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沦落人
听着这婉转昂扬、荡气回肠、振聋发聩、余音不绝的泼夫骂街现场版原音回放,麦贺林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知道早早晚晚会有这么一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他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当初,他硕士毕业,进入社会求职。
心高气傲,自己定位不准,一度让他碰了一鼻子灰。
东北这片黑土地,做为老牌工业基地,曾经有过它几十年的辉煌。殊不见油田林立,每个人的工作或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都与油字沾了点边。
那从地里开采出来的哪里是油,分明是黑乎乎的金子!没有人注意到一片欣欣向荣的背后,会是几十年后的一蹶不振。
资源是老天爷赏的。之所以被称为不可再生能源,是因为相比较人类短短的万把年存在史,它们形成的过程历时已经远远超过人类纪元,需要在高温高压的深处,花上数亿年的漫长岁月。
可仅仅只有几十年,那么一大片辽阔的油田便从每天出油不断,到现在半荒废状态。数亿年的漫长岁月终究抵不过索取无度的贪婪。
不可再生,采一点少一点。等到资源枯竭,本就因资源而存在,因资源而兴盛的东北大地再次迎来了衰退与沉寂。
麦贺林的家,就在离油田不远的县城里。他长大的过程,就是县城兴旺发达到衰退冷清的过程。家里从每顿大米白面肉菜满盆到青菜豆腐酸菜当道,他也从垂髫小儿成长为有志青年。
与最初的万人涌入,寻口饭吃不同,现在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早早离开,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里另谋生路了。
但是麦贺林的父母走不了。他们两个家就在这,所有亲朋都在这,祖父母已经老迈离不得人,父亲又在政府机关工作,挣得虽少,却足以养家,母亲经营着一家小饭店,无论如何,卖吃食的买卖只要有人就不愁做不下去。
暮气沉沉的小县城除了年节里还热闹些,平常冷清得可以,青壮纷纷离开的后果是明显的。麦贺林一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离开这里,去繁华的大都市闯荡,而不是像父母那样,日复一日守着一潭死水浪费生命。
有着考出去离开家的念头支撑着,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江南一座久负盛名的医学院,没有在意父母见到学费单子上那五位数时皱起的眉,一颗心早已经飞得远了。
自他上了学,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原来人生还有那种活法!纸醉金迷,一掷千金!凭什么别人的人生多潇洒恣意,他的却平淡无奇?小小青年的心理渐渐失衡。
回家时才发现伙食又降了一个等次。他知道父母不容易,父亲一个月两千出头的工资,母亲的小饭店总是半死不活,收入与父亲相比多不了多少,看过了繁华,再也忍受不了冷清。
为人子一场,父母虽然没有让他生活优渥,同样也没亏待过他,他的良知还是有的,没有不懂事地冲父母大喊大叫,知道他们抚养他也是费尽心血。家里条件这样,一方面是挣得不多却要负担他的学费生活费,另一方面,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位老人等着赡养,他们也不容易。
自那之后,麦贺林很少回家,大学五年,最后一年不顾父母的反对,坚持考研。因为他知道,学医的,单单一个本科早已经烂大街了,连县里边的小医院想进去都得托人托关系,很费劲。
他从前对钱没有执念,只是感觉多一些会对生活有帮助,但是经过了自己贫穷与别人富裕的对比之后,他想要钱,想要很多很多的钱,过上舒适的生活。
硕士研究生的学费比大学要昂贵得多,仅三年的学习时间,与他五年本科花费已经不相上下了。父母不忍心拒绝儿子,更不想委屈长辈,只得自己简朴再简朴。
他看在眼里,一言不发,只憋着一口心气,一心想要出人头地。
在他看来,能进一家有名的三甲医院,已经算是有出息一列了。所以他研究生毕业之后,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找一家三甲医院,一路坐到主治医师的位置,然后风风光光几十年,快退休了找家学校,教书育人。
仿佛能看到一条康庄大道就在脚下!
可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用最残酷的方式教他做人。连平常混日子的同学都通过家里帮助进了数一数二的大医院,他一个高材生却求职无门,一次又一次面试,一次又一次被拒绝。手里边拿着的成绩单简介根本没有人好好看过一眼。
他不是真傻,几次三番之后,哪还看不出来,每一次最终被选聘的条件不如他的比比皆是,可奈何人家有门子有后台啊。
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才是真理。他以为他努力了,就会比别人多那么一丢丢的优势,此时才无奈发现,原来他所有的努力,都不如别人家里的人脉关系。
可是回家吗?家里边的县医院倒是一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毕竟那边条件艰苦,医生、尤其是高学历的医生还是短缺的,但他不甘心。
那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他一辈子都不想回去。
抱着最后一次垂死挣扎的念头,他参加了肿瘤医院的招聘考试。笔试当然通过,面试官态度也极和蔼。可面试过后,久久没有消息。
彼时他已经在外面漂泊了好几个月,成为班里唯一还没着落的人,像x市的肿瘤医院,虽然在本省内名气不小,可是放眼全国也算不得顶顶好的,但他没的选,现在不是他能选别人,而是别人在挑他。
从希望到绝望,他在又一次接到父母要求他回家的电话后,无奈购票准备离开,所有的雄心壮志,现在回头来看,都像一场笑话。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临行前一天。他终于接到肿瘤医院迟来的电话:他被录用了!只要能留下,只要能给他一口喘息的机会,他一直相信,是金子,总有发光的一天!
挂断电话,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峰回路转,离自己想要的生活又近了一步,哪怕他身为男子,情绪内敛,还是激动得落下泪来。
他欢天喜地地告诉了父母这个好消息,将已经打包好的行李再翻检出来,满心都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他又开始相信,努力有才学的人终不会过得太差。
可进了医院,他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他被分配到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科室,无人问津,空有一身本领和想要学习更多知识的冲劲。
形式比人强,他也曾不公过,争取过,可当无论你怎么蹦跶,别人都当你是跳梁小丑,根本连个正眼都不给时,你自己也会渐渐觉得没意思。
他想过一怒之定辞职离开的,但是他不能,现实再次让他看清,他能进肿瘤医院本就有幸运的成分在里面,他的位置,根本不应该是他的,为什么过了许久,才在最后一刻接到录用电话?麦贺林不傻,他只是不愿意在人情世故上动脑筋,并非不懂,真往那方面想了,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不受重用,没有前途,不菲的收入仍然绊住了他辞职的脚步。他早已经过了可以任性重来的年纪,父母渐老,祖辈还有两位老人等着赡养,他怎么可以自私自利不管不顾,为着一个人痛苦,逃避属于他的责任。
挣的钱大半被寄回家里,因为工作第一年回家时,他没跟父母打招呼,非年非节的,因为心心烦,请了几天假辗转回来。父母对他的突然归来很诧异,脸上色变,不住往厨房瞥去。锅里炖着酸菜,一阵阵味道有些冲鼻。
一大盆酸菜上,漂浮着零星几块肥肉,一家三口就着一个菜吃了一顿午饭。麦贺林抬头不经意见看到母亲斑白了的头发,以及父亲早已经磨得起毛的衬衫。
爷爷自奶奶去世后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需要住院,农村医保报销低得可怜,绝大多数的药费开销都落在了父母身上,他家的二叔三姑都是白眼狼靠不住的,父亲心软,不想看自己的爹受委屈,少不得委屈自己。
麦贺林那时候深深明白一个道理,父母尚在苟且,他哪里有资格去追求诗和远方。自此后,多数工资被寄回家里,自己仅留出足够的生活费。
也算一代天骄,从此沉寂下来,甘心当个隐形人,在医院里无声无息过活,虽然无甚建树,到底没有让一直盯着他的人找到错处开除了去。
如果不碰上康晓冬,也许现在麦贺林还是会像一直以来那样,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
康晓冬的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这在肿瘤医院人尽皆知。曾几何时,麦贺林是把康晓冬当成榜样的,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
可表面表现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真的吗?康晓冬心里的苦,除了自己扛,没有办法跟任何人倾诉。别人只会当她无病呻吟罢了。
康晓冬是重视工作了一些,可她同样渴望一个温暖的家庭。丈夫对她温柔和善,家务一手包办,有求必应,便是康晓冬主动要求以后丁克不要孩子,高进松都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还加倍对她好,让一干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统统被打脸。
可事实却是,康晓冬刚结婚的时候是想当一个贤妻良母的。她对孩子并不排斥,相反,还很期待。可夫妻感情很好的他们,却五年时间朝夕相处,连个蛋都没生出来。
康晓冬自己就是医生,别的便利没有,顺便做个体检还是可以的。那时候肿瘤医院还不是专门的专科医院,妇科医生与她关系不错,一番检查之后,确定她很正常很健康。
生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因此建议她带着自家老公一起来做检查,有病趁早治。那可是九十年代,不孕不育说出去是丢人的事,医学发展也远远比不上现在,各种手段都有。
高进松一听康晓冬让他去检查的话,从来好脾气的他第一次发了大火,一口咬定自己绝对不会有问题,死活不同意去。
自己卧榻边上的人,康晓冬怎么可能会不了解,他的反常自然引起她的注意。表面上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是康晓冬已经上心,等到高进松单位组织体检来他们医院时,她凭着人脉关系偷偷帮高进松多做了几项检查,这才发现了真相。
而且她隐约觉得,高进松是知道自己生殖细胞活性低的,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可是有婚检的,虽然结果只有自己知道,但这种很明显的问题不可能查不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高进松当年就对自己隐瞒了真相。
活性低,不代表着完全没办法受孕,如果自然的方式不行,也可以通过医学手段。但是高进松如此抵触检查,害怕问题曝光,康晓冬不想勉强他。不然就算他们可以获得一个孩子,夫妻感情总是会受影响的。
身为一个男人,那方面有问题,如何能抬起头来做人?康晓冬爱他,所以便主动说自己忙于事业,以后不想要孩子。高进松松了口气,满口答应下来,对老婆更好了,因为对方的说辞不会让人怀疑到他身上去。
时间长了,连康晓冬自己也觉得,没有孩子的生活太轻松了。工作已经要累成狗,再回家还得带孩子的话,她是女人,不是超人。
情难自已的时候,她也会找个无人的角落哭上一哭,缓解缓解。女强人了太久,她都忘了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是什么感觉了。老公对她是好,可是一成不变、平静如水的生活给她带来的不是安定,而是窒息。
她才只有四十多岁,为什么已经过上七老八十的生活了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里小憩的麦贺林被康晓冬的哭泣吵醒,他揉了揉发胀的头,从草丛中转出来,对上的就是康晓冬还挂着泪珠的惊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