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江湖篇
------很久以前写的杂篇,发上来凑凑字数。
清晨我坐在青峰顶打坐,炼气,体悟已故五年师尊所提的忘情之境。
晨岚退尽,山风渐烈。
那轮冷日照常升起,挂垂在断崖边、一株青翠苍虬老松的梢头时,我开始拂掸山尘和落针,准备返回道观进餐顺便小憩。
算算日子,在紫云观,我已渡过了二十五个年头,从一个师尊宠溺的顽童长成了青年,颌下黑须渐密。
大师兄已经成为新的宗主,我也顺便成为了紫云观最年轻的地位尊崇的师叔。
但是,年轻调皮的弟子们见到我却只是称呼我的本名,青冥,青冥即我佩剑名,我多对师侄们微微一笑表示回应。
为此,须发花白的大师兄不知发了多少次火,然,诸师侄们屡驯不改。
今年年初,我收了第一名弟子,他叫龙言,一个比师傅我还高几分的年轻人。
“年轻人,都过于年轻气盛啊,需要多多修炼本门慧心诀。”
想起毛躁冲动、动辄拔剑的弟子龙言,我就忍不住拈须长叹,心里却有几分羡慕。
和大师兄一起进餐时,门外哗声一片,龙言竟被山门弟子们以木板抬了回来,血迹斑斑的身上缠满了绷带。
龙言愤怒地说,山下风云城的秋雨楼对我紫云观不敬,他挺身邀斗却不敌对方一名叫紫樨的女子,身中七七四十九剑,还好对方手下留情,没往要害招呼。
但龙言述说之中,我却从他飘游的眼神中看到几分陌生的愉悦,和怅然的回味。
这让我十分的不解,惟有跟着怅然。
一宗之主的大师兄有些尴尬踌躇地看着我,却不好下命令让人去找回场子,毕竟,这是龙言的公然邀斗,不敌受伤似乎只能怪他自身学艺不精。
不过,我却从大师兄含糊的言辞中知会了他的意思,他要我下山,以弟子龙言师父的身份,找回场子,顺便挑了声名日盛、渐欲将紫云观压盖下去的秋雨楼。
大师兄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但依然十分刚烈火爆,我记得江湖上至今还有人称他这位紫云观掌教,为“烈火道长”。
人老心不老,大师兄不便出面,便示意我间接替他出手,教训教训一下那群丫头。
虽然我十分不以为然,但却不好拂了身份宗主的大师兄的意思,只好匆匆扒了几口饭,带了青冥剑。
在一名叫清风的弟子带路下,有些忐忑不安地飘出了高高的山门。
二十五年了,这却是我二十五年中的第三次下山。
五年前下山见识过的江湖,还没有秋雨楼这个势力,紫樨和凤凰也许也还是一个小丫头。
江湖,说实话,我很陌生。
这句话让我感到不好意思,毕竟,我身为紫云观一把无名之剑,早已经是江湖中的一分子,却不熟悉不了解江湖,这传将出去,定会让人指笑。
我熟悉的,只是那清风中的松香,以及匣中长剑孤独的轻鸣。
不过,这没有关系,江湖中或许还没人知道我就是紫云观掌门烈火道长的师弟。
我只要走入风云城青色城墙之内,找到秋雨楼,然后拔剑,削下那名为紫樨姑娘耳边的一缕长发,便算完成了这下山一趟师兄交代含糊的任务。
至于挑了秋雨楼,那太激烈了,有违修心养性,何况,她们不过是一群年轻不懂事的女子。
清风不是个称职的导游,带我在几个山头一转,竟然看不到他人影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脚踩空不小心落下了一处山崖,可怜的孩子。
风云城样貌依旧,热闹依旧,不过这里的江湖人士却比五年前多了十倍,而且个个豪猛富贵,或俊美翩翩。
而年轻貌美的姑娘,似乎也比以前多了不少,姑娘们对于我这位下山的道人似乎很是好奇,不时掩嘴指笑于我。
在城河边,我忙以水为镜,整理一下仪表,看是否形象是出了问题。
无量天尊!午饭匆忙,我唇角留了数颗白玉豆一般的饭粒。
风云城的青砖路面,就像我二十五的人生一样,平坦,平顺,平稳。
不过,它远比我受欢迎,天天有姑娘在上面舞蹈一般飘走。
秋雨楼远比我想象中高大气派,杨柳万千丝绦中,听到里面传出的缥缈歌声,看着款款妩媚的女子,我忽然有点同情迷路的清风师侄。
人生原来那么丰富多彩,一不小心迷路其实也是件很正常、很美好的事情。
我拍了拍腰间兴奋跳动的青冥剑,青冥仿佛毛躁的龙言徒弟一样,似乎剑身上奔涌着一种让我恐慌的年轻热血。
无量天尊!我忙低吟了一声,稍稍稳定心神,快速几步走到了秋雨楼下。
“贫道有礼了,请问姑娘,能否通报一声,就说城西处紫云观青冥,有事求见紫樨姑娘!”
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多年的修炼使得这一动作快若疾电,顿时,手触处,薄薄的衣袖下一片温软如酥。
但我马上便被一声尖叫吓得差点魂神皆散。
“各位姐妹们,紫云观的杂毛们来报复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称呼我们修道之人?然而,我这句话毕竟没有说出去,因为一看之下,我有那半刻失神,对,就是半刻,绝没有超出。
挣脱我一握的翠裳女子,肤若玉雪,俏生生地有如碧湖一朵娇嫩之荷花,然而,最吸引贫道的是,却不是这个!
她眉目中抖擞清冽的一股剑侠气,以及特别好闻的茶花香,才是让我心神失守半刻的罪魁阔首。
半刻钟,对于习剑炼气、始终如一近二十载的我来说,可以瞬出一百九十九剑,剑剑刺在同一点上,那一点洞口的宽度,定不会超过面前这位忽然冷笑姑娘的水亮眼睛。
但,我不得不承认,世间有一种武器,比任何长剑还要锋利,锐利刻心。
仿佛百花闹春一般,秋雨楼的姑娘们仗剑纷出,身姿优美,翩翩如蝶。
我刚平定心神,想借那高楼上一片白絮般柔云,躲过一种无形武器的暗杀。
眼角余光处,却见一抹深秋清痕裂现,宛如湖水中的秋阳晕光!
雪肤光,秋雨色。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秋雨楼的紫樨楼主,那把剑,就叫做“秋痕”!
秋痕剑,春雨溅,分别象征了这些年热闹了不少的江湖中的两位女子,就是面前这秋雨楼的两位女楼主,紫樨和凤凰。
“江湖无情!”我不由一声轻叹。
此等千钧一发时刻,我突然特别怀念起我那已经化为青峰顶一撮黄土的已故师尊来,他老人家的严厉教诲,为他道心松动、疏忽走神的关门弟子挽回了一条性命。
青冥未出,我探出两指,堪堪捏夹住刺向我喉咙的一把秋痕剑!
同时,道袍大袖舞动,如一片青云,将一片春雨抖得四向溅落!
犹不忘,对翠裳仗剑的少女,和高楼处春江红花一般的凤凰,露齿一笑!
下山,真好!
大师兄,也就是当年江湖的烈火道长,以前常带我下山顺手摸几只鸡,牵几头羊,然后躲在后山烧烤加,说是为我身体发育着想。
大师兄的手艺还真是没的话说,想起那段时光,无量天尊,我便要惭愧忏悔地要流口水。
那时师傅老人家尚健在,发现大师兄和我扰乱山下百姓,便要严厉责罚。
大师兄体健,大步如飞,便被罚下山帮失主挑粪种田。
我年幼,似无缚鸡之力,则被师尊恶搞故意关入茅厕,美其名曰,面壁思过。
那时夏暑,山中蚊虫甚多,黄昏过后更是不堪,况乎简陋一茅厕。
不堪叮咬,我双手挥舞不停,夏日过去,竟然练成一双追风赶电的神爪,不,神手!
如今,这全靠师尊栽培练成的神手两指捏住了夺命一剑!还好,紫樨不知道,这两枚铁钳一般的手指,其实沾满了那些罪贯满盈的蚊虫的血!
否则,以我在紫云观的年俸来看,肯定赔不起一把剑器上品!
“紫云观杂毛果然有几分本事!你,便是那烈火老杂毛提到的紫云镇山神剑青冥?老的不行,少的倒是颇有几分厉害!”
抖剑收回,秋痕剑再次化为一蓬急雨,配合高楼凤凰楼主的春雨溅暗器,无量天尊,似乎誓要将心本无一尘的贫道我血溅当场!
也不知道大师兄对外是怎么宣扬的,不过神剑二字虽然愧不敢当,但二十载的寒暑之功,我一身气劲剑艺却超出两位秋雨楼楼主不少。
纵飞,如同青鹤振翅滑翔入一片花之海洋,气劲灌输下的青冥过于锋利,我剑履踏飞过处,想起姑娘们愤怒指责叱骂声。
“道士,你还是不是男人,一点不知怜香惜玉!”
吾惟有茫然,苦笑,乘风落在秋雨楼之顶,众秋雨楼姑娘的怒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匆匆下山,有些狼狈、有些欢愉地返回,我想起了徒弟龙言那眼中飘忽的悠远。
然后怅然。
我赢了,紫云观击败了秋雨楼;大师兄笑了,笑得一脸皱纹山花烂漫;整个宗门喜气洋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出家人了,还那么执着于胜负和江湖浮云般的虚名。
然而,我却病倒了,不再独自攀上紫云峰顶,不再打坐炼气,和舞剑!
徒弟龙言尽心伺奉左右,但我却不见丝毫起色;大师兄请来江湖神医,神医也对紫云观声名大震的紫云第一剑束手无措。
而且,这病,在龙言下山一趟返回,告诉我秋雨楼迁出了风云城下落不明这一消息后,骤然加重。
“师弟,不好意思,我和那两位女娃子打了个赌,师弟你胜了,她们秋雨楼便要离开风云城。因为那样,我们紫云观的香火才会再旺盛起来。”大师兄来看我,冬天的炉火很温暖,他面色惭愧,又掩盖不住其下的欢跃。
“师傅,你老人家失恋了!”
大师兄走后,沉思许久的徒弟突然开口,一石击起千重浪!
失恋?难道这就是让无数男男女女魂伤神断的孽障?二十五年的修道之心,竟然一朝破去!
我躺在床上久久无语,脑海中盘旋的、久久不散的,是一道模糊的翠裳女子身影!
情为何物!剑锋再利,斩不断这欲分复合的纠缠!
我是出家修道人,怎么可以如此?
道心不能助我,于是想起了当年大师兄带我喝过的一种东西,哦,那是一种叫酒的忘忧水!
“徒弟,你有没有听说山下有一种东西,气味芬芳,香入心肠,从此永难相忘?听说那叫作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让你忘掉任何事情!”
我支起身子,充满希望地望向唯一收的徒弟。
然而,龙言却有些茫然地搔搔头发,掉落一地的头皮屑,“是酒么?师傅!”
想清之后,徒弟惊喜地跳起,我想摇头,但最后还是点头微笑,只是笑得苦涩。
酒,其实只是我后半句的所指,至于前面,唯一的徒弟似乎慧根不够,无法悟破,那是不能勉强的事情。
我开始一天一坛酒,酒名醉生梦死,喝得大师兄天天喊心痛,我以为他闯荡江湖落下的多年旧伤又犯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似乎真的可以暂时让人忘记一切。
徒弟仿佛灵智大开,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
如果可以选择,我将不会有那第三次下山,不会去如今不知去向的秋雨楼。
也不会,认识一名眉梢尽是剑侠气的清香女子,就不会,爱上这醉生梦死!
醉梦有醒时,每次清醒,山风之中,我总会询问年轻的徒弟,问他,今天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有没有听到哪里,出现一处叫秋雨楼的地方,那里,能让人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