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凰仰卧在红木雕花的大床上,望着刚刚支起的白纱窗里露出的半爿青天怔怔地发呆。
白玉香正将裹绣金镶的丝罗帐幔拢起用金钩挂好,系上大红璎珞分在两边。帐中登时飘出缕缕龙涎香的气味,撩人鼻息,透入心脾。
白玉香刚直起腰,听窗外又传来马嘶之声,惊得林凤凰心神为之一颤,道:“香姐姐,哪来的马儿?怎地叫了一夜呵?扰得我醒了几次呢。”
白玉香从紫檀木箱中翻找出林凤凰替换的贴身小衣,来在床前笑道:“我也不知呵,想是那马儿思念妻儿了吧。”
林凤凰噘嘴道:“马儿也知道思念妻儿吗?又来哄我。”白玉香溜她一眼,道:“人既知思念人儿,马自然知道思念马儿,也是常情呵。”林凤凰略一怔神,恍然明白她语中所指,立时羞红双颊。但懒得和她斗嘴,只将两手捧在腮边,让眼前浮起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少年身影来。
这少年姓杨名天,本是她远房姨丈的孩儿,五个月前春游时曾与林凤凰有过一面之缘。相伴虽不足日,却令林凤凰对他生出十分好感,暗萌春心一片。
她知兄长林猛和他同拜在京城西郊万法寺当家主持僧万善大和尚的门下学习武艺,是一门兄弟,感情甚笃,几次想求兄长联络。
但少女羞怯心盛,加之家中管教严厉,终是不敢放肆妄为,只日夜在心中思量。她却不知相思之情最是惹火之物,一旦燃起,便愈烧愈旺,令她很受了些煎熬。
白玉香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白公祖和林水清同朝为官。二人因是同乡,性格又相近,是以交谊至厚。
但白公祖数年前因一力倡导‘宦官不得干政’之议而得罪魏忠贤,被冤下狱,折磨致死,叫资财尽没,家人涣散。
林水清念及旧情,将父母双亡的白玉香暗暗收入府中,认作义女。但顾忌魏忠贤势大,怕走漏消息带来灾祸,便让白玉香扮作林凤凰房中的丫头,借以掩盖身份。
白玉香虽比林凤凰只长一岁,但因早遭破家丧亲之痛,多受寄人篱下之苦,心智却成熟许多,甘做仆妇之役,一心照顾林凤凰起居。
林凤凰刚及十七青龄,正是少年烂漫天性,百事不忌,和白玉香情同姐妹,无语不言,无言不欢。
白玉香自从知她暗恋杨天之后,思量两家虽有远亲,但杨家只是一户粮商,而林凤凰却贵为当朝一品大员的千金,门第相差万里,怕难成秦晋之好,不愿林凤凰陷入太深,也曾用心劝过几回。
奈何林凤凰越知不可得,心越为之驰,神越为之往,愈加地按耐不住。一边想着杨天在记忆中早被时光之水冲刷得苍白的矫健身影,一边懒懒地起了身,让白玉香为她将秀发绾起,换过小衣,系好香囊,伸出新藕般白细的手臂,任白玉香将衬袍套上。
待结丝绊时,双手正碰到她隆如玉峰般的ru上,心弦为之猛地一颤,划出一声大响。忍不住拉过正在后面抻拎衣裳的白玉香的一双手来捂盖在上面,身子软入白玉香的怀中,口中低声道:“香姐姐,我什么时候能这样靠在他怀里呵?”
白玉香温柔一笑,在林凤凰的ru上使力揉了两下,道:“也让他这样怜你吗?”林凤凰低头吃吃笑着,道:“怕比这样还多些。”白玉香笑着打她。
二人正闹时,忽听园中响起沉重脚步声,奔得甚急。一个苍老声音喊:“小姐——”
林凤凰听出是老家人林安,忙推开白玉香,披了外衣来在窗前道:“我起了,有事吗?”
林安跑得气喘吁吁,道:“小姐——不好了——御林军——进府了——”林凤凰一惊,道:“御林军?他们进府干什么?”
林安在楼下停住脚步,喘均一口气后摆手道:“老爷——老爷遭难了,昨儿个夜里骠骑营的兵就将府围了。夫人怕惊扰小姐,不让告诉小姐知道。老爷怕是——凶多吉少呵——”林安双手掩在脸上,哭出声音来。
林凤凰一张脸惊得惨白,怔怔地立在那里,张了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白玉香有过相似经历,反应快些,推了林凤凰道:“快收拾东西,御林军怕是来抄家的,一会甚么都剩不下。”
林凤凰却忽地向下一软,颓坐在雪般白的绒线毯上,嘴唇瑟瑟地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白玉香见了急道:“怎地没用?刚强些不好么?”
林凤凰却哭道:“香姐姐,爹爹他——他——他——”
话音未落,听外面响起一片呼喝之声,白玉香抬头向外面望去,见百十几名全身军衣,腰挎长刀,手提缨枪的御林军兵已张牙舞爪地冲入园中。
童牛儿虽是御营校尉张大刚最担心的祸根,但知他为人仗义,在营兵中素有威望,也最仰仗他不过。刚入林府,便派他带二百名兵士去后院查抄,一并抓捕女眷。
童牛儿自是知晓轻重,领命带人冲入后院,将三层内宅分别围下,不论主仆,尽数拘往前院。
将风帽抓在手中扇着,童牛儿缓步走入林凤凰所居园中。
见一座四角玲珑的两层绣楼掩映在一片高大茂盛的梧桐树荫里,当前一块大尺寸的天青罗金匾额悬在楼头,上书‘栖凤’二字,字体瘦硬舒展,十分洒脱,甚得右军笔意。两名小丫鬟和两名老妈妈正站在楼下抖作一团。
抬头向楼上看时,见半支纱窗里有人影闪动,不由得暗骂一声:“怎地磨蹭?赶死还不抓紧些个?”跨前两步就想上楼。
旁立的老家人林安见了忙上前拦他道:“军爷,我家小姐在上面正换衣服,马上便下来。麻烦军爷——”
童牛儿不耐他说完,飞起一脚当胸踹下。林安老迈,哪躲得开?被踢出两丈多远,手捂胸口半天爬不起来,闷头咳嗽不止,痛得脸上变色。
童牛儿刚登楼梯,听脚步声响,抬头见拐下一名花儿少女,模样美丽,尤其一双眼睛如寒潭蕴玉,光彩温润。嘴儿甚小,红嘟嘟地噘在白如团脂的脸上,堪惹人怜。一袭白色对襟帛丝长裙罩着细瘦身体,襟边用九色素丝翻挑做地,内里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和半开的蓓蕾。瓜子脸儿虽然肃得萧杀寒冷,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灵秀之气。
童牛儿阅女虽多,却从不曾见过如此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禁不住看得呆痴,退下两级木梯后闪在一旁。
白玉香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林安身旁,伸手将他搀起道:“林伯伯,你没事吗?”林安咬牙道:“没事的,香小姐,大小姐怎么还不下来?”白玉香道:“她正更衣,这就下来了。”一边在林安胸上轻轻揉着,一边转头怒目瞪向童牛儿。
童牛儿本是天地不怕,生死无惧的性格。但被白玉香这一眼刺得好不羞怯,忙把头扭向一边,心里却热烘烘地乱起来。暗道: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儿?怕天上的仙女也就是这样罢?若得她爱恋一场该是何等神妙滋味?
但知人家是飞在云端的天鹅,自己不过是枯井中的癞蛤蟆,毫无相互喜欢的可能,只不过空惹人烦罢了。
如此想着,心中更加卑怯,似连手脚也没处放了。刚将风帽扣在头顶,听楼梯上脚步又响,仰脸看时,见正走下一个人儿来。
林凤凰看上去似不过十五、六岁,脸如玉刻,凝脂剖白,粉嫩嫩地莹润。五官精巧细致,眉眼顾盼之间极有娇柔温婉的神韵。一袭鹅黄色纱衣,素绣襟角,更衬得如芙蓉初绽,纤尘不染。双臂怕冷似地抱在胸前,脸上泪痕犹湿,愈显柔弱,自童牛儿身边走过时险些跌倒。
童牛儿伸手欲扶,手刚及衣,忙又抽回。似怕自己心浊体脏,沾污了这朵楚楚幽莲。
林凤凰踉跄着扑入白玉香怀中,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白玉香见了自然疼惜,在她背上拍着轻轻哄慰。
童牛儿在一旁缓了半天的神,才想起自己所为何来,清清嗓子高声喝道:“林家人等尽到前院聚齐,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