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方云笙见我抿了一口,笑着问道,眼睛里显现出格外期待的神色——他在等待我的品鉴,如同曾经的我常常等待他的评说。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你不但没有生疏,功夫还愈发老到。”我笑答。
“岁月催人老,也把心磨静了。茶道功夫转变的背后,其实是一个人心性与心境的转变。或是提升,或是退步,都是能够看到的。”
自然,每一种饮品,都有自身的味道。喝茶、品茶更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修养。茶喝到一定程度,几乎可以同人心相连。无论欢快还是痛苦,饮一杯茶,沉浸在茶的清香中,心境已悄然不同。
“古人说,‘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不仅是说茶的学问,更是在说茶之禅理。”方云笙意味深长的道。
我听了,似懂非懂,但还是被他引着陷入了沉思。
于是,他便讲了一个“赏茶”的典故,是佛祖拈花的故事——“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据记载:在灵山会上,如来佛祖面色安详,一言不发,只拈花示众。众人神皆漠然,唯有摩诃枷叶尊者心有领悟,展露微笑。于是佛祖将花交给迦叶尊者,并嘱告“微妙法门,不立字文,教外别传,以心法传授与你”。展示茶叶,请来宾欣赏,这道程序被喻为“佛祖拈花”,表现出来时一种安静祥和、纯净自然的品茶心态,是为茶之禅理。
我听了,才有些恍然,“原来是这番禅理。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开始研习佛理了?”
我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喜欢英国浪漫诗歌的青年,心底藏着许多灵动的诗句,可以信手拈来,出口成章。而今,多年以后,我再凝然审视着他,只觉得那个曾经“清爽”的青年已经变得“清淡”,甚至有些“清简”。如此,固然会为一种逝去而伤感,但也为一种别样的超脱而悦然。
“是跟你大哥学的,受了他不少影响。”
“哦,原来如此。”大哥确是品茶之高手,深通茶之学问与精髓,虽然处于名利场上,但始终没有失掉淡泊之心。古人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这是不错的。
方云笙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如果你大哥还在,他对这道茶也许会满意些。”
“为什么?”
“麟元是一个对每一道程序、每一丝味道都极为精细的人。我沏的茶,很少得他的满意,他说我的心‘浮而少静’,导致功夫不稳,茶心易染。”
“这道茶已经很好了,香气雅而不腻,味道幽而不浓,是静谧之心的写照。我想他很可能会满意的。”
“心素若简,人淡如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如今历经磨难,或可接近之。”方云笙说道。
我笑了笑,“因为人心太过复杂,人的*太多——就像井台边上的苔藓,随着岁月一点点积累,越积越厚。故唯有放下外在,方能做到茶心不染。”
他点了点头,忽然有所感悟的说:“如果有一天和平了,孩子也长大了,也许可以放下一切无谓的*,去追求那个境界。”
我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着,任凭思绪飘飞。这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我们便是这样淡淡的喝着茶,偶尔交谈几句,只觉得世界如此平静,如此恬淡,忘了外界的战火,忘了世间的烦忧,忘了一切束缚与隔阂。茶的清香弥漫开来,浸入内心,仿佛佛祖的丝丝点拨,渐渐感化了满是焦虑和浮躁的灵魂。
品了一圈茶,说了些许话,不觉已经日落。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渐渐吞没了窗里窗外,最后一抹斜阳似乎还在留恋地抚摸着地平线,依依不肯离去。只是,灰色的雾气已经弥漫开来,盖满了大地,昏昏然的日光只能给黑暗让位。
第百十四章终归俗怨
不知何时,才发现门口早已立了一个人影,衬着夕阳西下的光色,静如雕像,格外颀长。只见元存勖肃然的站在那,不知道已经立了多久。
我站起身,想说话,为自己忽略了时间感到抱歉,但看到他的异常冷峻的神情,只有一个“元”字出口便戛然而止。方云笙则很客气的叫了一声“二少爷”——他曾经的东家。
然而,元存勖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一言不发,走了进来。
“你怎么在这?”元存勖没有看我,只是冷冷的向方云笙问道。
“是王小姐——”
“是我请他来做事的。”我很直接的说。
只消一眼,我便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他误会了,误会我和方云笙依然藕断丝连、在此重叙旧情——否则为什么方云笙被他家辞退之后,却被我雇佣来?否则为什么我不肯爽快的和他去看戏,而偏偏在这里悠然无事的喝茶?
种种迹象都在指向他所想象的那个事实,其实只是一个人意想的事实。然而我并不想解释什么,只觉得有些灰心。
元存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燃着不可遏制的怒火——是气愤,是不解,亦是痛心。初始只是一撮小火苗,然而几秒钟过去,已然变成了熊熊的大火。
忽然,他冲方云笙大声喝道,“方云笙!你好大的胆子!”
还没有等方云笙说什么,元存勖已经走上前来,扬起胳膊,一拳打过去,把方云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方云笙趔趄着后退了几步,歪过头去,嘴角随即流出血来,然而,他擦了擦嘴角,依旧直起身来,沉静的说道,“二少爷,你误会了——”
元存勖不肯听,只是怒不可遏,一心要与之搏斗。我不得不上前挡住他的路,怒声道,“元存勖,你要干什么?”
“替你教训他!”
打了人,他竟然还一身正义,我只觉得可笑。
“你凭什么?他现在为王家做事,是我们王家的人!”
“王家的人?也只有你们王家会收留他!这样一个负心汉,你还要这样护卫着——”
自然,在他眼里,方云笙永远是负我的那个男人,永远对不起我。他怎么能够理解,我和方云笙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儿女私情,也不可能会是伴侣之情,而是如同已经滤掉了叶子的茶,只留一抹淡淡的香——为曾经的错过留一点记忆,如此而已。
此刻,梦幻的世界已经被击碎,只剩下狰狞的现实。我不屑和元存勖解释,只想逃离,“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被他抛弃过一次了,竟然还——他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元存勖似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把这两句话像锥子似的扔过来,再一次无情的刺伤了我。他额上的青筋条条暴出,绷得紧紧的,也被自己的口不择言震惊了。
我看着他,顿了半晌,反而不再生气,冷笑一声,“你说他是无情无义的小人,难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
“你——你什么意思?”他怔住了。
“你以为我看不明白你的心思吗?在你眼里,女人不过就是一个玩物!你千方百计要得到我,不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虚荣吗?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元家的二少爷,感化了王槿初这个骄傲的女人,收服了她,得到了她!”
我的语调激动的几乎变了形,眼泪则在眼眶里一圈圈打转,好像排好队似的就要集体喷涌而出。然而我还是绷紧了脸,竭力拦着闸口——我不想在他面前现出软弱的哭泣。
元存勖石化一般的站在那,他的身躯挡住了外面愈发稀微的光,像一尊阴森可怖的雕塑。
许久,他才缓缓说出几个字,“原来,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你,你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蛇蝎女人!”
以元存勖的风格,估计他是很想骂出几个脏字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忍住了,竟然如此“委婉”的说我是蛇蝎心肠。
“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那你可以走了吧,走啊!”我指着门口,狠狠的说出这些话,还不忘毫不留情的加了一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一刻,眼里的水道忽然决口,两串不争气的眼泪顿时涌出,肆无忌惮的流淌下来。元存勖盯了我片刻,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不是易卜生笔下的娜拉,而是一片孤叶,纵然有心去找寻一棵梧桐落脚,却也避不开狂凛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