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着金锦夫人在上首落座后,汪烧饼跟着在旁侧相陪,却把童牛儿晾在一边不理。
童牛儿活动着被绳子勒得麻木的手脚,阴暗了脸孔向汪烧饼道:“你这老儿,还说什么是读书之人,怎地没个礼数?我不是客吗?”
汪烧饼在鼻子里哼一声,道:“你是东厂的锦衣卫,从来做尽助纣为虐的勾当。我且看在金锦夫人的面子上不为难你已是宽容,你还要如何?”
童牛儿被噎得无语,才想起这一向只是自己拿自己当个好人待见而已,别人谁肯?
汪烧饼显然有不轨意图在金锦夫人身上,一双眼睛围着她上上下下滴溜溜地兜转个不停。童牛儿看得明白,在心里暗骂一声“狗贼”,同时也知自己和金锦夫人怕是陷落在虎口之中,还是要想办法逃离为妙。
但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从前自己在暗处,不论如何都还好些;如今被看管着,可怎么个逃法?童牛儿愁上眉头,无从计较。
汪烧饼有心和金锦夫人说些献媚讨好的言语,但碍于童牛儿在侧不方便。略一思讨,唤已经半睡的大汉过来低声吩咐。
大汉诺诺领命,直起身体向童牛儿道:“且跟我去——”大步便走。
童牛儿不知汪烧饼怎样安排自己,倒有些怕,萎在椅子里不肯动。道:“去哪里?”大汉回头道:“去吃喝——不快些就没了——”
童牛儿折腾到现在,早饿得胃肠通透,里外皆空。听他如此说,忙跳起在后面相随。但仍不忘向金锦夫人丢下一个眼色,叫她小心防范这个表面和善,其实骨子里和她的姐夫一样龌龊的汪烧饼。
金锦夫人冰聪雪慧,自然看得出端倪,也明白童牛儿的意思,微笑作答。
二人来在隔壁房间。
童牛儿见屋子里邋里邋遢,不像个样子,伸手掩在鼻子上。
大汉见了不悦,一巴掌打掉,道:“怎地嫌弃?这便是我的居处。”童牛儿见他性格鲁直,心里没半点兜转曲折的意思,倒喜欢,直语道:“哪像个人住的地方?收拾干净些不好吗?”
大汉噗通一声坐倒在木榻上,道:“这就不错了。嘿嘿——以前我都是住在破砖窑里,只避雨,不避风,还不如这里呢。”
童牛儿才知这大汉出身凄苦,倒不比自己强多少。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落座后问:“小哥怎样称呼?”
大汉却将手一摆,道:“休套近乎。我只奉大哥之命招待你一顿酒食而已,吃饱后便一拍两散,各自东西,不要啰嗦——”向门口大声喊:“那厮,怎地还不端肉来?要我出去揍你个老鸟吗?”
大汉虽凶,却禁不住酒水捉弄。几杯下肚,颜色渐显和悦,把自己的身世慢慢说与童牛儿知晓。
童牛儿听着和自己仿佛,倒有同病相怜之感,也把自己童年的悲惨讲与大汉明白。大汉本是个没有心机的石头性格,任童牛儿如何说都肯信,用大手拍着他的肩头称呼兄弟,二人逐渐亲昵起来。
大汉却不知童牛儿在心里想着逃跑的主意,哪经得住他远兜远转地套问?把古良城周边驻防和巡查值更等细节都稀里糊涂地说与童牛儿知晓。
童牛儿的酒量远胜大汉,待大汉醉倒时他还只是微醺。但害怕被人瞧出破绽,也随大汉一起滑到桌子底下打着鼾声装睡,将不时凑在门缝上偷窥的那人骗过。
童牛儿不放心金锦夫人的安危,待无人进房后慢慢爬起,将大汉插在腿侧的一把硕大匕首拔出提在手中。
推门出来,四下谛听,见已经悄悄,没半点喧哗在。
缓缓摸着黑暗向前,来到大堂的门前窥视里面,见汪烧饼和金锦夫人都不知去向,不禁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这大堂本是中屋,两下各有数间厢房。大汉住在西厢,童牛儿出来后便向东厢摸索。
来在第一间的窗下,童牛儿见里面灯火隐约。用刀尖把白麻窗纸划开一点,眇一目窥视,见里面空荡,只有一张不挂帐幔的大床突兀地支在地上。
大床里横睡一人,赤裸着上身,正把呼噜打得震天介响。童牛儿虽看不到他脸孔,但从横竖长短能轻易认出就是汪烧饼无疑。
童牛儿见金锦夫人不在其中,暗暗地松下一口气,把提着的心放回肚里。
再向下一间,灯火却比第一间还明亮。童牛儿依旧挑开窗纸看时,见金锦夫人正坐在一张大床的边沿上结束着双手发呆。
童牛儿四下扫视,见无人经过,低声道:“夫人开门——我是童牛儿——”金锦夫人闻声一惊,起身拉开门闩让童牛儿进来。
童牛儿为防自己的身影被灯火映在窗户上叫人知觉,缩在门后面躲藏着向金锦夫人问道:“如何?”
金锦夫人低叹一声,道:“那汪烧饼——要我做他的夫人呢。可我——怎么能?”抬起眼睛看向童牛儿,目光里满含幽怨之色。
童牛儿以为不出所料,男女遇在一起也就这点俗不可耐的故事可能发生。摆手道:“夫人不必忧烦,我这就带你逃出城去。”
金锦夫人先是一喜,但转瞬黯淡神色,道:“我手脚笨拙,怎逃得出?怕不牵累你才怪——更何况,就是逃出去了,我又向哪里落身?”
童牛儿一怔之后才明白金锦夫人并不肯信自己随口胡诌的言语,慢慢低头,道:“夫人何必绝望?天地宽广,哪里还容不下夫人?”
金锦夫人叹息道:“话是如此说。可天地虽然宽广,却没有一寸是不受朝廷管辖的太平土地,叫我如何立足?”举目片刻,道:“唯今目下,我的归宿当只在那阴曹地府中,再没第二个了——也好,且随我相公去,照应他起居饮食,免得他独自凄凉。”
听到这一句,童牛儿觉得好不泄气,摆手道:“夫人休起这等弃世绝尘的念头。若如此,我又何苦千山万水地奔波到此来寻你?岂不枉了这一番苦心?”
金锦夫人性本柔软,听童牛儿如此说也觉得有道理。踌躇片刻,哽咽道:“却不想——我竟活到生不得生——死不得死的境地里——怎一个惨字了得呵——”言罢掩面而泣。
童牛儿也觉得为难,半晌无言,心想:这世道,逼迫人怎地凶狠?倒比遭遇到虎狼还难过。
金锦夫人抽咽片刻,向童牛儿挥手道:“你且去吧,休要管顾我——若走得晚些,怕也逃不掉——”
童牛儿自然不忍心把金锦夫人独自丢下,想了片刻,道:“且问你,那汪烧饼要你何时与他成婚?”
金锦夫人抹泪道:“他说——与我三天时间——想明白——三天之后——”童牛儿一拍大腿,道:“够了——”
却把金锦夫人吓一跳,道:“什么够了?”童牛儿忙摆手道:“时间够了。夫人,你且在这里与他周旋这三日;我这就出城寻兵来攻打,保管在这三日之内救夫人出城去。”
金锦夫人却似不肯信童牛儿能够做到,狐疑着眼光道:“三日之内——就能攻破这城池吗?”
童牛儿不耐啰嗦,道:“夫人放心。我若三日之内不能救夫人出去——夫人就变作厉鬼,夜夜都来扰我安静就是,如何?”金锦夫人听他誓言毒辣,才信了三分。
童牛儿却在心里想:每日夜里也不知有多少厉鬼来烦扰,早就没了安静,也不多你这一个。更何况你如此良善,便做鬼也是个易欺的,凶狠不到哪里去,我自不必怕。
见言语哄住金锦夫人,拱手道:“我这就去搬救兵,夫人且等我三日。”
金锦夫人想着童牛儿走后又剩自己孤独,倒有些不舍,落泪道:“英雄——快去快回——”
翻墙跳出府衙,走在出城的路上。
童牛儿回想着金锦夫人泪水纵横的娇弱模样,忍不住低叹一声,又把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和赛天仙等人的面庞一个个浮现在眼前。想不明白在如此虎狼的世道下,这一班柔软人儿要怎样求活?觉得她们可怜。
同时咬牙暗恨皇帝老儿昏庸,朝廷黑暗,叫宦官当道,阉儿掌权,使天下良善没有活路可走。转念想着自己从来张牙舞爪的凶狠,以为只有如此才能活得滋润些,倒没有错。
依着大汉酒醉之后泄露的言语,童牛儿绕过多个明暗哨卡,悄悄摸到城西的围墙下面。
原来大汉曾说,这古良城各处戒备得都严密,唯有城西一段不设防。童牛儿问他为何?大汉卖弄道:“古良城依山而建,那里的外面是高有百仞的悬崖峭壁,无法进兵,何须设防?”
得意地大笑一番后,又俯身在童牛儿的耳边低声道:“可那里被我偷偷地悬了一条绳索,用来出入方便。大哥不知,还道我从不曾出去呢。”
童牛儿心下一动,想仔细追问。大汉却已经翻身滑向桌子下面,顷刻睡熟,任凭如何呼唤也不肯醒来。
童牛儿爬上黑黝黝的城头,逐寸摸索,寻找大汉一语带过的那条绳索。可找了半个多时辰,把十根手指磨得出血也不见。
童牛儿以为上当,暗在心里骂那大汉卑鄙。不想看似简单的人,却也会耍这样不堪的诡计玩弄自己。
正想放弃时,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住,险些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