巴巴望着他,并且学着他的样子取出了手榴弹。徐永晋收回目光,耳朵听着那些德国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心里计算着双方的距离,不断祈求菩萨保佑,伞兵迷彩服真有那些科研人员说的那么神。
对徐永晋来说,现在最有效的武器就是手榴弹,只是手榴弹在丛林作战中也是极为危险的武器。这个危险倒不是说对敌人,而是对自己,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枝很可能将你投出去的手榴弹挡下来,落不到你想让它去的地方,更有甚者,落在你脚下,就算扔到你想让它去的地方,粗壮的树干也可能阻挡住手榴弹爆炸后,飞迸弹片的道路,无法给予敌人有效杀伤。要想让手榴弹起到自己期待的威力,一切都得计算的十分精确。机会只有一次,在德国人反应过来之前,消灭他们,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
徐永晋听着脚步声,心里默默念叨着数字:“五……四,”对周围的战士做个手势,大家将手榴弹准备好,拔掉保险栓,任凭手榴弹冒出青烟“……三……二……一!”徐永晋猛地直起身子,右手猛地一甩,手榴弹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朝正弯了腰下山的德国兵飞去。
清脆的枪声响起,走在最前面的俩个德国兵胸前血花飞溅,只惨叫了半声,好象两截被伐倒的木头,栽倒在地,连续打了几个滚。这时手榴弹才爆炸,轰隆一声,腾起的烟雾将那些德国兵吞没。
“冲啊!”
徐永晋高喊一声,带头从树后面跳了出来,一瘸一拐拼命朝敌人靠拢,手中手枪不断射击,其他战士如何肯落在团长后面,高喊着冲杀,举着手枪冲了出去。
突然遭遇的打击,让那些正在搜索降落伞兵的德国兵吓得魂不附体。手枪初次射击就让俩个德国兵倒了下去,先后投出去的手榴弹并没取得徐永晋期待的效果,却也让一个德国兵免费坐了回土飞机。剩下四个德国兵吓得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停扫射,至于子弹打到什么地方去,那只有上帝才知道。
德国兵期待着拉开距离,再借助居高临下的地势优势,和可恶的偷袭者交战,只是那些追赶他们的伞兵显然不肯给他们这个机会。四个德国兵快要冲上山顶时,一声清脆的枪声过后,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德国兵应声倒下,接着又是一轮手榴弹在接近山顶处爆炸,活着的三个德国兵没一个被炸着,他们冲到了山顶,却也不敢抵抗,好象兔子一样,冲过山顶钻进下面的灌木丛。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下面灌木丛枝条一阵乱摇,渐渐越来越远去,人在逃命时,什么危险都不顾及了,追击的却不肯和逃命的比拼下运气如何。徐永晋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战士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灌进了他的耳朵。从交战,到停止追击,时间过的极为短暂,回想下,可能连一分钟都没有,但这一分钟的战斗,胜负之间却在毫厘之间,可以说赢得险之又险,要是德国人先发现了他们,徐永晋相信自己现在一定不会活在这个世上。
坐在地上的徐永晋感觉身体快要软成一滩泥,受了伤的脚踝现在传来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疼的他龇牙咧嘴。“快……”徐永晋喘着粗气,命令战士们:“打扫战场……把敌人武器收集起来,看看有没有活口。”
吩咐下去,提着手枪看着下面的徐永晋摸出一支烟,刚要抽,看到福斯坦老爹上来,徐永晋脸上堆起友好的笑容,将香烟递给了诚惶诚恐的老爹,自己再摸出一根,帮老人点上火,自己这才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
一场极为短促的战斗,让徐永晋他们获得了三支手提机关枪,还有几盒子弹,受了伤的徐永晋一手还要拄拐棍,自然无法操纵“笨重的”手提机关枪,他很大度地将三支手提机关枪全给了战士们。李海保腾威、祝正宇毫不留念将手枪收了起来,换上了手提机关枪。至于从树上爬下来的应良明,他下来的晚了,没赶上战士们瓜分战利品,自然有些失落,不过就算他赶上了,按照徐永晋的观点,哪怕有多缴获的手提机关枪,对狙击手来说,还是狙击枪更合适,这支小分队里不能没有狙击手。
只在腰间插了一枚缴获的德国长柄手榴弹的应良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徐永晋看了眼应良明,心里不由对这个狙击手大起好感。刚结束的这场遭遇战战果是不错的,但还是让三个德国兵逃跑了,谁都不能肯定这些德国兵不会在偷偷摸上来,况且外面盆地里都是德国兵,那些德国兵听到这里激烈的枪声,肯定要过来,至于什么时候到,谁也说不准,现在保持警惕还是必要的。
“团长。”
徐永晋将视线从躲起来的应良明身上转移开,看着笑嘻嘻跑过来的战士,他记得,这个战士是自称湖南人的腾威上等兵。
“团长,”腾威走到徐永晋面前,再次叫了声:“打死了三个德国佬,抓了一个俘虏,负了轻伤,疼的哭爹喊娘。”
说完,腾威不屑地撇了撇嘴。
“下士!”
“到!”正在摆弄刚缴获的手提机关枪的李海保抬起头应了一声。
“你会德语吗?”
李海保犹豫了下,看了眼坐在徐永晋身边正在抽烟的福斯坦老爹,还是老实说道:“会一些。”
徐永晋点了点头。按照李海保自己说的,他的祖先在路易十四时受到迫害,全家逃到了德国,在德国生活那么长时间,在没忘记法语同时,德语自然也是很溜了。
徐永晋看了眼给祝正宇拖了上来,浑身打颤的俘虏,鲜血还从俘虏裤脚处渗透出来。
“去,给他简单包扎一下,顺便问问他们是哪部分的,耶尔附近都有那些德军部队。”说完,徐永晋沉吟片刻,又道:“快一点,我们在这里不能停留太长时间,说不定敌人马上就要过来,大家马上就要转移。”
再次出发已经是五分钟后的事情了,这次大家没有再向北走,而是转向了东边。虽然按照战士们介绍,很多伞兵落到了北面群山中。
德国人的反应很快,在山顶短暂休息时,可以看到十来个德国鬼子乘坐一辆战车从南面过了桥,开到山脚,可以相信,这些德国鬼子肯定是听到枪声搜山来了。不转移只能等死,而北面先不说那三个逃回去的机枪手,按照从俘虏嘴里套出的情报,在那里有一个整营,上千的德国兵正在朝这里赶过来!
怕死的德国俘虏遇到和蔼可亲的中国大兵,很快将他所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俘虏军衔不高,不过是个上等兵,了解的情况自然也不会很多,不过就套出来情报,已经让徐永晋头痛不已。
根据俘虏交代,他是德军d集团军群第二十六师五十三旅124团山地营的机枪手,他不清楚土伦一带有没有德军,但他却知道d集团军群的第二十六师先是从普罗旺斯地区的艾克斯赶赴意大利,在走到尼斯时,上面下来一道命令,让他们这个师又赶往土伦,现在第二十六师主力已经到达维多邦一线,距离耶尔直线距离不到四十公里,作为第二十六师的先头部队,山地营已经到达屈埃尔,而在索列斯蓬地区,给徐永晋空降部队沉重打击的德军,就是山地营隆美尔营长率领的战车连与山地营机枪手,现在山地营其他部队也在从屈埃尔赶过来路上,距离这里,不过几公里路程。
下了山坡,茂密的树林渐渐稀疏,一条公路出现在众人眼前,在两旁布置好警戒,其他人快速通过公路,钻进对面山林,又走了几步路,大家停了下来。
“给,法国老乡支援咱们吃的,先吃点垫个底。”徐永晋从口袋里取出压的不像样子的面包,给战士们每人分了一小块,见腾威站在远处不出身,走过去捅了捅腾威。“吃吧,别想那么多。”
腾威擦了又擦手,默默接过小块面包,看着徐永晋,有些沮丧低声喃喃道:“团长……”
“嗯?……快吃吧,从早上到现在跳下飞机就没吃东西,也该饿了,先吃点。”
腾威摇了摇头,眼里都是悲哀:“谢谢团长……可我不想吃。”
“怎么能不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徐永晋微笑看着腾威,见自己说的话腾威并没有听进去,只是拿着面包,好象做错事的孩子,垂着脑袋不支声,收住笑容,诚恳问道:“是不是觉得良心不安?”
腾威终于抬起头,死死盯着徐永晋,鼓足了勇气说道:“是的,我的心在发抖,从那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就是魔鬼,是坏人……团长,那是俘虏啊,是负了伤的俘虏!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中国军队优待俘虏,哪怕是恶魔,只要放下武器,我们也会给予优待,连虐待都不可以,又怎么可能杀俘虏?!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腾威说不下去了,面包掉在了地上,人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停颤抖。
看着面前无力的腾威,徐永晋有些惊恐侧转身瞥了眼福斯坦老爹,老爹正在远处和李海保下士谈着什么事情,俩人不时发出一阵有意压抑了的闷笑,在一段时间交流后,李海保对老爹说的具有浓郁普罗旺斯口音的法语渐渐适应了,在交流上不再有太大问题。
徐永晋放下心来,蹲下身拍了拍腾威宽阔的后背,却没想到腾威抖的更厉害了,徐永晋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但你不是个好兵。”
徐永晋感觉到腾威身子一颤,停顿片刻,见腾威没说话,他继续说道:“我军优待俘虏,这是不错的,就大体而言,是完全应该,也是绝对必要的。但你也要知道,现在的战争不是西方小说里骑士之间的战斗,按照德国人观点,这是一场总体战,投入国家全部力量,不是生存就是毁灭的总体战!”
“如果我们不是空降兵,没有处在敌人包围圈里,哪怕再艰难,我也会让你们带上俘虏,我们有吃的,不让俘虏饿着,我们有喝的,也不会让俘虏渴了。可惜……我们是伞兵,不是步兵,知道吗?你明白这点吗?现在每多一个人,对我们来说,就多了一股力量。我们就这么几个人,几杆枪,带上俘虏,还是一个受了伤的俘虏,万一再与敌人遭遇,你认为我们还能埋伏起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吗?”
“不带俘虏,我们也能放了他啊……团长,那双绝望的眼睛,我到死也忘不了!”
徐永晋再次叹了口气,在他眼前浮现出曾经被他捅死的土耳其少年,那少年才多大?徐永晋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捅死那个或许还算儿童的士兵后,他这一辈子夜里算是摆脱不了噩梦了。
徐永晋突然又对这场战争厌恶起来,获得功勋,成为世人瞩目的英雄流芳百世,多么浪漫的事情!可是,在这些英雄背后,是累累白骨,是焚毁的家园,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哭瞎了眼睛的母亲,不管是所谓的非正义战争,还是所谓的正义战争,总是芸芸众生倒霉。
厌恶归厌恶,战争还是要进行下去,用战争阻止战争,以最小的代价,换取避免付出更大牺牲,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徐永晋瘫坐在草坪上,揉着酸痛的大腿,他可以给战士下达命令,他也可以强制要求战士不得再带着情绪行军打仗,但这些有用吗?连徐永晋自己都不相信这能起什么效果,可惜现在政治部主任不在,原本该那些秀才们搞的思想工作,现在却要由他这个军事主官来做。
徐永晋沮丧地说道:“是的,我可以下令放俘虏走人,可是你也知道,这个俘虏看到当地百姓和我们在一起,他要是和其他德国兵相遇了,你能保证他不说出来吗?你能肯定那些德国兵不会对当地百姓与我们合作进行报复?德军大部队即将增援上来,我们刚才那一仗时间短促,却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敌人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马,他们必然投入大力气四处搜寻,要是俘虏把实情告诉他们,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何况就算放了,山里有狼,有毒蛇,他被吃掉咬死的可能性也很大,还有,不要忘记,要是孤零零一个,遇到当地百姓,那些山民可能用棍子,锄头送他上西天,他还是不免一死,却又给那些百姓带来麻烦。就我知道的,德国人报复心理十分重,不报复是不可能的。你认为自己没有亲自动手,但你把他放了,最后他的下场却别无二致,一样是死,只要没死在你面前,这样你就能心安了?”
徐永晋再次拍了下已经不再颤抖的腾威肩膀,站了起来,低沉着说道:“起来吧……这就是战争,他决不是人们想象中那么浪漫的事情,战场上杀人,还是被杀,都是很正常的。什么是军人?军人的职业就是杀人,有抵抗的要杀,没有抵抗能力的,有时候也要杀。你要接受不了,等这仗打完了,我会想法让你回国。”
腾威不再颤抖,虽然缓慢,却还是坚定站了起来。
“把面包拣起来吧,暂时吃不下,等觉得饿了再吃……虽然配发了口粮,可鬼才晓得登陆部队什么时候能上岸,我们什么时候和他们会合,配发的口粮能节省就节省。”
徐永晋自己的口粮已经在轻装上阵时,给精简了,他现在还指望着战士们到时候接济一下自己呢!
“各位兄弟,”在仔细观察了周围,没发现有任何敌人活动迹象后,徐永晋将所有人(包括法国友人福斯坦老爹)召集到一起,面容严肃说道:“在出发之前,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使命。”
李海保和福斯坦老爹凑在一起,将徐永晋的话翻译给老人听。
“百万大军登陆欧洲,与协约国友军一起,对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德意志帝国——给予毁灭性的最后一击,彻底结束这场已经进行了六年,造成数千万人死亡,上亿人流离失所的战争!让和平的曙光重回大地,让全世界人民不用担心口粮被人征收,不用担心子弹炮弹回带走自己,或者孩子的生命,可以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这是我们中国军人神圣的使命!这场战争,是两种命运,两种前途的最后一战,是最终决战!”
看着周围战士耷拉着脑袋,左耳进,右耳出,明摆着没用心听自己讲话,徐永晋干脆不再说那些政治部主任常常挂在口头上,听的他耳根子都起了茧子的话。
“人家总说空降团是精锐部队,什么是精锐?奶奶的,战场上打胜仗的才是精锐!有人告诉我,大家虽然说空降团是精锐,可空降团里绝大多数人都没打过仗,上了战场就要拉稀,大家说,你们有没有拉稀?”
周围一阵低骂声。加入空降团的,至少都是自认为自己是勇士的好汉,平生最无法忍受别人说自己是懦夫,给徐永晋一挑动,除了一直没什么表情,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应良明外,连刚才还为自己把俘虏带到没人处,亲手用刀子割断俘虏喉管而自责不已的腾威,现在脸都涨得通红。
“我也知道大家都是爷们,是男人,有血性的,不过人家不信,那只能用战绩来说明了。”徐永晋对自己刚才那个挑逗很满意:“我们的任务是给登陆部队打前站,破坏敌人可能对土伦登陆场的增援,可是大家也知道,现在德军一个师正在增援土伦的路上,要是这个师投入到登陆场战场上,这对我军登陆行动会有多大影响,谁也不知道,总之,会给我们的胜利增添不小变数!你们说该怎么办?”
“决不允许德军靠近登陆场!”
“对!把他阻截了!”
战士们咬牙切齿表态,浑然忘记了人家是一个师,而他们现在一共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里还要包括一个四十年前是战士的法国老爹。
“对!把他们挡在土伦外,坚决不让敌人通过!”徐永晋大手一挥,赞同道,接着话题一转:“只是我们只有五个人……正面阻击是以卵击石,自己牺牲是小事,阻滞不了多少时间,却是有关全局大事。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年轻有为,脑筋灵活,说说看,有什么好点子。”
既在情理之中,又让徐永晋有些遗憾的是,这些战士打个埋伏,抓个“舌头”,或者攀岩走壁,冲锋陷阵,那都是个顶个的好手,你让他们直面死亡,恐怕不少空降团战士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眨一下眼就是孬种,而这些自以为自己是英雄的好汉,把面子看的比生命还重要,至少徐永晋知道的是如此——,可是你让他们开动脑筋,想想如何用不到一个班的兵力,去阻止一个师过万人的敌军,他们却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了。
点子是有,无非是找个绝佳的阻击地点,譬如公路边一块不高的悬崖上,埋伏在哪里等敌人上来,集中火力“揍他妈的”。徐永晋看了半天周围,那条从屈埃尔到索列斯蓬的公路就在不远处,只是公路在山脚下,而两边的山也极为平缓,实在看不出什么地方可以作为鬼门关,好让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是空降团都在身边,他会考虑在布设梯次阻击阵地,给登陆部队争取四到五个小时时间,现在?就五个人(徐永晋很自然地将福斯坦老爹排除在外)还不够挡人家一个冲锋的。
祝正宇或许解放战争故事听多了,了解那些民众武装是如何与英法联军周旋的,出个主意说在附近打麻雀战,东边山头放两枪,西边山头再放两枪,让德国佬搞不明白周围到底有多少阻击兵力,吓得只能采用蛇蜕皮的方法前进——徐永晋毫不客气给出祝正宇的脑袋上来了几个爆栗子,就五个人,要是福斯坦老爹愿意,也不过六个人,这么点人如何玩麻雀战?人家一个师,只要出动一个连搜山,他们六个只能亡命逃窜了。
麻雀战不成,有人就想到了地雷战,可他们手头连手榴弹都没几枚了,又到什么地方搞地雷去?就算搞到地雷,给六个人一天时间又能埋几个地雷?于是提议的再次接收所有人的白眼。有人刚小声嘀咕“地道”两个字,马上捂住嘴,没敢说下去……最后大家悲哀地发现,国内那些现成的例子,居然没一个可以照搬用用。
“办法不是没有。”等大家都没词了,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冷场时,徐永晋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随口说了句。
几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徐永晋身上,这让他很是受用。徐永晋活动下身子骨:“刚才我看过,从屈埃尔到索列斯蓬,要经过加波河,那条公路距离老爹家不远,就我所看到,那里只有一座公路桥,只要将桥炸了……”
李海保一砸拳,兴奋说道:“对!炸桥!我怎么没想到呢?没了桥,看那些德国佬如何增援!”
徐永晋白了李海保一眼,他们真要想出可行性方案,又如何体现出自己的聪明睿智?指挥上一个团长还赶不上战士,那是很丢人的。
几个战士一转念,都觉得炸桥是个好主意,只要将桥炸了,会游泳的士兵或许可以游过加波河,汽车、战车、火炮总不能也游泳过去吧?而工兵架设一座浮桥,或者将被炸毁的桥修好,这需要时间,只要将桥炸了,自然也就给登陆部队至少争取了几个小时。
确定下炸桥,这些战士马上脑筋一个比一个灵活,既然桥是唯一要道,德国人必然在桥上留有哨卡,大家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接近,狙击手应良明该如何消灭最危险的敌人,如何骚扰性射杀德国佬。最好在消灭敌人时,其他地方也有枪声,好分散敌人注意力,要是没有协同,那么他们如何利用别的地方枪声,将桥炸了后,如何靠拢其他地方的自己人,如何与这边炸桥所吸引的,分散的自己人会合,一起阻击德国师……刚才没头绪,说起来都成了闷葫芦,现在团长稍微一指点,大家都是精英,想的都是发前人所没想的,那些点子一个比一个毒。
听大家说的眉飞色舞,徐永晋不由连连点头,等大家说的差不多了,他的眉头再次皱起:“可问题还有……那桥是石头垒起来的,我们没有炸药,用什么把它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