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
“呵呵。”文沫突然笑出声,又望着麦贺林直摇头:“可惜,直接枪毙可能还算好的。你好歹也算个人才,国家培养你多年,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
只要一想到自己杀人凶手的帽子戴定了,麦贺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想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没人作奸犯科,到了他这儿,一步登天,亲手给自己挖个坑埋了,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生死边缘徘徊,麦贺林真的悔得肠子都青了,跟命相比,丢点人,丢份工作又算得了什么?脸丢了可以找回场子来,工作丢了大不了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命要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麦贺林拼命地回忆那点可怜的法律常识,什么样的罪犯在宣判时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他似乎既没有主动投案自首,也没有积极赔偿死者家属,更没有检举揭发其他人的犯罪行为,悔罪表现什么的,光凭他一张嘴,空口白牙瞎说,谁承认啊?
可是他真的知道后悔了,他真的不想死啊!康晓冬虽然死得挺快,但罪可没少遭,她生命中最后几个小时,是在巨大的痛苦中熬过的。而且为着杀她一个,还连累得刘杰也命悬一线,很可能不久之后便步了康晓冬的后尘。整个肿瘤医院大约要很久不能再进人,等到辐射强度低到人体可长时间接触没有危害,至少几年。
罪大恶极,手段极其残忍,他倒是很符合法律规定可以从重从严处罚的情形。
麦贺林的表情变化自然都落进一直盯着他的文沫眼里,他挣扎着,哪怕明知道情况很糟糕,希望低得不存在,却仍然忍不住,出于本能,想去找颗救命稻草。
求生欲如此强烈的他,绝对不会做出往自己经常穿的防护服里放放射源这种无异于自杀的行为!这案子,到麦贺林身上,还远远不能算结束!
巧合吗?无声无形的凶器,被两个人同时利用,其中一位凶手正好是另一位凶手的目标。如果不是文沫觉得怪异,存了心不想放过任何一丝不合理之处,以刑警的角度来看,案件完全可以到此为止,写结案报告,报请检察院提起公诉了,毕竟已经铁证如山。
闵三行不是新手,不会犯初学者的错误,麦贺林的前后行为的异常他也许并不是没看到,但是先入这主,他潜意识里就没想过,还有一个凶手想害麦贺林。
因为一开始省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就已经明确告诉警方,他们在一部放疗机上发现被动手脚的痕迹,然后检测之后发现丢失放射性物质co60,搜查整个医院后,寻找到的放射性元素物质的量在一定范围内可以认定是丢失的全部。
没有缺失的co60流落在外,谁又会想到还有其他人在背后弄鬼呢?文沫其实也全无证据,她只是认定麦贺林不会主动选择自杀罢了。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错了,那么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得来的结果,文沫必须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口供可以骗人,现场可以作假,证人可以串供,只有一个人的微表情永远不可能骗人。下意识的反应来不及伪装,最是真实可靠。
省疾控中心的人才有几个,面对着三十几个需要他们监控照料的病人,捉襟见肘。麦贺林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被辐射得有多严重。
文沫很想看看他在知道之后的反应。康晓冬与他之间的事,确实踩过了道德底限,有配偶却不对配偶负责,无论男女,都应该受人唾弃,但是这毕竟只是道德水平的缺失,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康晓冬不值得死得那么凄惨。
麦贺林为着一己私欲,肆意践踏人命,却还有机会思考如何避过死刑判决,他凭什么?从头到尾,他可给过康晓冬机会?
文沫凑到麦贺林耳边,因为穿着笨重的防护服,麦贺林看不清她的脸,更不明白她突然靠近的举动有何用意。
“你可知道,你经常穿的防护服里,也有一小块co60?亏你自己还是医生,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得紧吗?腿疼不疼?想不想吐?啧啧。刚刚我说,你要是直接被枪毙可能还痛快点,并不是因为憎恨你的犯罪行为而想让你快点死。我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已。”文沫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站直身子,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而麦贺林刚开始还神游天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能让自己的罪行减轻一些,就是被关进监狱呆一辈子,也好过英年早逝。所以文沫说话的声音虽然传进了他耳朵,却没往心里去。
等到他反应过来文沫说的是什么意思,彻彻底底品味到了什么叫五雷轰顶!
不可能的!被关起来的时候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接触过放射性物质,辐射超标再正常没有,可是那么周全的防护啊,他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一定不会!
也是因为坚信这一点,才让他在发现腿上有不明原因的烧灼伤后还能淡定自如,明明胃里一直觉得涨涨的什么都不想吃,他仍然相信自己不会有危险。
麦贺林张了张嘴,还没容得说出一句话来,先把中午吃过的饭吐个精光,满屋弥漫着难闻的臭味。不不不,这是心理作用,慌什么?他明知co60的危害,小心又小心,谨慎再谨慎,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也变成它的牺牲者呢?
这个警察在骗他,对的,她在骗他!他不能慌,不能慌。拼命地压下胃里哪怕空荡荡的,也挥之不去的烧灼感,他狠狠瞪了文沫一眼。
可文沫不会在乎一个将死之人的看法,尤其是这将死之人还是个杀人凶手,更让她根本同情不起来,她稍稍后退了些,穿防护服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她闻不到呕吐物的难闻,可这并不代表她愿意看一堆被消化到一半的食糜,无论吃进去之前如何美味,现在都化做一滩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残渣,要真是溅几滴到衣服上,咦哦~想想就恶心。
嘴边挂着冷笑,文沫伸手点了点地上,示意麦贺林自己看。
那刚刚吐出来,还散发着热气的食糜中,带出来的丝丝暗红,不是血又是什么?
麦贺林如遭雷击,怔怔地盯了半晌,额头上挂满冷汗。他抬手去擦,因神思不属用力过猛,手收回的时候,带着的居然还有自己额边的一缕头发!
怎么会这样?仿佛手里捏的不是头发,而是烫手山芋,他动作极快地抖落干净,又不死心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望着布满手心还带着毛囊的头发,久久不动。
然后嚎啕大哭。自己的未来,居然连死亡都算得上解脱,他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反正已经没有指望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开始慢慢**,自己就像一具行走的尸体,他除了后悔,就只剩下恨了。
“是谁?到底是谁害的我?告诉我!”告诉他,让他亲手杀了那个畜生!反正自己死定了,临死之前再拉个垫背的,一点也不亏。就算在医院都单独隔离没机会,也总有一天会被关进看守所吧,到时候,他绝不会放过!
麦贺林一张本就说不上多帅气的脸扭曲着,无比丑陋,整个人都被怨恨包裹着。可文沫看着这样的他,嘴上自然不会多说半句,心里却像大冬天从冰天雪地进了温暖如春的室内般舒爽。
身为警察,她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个人好恶,麦贺林既是凶手,又是受害者,警方有义务寻找到伤害他的人。可做为一个女人,在得知他与康晓冬的故事后,心里鄙视之余,还得骂上一句渣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叫渣,勾搭别的女人到手后又嫌弃、分手后又害怕也叫渣,没半点担当,将所有错误都往女人身上推,至少文沫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
活该两个字,用在麦贺林身上再合适不过。
文沫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证明麦贺林不是自杀,证明还有个隐在暗处的凶手早就洞悉了麦贺林的计划,并巧妙地设计将他引入死局,非常顺利地差一点就要瞒天过海。
她脚步轻快,转身离开,只叮嘱门口看护的工作人员注意着点麦贺林的情绪。他以前千方百计想要活着,是为了过得更好。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以打击得他失去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便是以前他没想过自杀,之后嘛,就不定了。
他不能死,绝不能不明不白死在医院里,他需要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为他对一个无辜女人做的事,付出代价。
真的很不甘心替这样的人寻找凶手,文沫懒得多管,反正她的本职也不是抓坏蛋,提供个思路就够了,因此从麦贺林的病房出来,她毫无压力地将最新进展告之郭建峰,然后挥挥衣袖,当甩手掌柜去了。
王家兄弟和闵三行都不在,秦凯又是一副别人欠他八百万的臭脸,文沫显然一点都不想沾手,只剩下李承平一个手下能使唤得动,郭建峰不禁再次感叹自己这组长当着,太没威严。
别看麦贺林不志不响地下狠手要了康晓冬的命,连一直将他视为朋友的刘杰身边有那么危险的东西,他也能视而不见,可是实际上医院里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老实、内向,不参与医院内乱七八糟的争斗,嘴巴很严。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更没有人能想出来,究竟谁会想要置他于死地。
本来也是,老实得连自己办公室都不轻易踏出去,他能惹着谁?郭建峰跟李承平调查了足足两天。
两天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刘杰原本稳定的病情突然恶化,经过几个小时的漫长抢救,也没能抢回他一条命来,刘院长与妻子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赶上见,直到半夜人已经死了的时候,他们才得知消息。
活着的时候,刘杰是病人,需要照顾与观察记录,死了之后,他的尸体便成了污染物,立即便要被销毁,等刘院长赶来想见见儿子的遗体,看到的只是一盒骨灰,便是这些,都必须得再次处理,而不是发还家属。
灰飞烟灭,不过如此。儿子死了,剩下一对父母绝望得欲哭无泪。一时间所有仍在隔离的人都纷纷从病房中探出半个头来,有种物伤其类的忧郁,还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他们真的能从医院平安走出去吗?空荡荡的走廊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比监控防得都严。
这种场景,以前只能在电视里看到,他们现在身临其中,说不害怕都是假的。
再比如,当刘杰死了,一直沉默以对的蒋诺突然要求见警察,她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刘杰的,与别人没有关系。
孩子是谁的,只要与案子无关,哪个耐烦去管,他们是刑警,又不是居委会大爷大妈。虽然不明白蒋诺与刘杰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在他活着的时候连个字都不敢吐,等人死了,又痛快地说了。
文沫听蒋诺说完,追问一句:“还有其他想说的吗?”见蒋诺摇头,她哦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拍拍屁股,痛快走人。
蒋诺有些反应不过来,张张嘴,望着文沫的背影,咬咬嘴唇,又低下头去。
医院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所有人不像一开始那样,虽然彼此见不到面,却仍然能隔着墙跟旁人说说话,高兴时还能引吭高歌一曲。
现在,他们在渐渐安静中沉寂下去,送进去的饭很多时候会原样再端出来,尤其是当麦贺林在病房里吐得连胃都快倒出来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吃不下东西去。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下一个会死的人,是麦贺林,再下一个呢?会是谁呢?没有人告诉他们谁比谁病得重些,他们自己猜测的同时,免不了深深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