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意识
2018的新年,对于文沫和程功来说,与平常的放假日没有太大区别。
因为环境污染的问题,全国很多城市对烟花爆竹的燃放都制定了严格规定。便是大年三十和初一两天,也只有些人偷偷摸摸在楼下点个小挂鞭,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之后,是连空气中都缺少了几分年味。
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过年更多的是一种身为中国人的情节,五千年历史传承与积淀下来的民族自豪感,以及天数不长、每天都在忙忙碌碌走亲串友吃吃喝喝中度过的假期。
身在异乡的两人,外加随欲而安的性子,哪怕大年三十当晚,两人只能窝在宾馆里看春晚,随便买点速冻饺子自己煮着吃点,谁也没觉得有多凄惨,反倒是因为身边有人陪,内心无比安定,忙里偷闲享受着岁月静好。
更岁交子,新的一年如期而至。在新年的钟声中,文沫与程功互道一声新年快乐,相视一笑。
大年初一,郭建峰轮到值班的日子,文沫早早就起来了,打着呵欠啃几口面包,跟程功打个招呼,匆匆回了局里。
做为一名敬业的老警察,郭建峰自然如期到了办公室。要不是因为多少年了,一直都没怎么陪过家人过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年三十能在家里过一次,望着妻子和孩子期盼的眼神,他怎么也说不出回单位加班的话,可能他一天都不会休息。
实在是手头上这起纵火案格外让他放心不下啊!
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了,郭建峰什么样的案子没过过手?纵火案的现场都不知道出了多少回了,看到被烧成什么样凄惨模样的尸体都不算奇怪的,能照样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可这一回,却还真是让他开了眼了。
张家死的那一老一少,可以说是两个极端。老的变成一截焦炭,小的却毫发未伤。
张敏婷处于起火点上。可以说,凶手纵火不是目的,杀人才是。这具生前被焚的尸体,像极了现代版邱少云!
如果不是栾法医十分确定,死者在被火焚烧时仍然活着,郭建峰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个活人会在没有任何束缚的情况下,忍受着上千度高温火焰灼烧的巨痛,能一动不动地趴着等死!
活人是有感觉的啊,遍布于我们身体每个角落的感觉神经末梢,会将每一点细小的感觉传输至大脑,因此我们才能有触觉、痛觉等等。
疼痛,是人体感知外界刺激,并做出相应回避伤害动作最重要的感觉之一。一个正常人,能忍受的疼痛等级,大约在三到五级,因人而异,再剧烈的疼痛,怕就会忍不住呼喊或者主动逃避了。
被火焰灼烧能产生的痛感,至少也得奔着十级往上,有多疼,谁受过谁知道,绝对不是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抗战年代,时代特殊,有着国家和人民大义在前面顶着,必须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为了祖国的利益和战友的生命,万万人牺牲,才出现一个邱少云烈士。
为什么邱少云同志会被载入史册?是因为他的精神他的牺牲绝无仅有,再没有别人能做到。
张敏婷不过是五十多岁、没受过太高教育的中老年家庭妇女,人生经历乏味至极,靠着做清洁工拉扯着个孩子,两人生活困窘得可以。
没有任何特殊性,如千百万中国老一代女性一样,平凡无奇的她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呢?
答案就在张铠然身上。
熊熊大火不但将张家所在的二楼烧成空房一间,连带着上下楼都受了波及,为什么同样死在屋内的张铠然身上却没有一点烧灼伤呢?事实上,除了停止呼吸已经死亡之外,张铠然的尸身就如同入睡一般,在面目全非的火场里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张家住的房子是租的。老旧的小区里,毫不起眼的一套小面积老住宅,也算与张敏婷低收入的身份相匹配。可就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居然还有夹层。
张敏婷倒在客厅正中,夹层却在卧室与阳台之间。这一面并非承重墙,里面搭建时施工方可能也有偷工减料的情况发生,砖石搭得极不走心,稍用些力,便能连墙皮带里头的砖块一齐抠下来。
这并非秘密,全小区的人都知道,有很多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阳台与卧室之间的这堵不算牢靠的墙全部拆掉,还能增大卧室采光,虽然有些不利于保暖,但他们本就身外南方,冬天又没有集**暖,多些太阳晒也是好的。
出租屋的房东说,他们家的墙原也是拆掉的,这堵夹层,是张敏婷自己买了水泥和砖回来,自己垒上去的,当初也知会过他,他想着原本那里就应该有墙,自己拆了,租客愿意垒回来,又不用他多出一毛钱,他才懒得管,只叮嘱张敏婷别破坏屋里其它结构,也小心些别把楼道弄得太脏后,便再懒得过问。
等到房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之后,他还一脸懵得被消防员问,怎么家里还有夹层,夹层里还发现个已经死亡的孩子?
吓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本来租出去的房子突然着火他就害怕呢。被老邻居叫回来的时候,得知屋里白天一般都没有人,好端端的却失了火,想着八成是家里边电线老化了,三十来年没换过屋里的线。
别人家都不知道装修过几回了,唯独他这破屋子,自十多年前他搬到别处住,这里长期用来出租,因着房子年头实在太长,租金连年下降还是很难找到租客,他深觉赔钱,卖又卖不出去,便一年年随便租出去挣几个零花,哪里还愿意下功夫收拾。
便是上好的铜电线,用得年头长还可能老化出故障呢,他们家里可还是老旧的铝线,由不得他不心虚。一边擦汗一边想着怎么推卸责任。等到有人惊呼屋里可能有人,再到消防官兵进屋找到两具尸体出来后,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从张敏婷手里一共收了不到两千块的房租,这下可不得倒赔出去个几十万去了?再加上自家房子,再不值钱烧成这样也得修啊,还有楼上楼下,哎哟,可是折了老本了。人性自私,谁也怪不得他心里先算账,都来不及同情同情无辜枉死的两条人命。
等到有人站到他跟前跟他说话,他早已经面无人色,听了几耳朵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这些消防官兵没有找他兴师问罪的意思。之后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纵火,行凶杀人!
我靠,他忍不住想爆粗口!哪个龟孙子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烧的可是他的房子啊!真看不出来,张敏婷给他的印象就是老实巴交,跟谁说话都低着头轻声细语的模样,跟个受气包差不多,哪个会来杀她嘛?一无财二无貌的。
他怎么就当初看走了眼,招这么个货回了自己家,被殃及池鱼的吧?诅咒外凶手,又想再骂几句张敏婷出出气,看到裹尸袋里突起的一小块,他又忙忙闭上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哪怕自私是本性,他也不可能真正恶毒。
前不久还活蹦乱跳的人呢,就这么尸骨都快无存了,他心里也不落忍。便是赔些钱,也好过张敏婷连命都丢了。因此再回答消防官兵和警察的问题时,他抵触情绪消散,知无不言。
张铠然其实很不必死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五十岁的大姐居然难得的很有忧患意识,购买了在许多人眼里根本用不着的“家庭保命装备”,但据常理推断,张铠然只要正确穿戴上这些装备,夹层墙不倒,他就不应该葬身大火,可以幸存下来。
但凡事都有例外。一个上小学的孩子,慌乱之下,被张敏婷塞在夹层墙里,能忍住不哭不闹不被人发现就已经很不容易,让他不害怕不惶恐,镇定自若地自救,要求还是太高了些。
本应在遇到火灾时发挥作用的呼吸面具没能救他的命,他也穿好戴上了,可底下一圈可调松紧的颈部固定位置还暴露着,大量有毒气体通过张敏婷粗制滥造搭建的夹层墙涌入,毫不费力穿过最后一层生命屏障,不知不觉间夺走了张铠然的生命。
孩子的死亡是个悲剧,这毋庸置疑。他在夹层墙里,本应得到精心保护,看墙内还存着的水和食物,照明设备、小把匕首、辣椒水,绳索、灭火器一应俱全,令郭建峰最不解的地方也在于此。
远高于正常家庭的忧患意识,让郭建峰感到不安。中国人讲究颇多,其中有一项忌讳,就是买保险、准备救生用品。似乎准备这些东西,都是在有意无意诅咒自己会遭受意外。只要不买、不碰、不谈论这些事,那么意外与灾难都只会降临在别人家。
大环境如此,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尤其是老一辈人,更是连听都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别说自己主动去购买了。
张敏婷的行为有多反常,一对比就看得出来了。那么唯一的解释,是她知道,自己与张铠然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可一对穷得叮当响的母子,有什么可让人觊觎的呢?无论郭建峰怎么查,都查不出来。他们的身份没有可疑,外地迁来,正常人口流动,配偶早已经死亡,名下只有一个儿子,虽然母子之间岁数差得多了些,法律也没哪条规定不允许人生老来子的。
他们来x市时间不算长,半年都不到,张敏婷找了份忙碌非常,只能勉强糊口的工作,整天过着工作单位、家里和儿子学校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多与外人接触的行为就是去附近菜市场买菜,回来途中遇到邻居会打声招呼。
白天家里轻易见不到人,大人上班,孩子上学。大人在工作单位也沉默寡言,给人的印象就是老实得近乎懦弱,除了低头干活什么也不会,不惹事不生非,为人又勤快,没人说她一句不好。
孩子在学校虽然比一般孩子敏感些,自卑些,那也是由于家里边贫穷,与同龄人相比时让他不自在的正常反应。孩子间的小打小闹,怎么也够不到要杀人放火这么严重的。
至于张铠然从前就读的学校,额,似乎没这方面的记录,孩子过来插班,根本没有接转学籍,连他能进赵蔓青的班,还是学校领导被张敏婷缠得没办法,她年纪不小,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着实让人看着可怜,只得开个后门,怎么也不能耽误了孩子不是。
这对母子还真是神秘啊!来历不算明确,一切都查无实证,过高的忧患意识,最终的死于非命,种种迹像表明,他们的遇害绝不单纯。
郭建峰低着头看资料,证人证词这方面,大概还得补充一些,张铠然的学校里还有戏可唱,孩子上学,可不是直接送到学校里那么简单,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高中毕业,甚至上了大学,都得有相应的学籍资料,前后印证,才能证明身份,转学时,资料必是要带着走的才行。
上完二年级转学,学籍资料没转走,名叫张铠然,只有个年岁大的寡母,全国范围内符合条件的会很多吗?虽然可能结果传回来慢一些,但只要有心查,相信还是能查到的。
至于张敏婷,有她的身份证信息,联系户口所在地的同行帮忙查一查他们家的旧事,也不算困难。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直接过去。
当然了,怎么也得等正式上班之后,他们加班也就罢了,自觉自愿行为,放假期间还跑去别人辖区查案,不知道怎么招人烦呢,这点眼力件儿他不至于没有。
郭建峰这点做得特别好。自己是个加班狂,却从不要求别人跟他一样,很有领导的风度,懂得体谅别人。
所以当文沫推门进来时,郭建峰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程功可没走呢吧。郭建峰不明白,好不容易相聚,又是难得清闲的新年,小情侣不腻到一起,居然还有闲心来陪他个糟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