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食盐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管制物资,从中收取重税,以实国库。夏、商、周三朝不说,迄至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宰相管仲就提出‘兴盐铁之利’的主张,对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加以立法管理,开中国盐法之先河。
明代盐法初承元制,其后略有变动,但不改苛刻。其中最大弊端是中央户部只颁盐引(类似许可证),把对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都交与地方。地方则设分司主管盐务,主要实行民制官收、商运商销的‘开中法’和民制商收、商运商卖的‘纲法’。
此类方法初行时还好,后来逐渐衰变。
至明中期时,权贵强豪已纷纷插手盐业,贱买贵卖,囤积耗市,谋取暴利,使盐业渐失控制。
地方黑恶势力见盐里藏金,也都暗里操控,私制私贩。虽屡遭打击也难抑制,逐渐猖獗。
为了和官家对抗,所谓盐帮一类组织因此应运而生。唐时就有,后来愈加壮大。
两广因地处沿海,制盐方便,盐帮尤盛。帮众十余万,手段狠辣,荼毒百姓,从来都是当地势力最大的帮派。若论为恶之深,其实远比如汪烧饼一类的所谓匪患严重得多。
但因着他们素来和官府勾搭,沆瀣一气,平分金银,是以倒数千年如一日般过着太平日子。
正是官匪互养,狼狈为奸,从来如此,万古难移。
制盐本是水里淘金的买卖,费用低廉,利润极高。加上又都是偷买偷卖,逃避税赋,是以童牛儿深信这个能养下一堆肉的胡三爷每日进库的金银怕真的要比皇家还多。
这胡三爷说完这句仗义言语,见童牛儿看他的眼光去掉三分轻蔑,心里好不高兴。
银若雪来找童牛儿商议如何攻打古良、苏冥两镇。
童牛儿却只诺诺应着,毫不热心。银若雪瞧着自然有气,瞪目道:“找打吗?怎地应付我?”
童牛儿在椅上弓起身体,把双手捧在脸上道:“五将军,休叫我去了吧?”银若雪道:“为何?”童牛儿沉默片刻,道:“去也是败,岂不给你丢脸?”
银若雪一怔之后转瞬明白童牛儿已无斗志,愈发地恼,起身道:“怎地没用?就你这副软弱心肠还想干什么大事业?”
童牛儿不堪被她如此说,抬头争辩道:“和一班老百姓厮杀算什么本事?”银若雪怒哼一声,道:“回头看三皇五帝、秦皇汉主,哪一个不是从杀老百姓开始的?若都做你这般想法,天下倒太平了。”
童牛儿没读过书,这几个名字都是从说书人的口里听来的,自然不甚熟悉。却不服,向地上呸一声,道:“都是狗屁不值的东西,休拿来和我比。”
银若雪倒惊讶,哎呦叫一声,道:“连秦皇汉主也比不得你吗?倒猖狂。”童牛儿冷哼一声,道:“皇帝又如何?不过是胜者为王罢了,骨子里却不见得比我干净。”
这一句倒让银若雪猛地想起‘窃钩者盗,窃天下者王’这句话,记不起从哪里听说,以为和童牛儿言语是差不多的一个意思。
银若雪气得笑出,在童牛儿腿上轻踢一脚,道:“休啰嗦,你去是不去?”不等童牛儿回答,银若雪又追一句:“不去我便揍你。”
童牛儿被噎得翻起眼白,咕噜一声把‘不’字咽回去,只剩个‘去’字吐出来。银若雪满意地哼一声,先就向门外走。童牛儿只好颓丧地在后面跟着,丧家犬般没精打采地。
不料这次方威叫嚣得却比谁都响亮,争着要带兵去打古良。
银若雪和童牛儿瞧着他一副抢战争功的小儿嘴脸,心里都明白方威的想法。
童牛儿斜睨银若雪一眼,里面意思是:“如何?不用我去了吧?”
银若雪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以为方威若胜是理所应当;若败却证明他够白痴,倒更衬得童牛儿的能耐,遂点头答应。
方威兴冲冲带兵来到古良镇外。
可还不等攻打,城门已经大开,从里面飙出一哨人马。
当前的是四名魁梧大汉,衣甲虽然不整,但精神却昂扬;后面的千多步兵虽也都歪斜,可各个振奋,气焰逼人,叫方威见了暗自一惊。
这小儿虽猖狂,却也明白兵书所说‘哀兵必胜’这个浅显道理。以为己方兵将虽都勇武,但没有拼死之心,这一仗怕不好打。
果不出他所料,对面军队并不肯按照兵对兵、将对将的打法来。而是忽然变换队形,把原本该在后面押队的弓弩手让到前面,先就射过一排弩箭。
此时两军离得虽远,但弩箭击发力大,远胜弓弦,却够得着,把方威这边的射杀十余人。
仗还未打,先就溅血,叫站在原地的众兵将心下都骇,生出畏死之念。
立马在最前边的方威万不曾想会以如此方式开战,被迫得手忙脚乱,慌张后退。
那四名领队的魁梧大汉见了大喜,都吼一声:“追。”带兵便赶。
方威这边的兵士都是吃官饷、拿俸禄、家里养着妻儿老小的怕死鬼,没一个想把性命丢在这里的。见得不妙,扭头就逃,不论方威如何喝止也阻拦不住。
方威见败势已定,无奈只得跟随退下。
童牛儿陪着银若雪在高岗上遥遥地看见,都笑得欢畅。以为方威只叫人家一个冲锋就打得溃不成军,来日回京后传扬开来却够丢人。
银若雪尤其得意,撇嘴向童牛儿道:“就该他有如此之败,叫他素日猖狂。”童牛儿点头称是,也觉得应该。
他俩个却忘了自己猖狂时也不比方威强过多少。
聚兵回到廉州城里,方威闷闷不乐。开口便向银若雪要兵,准备明日再去攻打古良,报这一败之仇。
他却忘了这娇儿是怎样促狭性格,岂肯容饶过他?银若雪向大案上狠拍一掌,怒声道:“方威,你好不要脸。败得如此之惨,历来不曾见过,把东厂五龙将军的脸面都丢尽了,还怎敢去?”
这一喝把方威惊得瞠目,才明白银若雪借这个机会在报自己当日辱她之仇。正想分辨,听银若雪道:“休言语,一边歇着去吧。好好想想回京后如何分辨复命。”方威被气得肝胆欲裂。有心拔剑和银若雪争个高下,但以为是自己兵败在前,就算说到皇帝老儿那里也理亏,怕落不下好。无奈只得恨恨地忍下。
银若雪移目向童牛儿道:“童将军,你可有良策?”声音温柔百啭,恰似莺啼。
方威听得心如刀扎,暗自咬牙,以为童牛儿是小人得志,来日不得好报。
童牛儿早料想会有此问,微微一笑,道:“些微小贼,焉用良策?出手可平,翻掌吹灰而已。”一边说,眼睛斜睨着坐在角落里的方威。
银若雪自然听得出童牛儿言语里的逗弄意思,差点笑喷。顺着他的话音道:“既是如此,就有劳童大人辛苦一趟,把古良、苏冥两镇的匪盗一并平灭。回京之后我定向雷大人为你请个大大的功劳,叫他禀明皇上,封你个侯爵之位,如何?”童牛儿插手施礼道:“谢五将军。”
两人一唱一和,演双簧般搭调和谐。把方威气得几欲吐血,起身眦目向二人道:“你们——狗男女——”却怕自己说出更加不堪言语,大步冲出大堂去了。
银若雪自然不肯听这句侮辱,纵身越过大案就想去和方威撕扯纠缠。
童牛儿忙一把拦住,劝道:“五将军息怒。四将军也是心情不好,休怪他。”银若雪见大堂里有百十几双眼睛看着,只得悻悻地道:“且待来日,看我如何消遣他。”
出了大堂,银若雪在马上向童牛儿道:“休玩笑,你且说说,可有剿匪的好办法?”
童牛儿低头良久,慢声道:“所谓匪患,不过是些只知蛮勇的乡野村夫,要胜他们还不容易?只略微欺骗就能平灭。”
银若雪听他说得肯定,喜道:“就知你是个小诸葛。好,这一半**就带兵攻打。我等你得胜的消息。”
童牛儿自知拖不过去,暗想:最好能叫这些匪盗自己瓦解消散,一来省些力气;二来可减少杀伤,是上善之策。
但转念又觉得这是痴妄之念。试想那些匪盗连饭都吃不饱,自然团结,怎肯自行解散?可若真的叫自己带兵剿杀,却又不甘心如此做人家的鹰犬,为这大的恶事。
其实童牛儿人虽无赖,但天性里的良心未泯灭得干净,还剩些许。他只肯在小地方狠辣,一旦面临大善大恶却挣扎得厉害。总以为举头三尺,神明自在,把恶事做得狠了,来日必要有报应。
说到底,世间只有两种人没有在矛盾中选择的痛苦:一种是至善之人,善到极处便是佛。因为在意识里彻底的消灭了自我,所以能无私;一种是至恶之人,恶到极处便是魔。因为在意识里只有自我,所以能自私到底。
但这两种人毕竟稀少,更多还是善恶对半的俗人,临到抉择时便苦恼挣扎,犹豫不决,跳不出取舍的巢窠,如童牛儿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