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积雪沿着罗德兰城外的麦田蔓延出去,如同银海般的平原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细密的雪花从浅灰色的天空中不断洒落下来,在罗德兰灰色的石柱上构筑着只属于自己的纯白世界。
从窗外收回自己有些失神的目光,站在窗口的菲丽斯深吸了一口气,涌入肺中的寒冷空气让她有些游移的思绪再一次集中起来。她转过身,望向坐在房间中央木椅上的一名灰袍中年人,沉声说道:
“安诺恩先生,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你和那枚神秘的紫色晶石之间有直接的关联,但是因为你的暗中操作,就在近两个月里已经有四名法师先后在魔法实验中丧生。而最近一次,第六实验室中所有的器材都被施加了标记法术,唯一在实验前接触过器材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为自己辩解,但最好趁早,相信审讯室里那些人的询问法师就不会像我这样温和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菲丽斯队长?”坐在木椅中的法师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反问道,“虽然我一直很敬慕您的为人,但用这样的方式来威胁一名尊贵的法师,似乎不是骑士该有的风度。”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安诺恩法师。”菲丽斯毫不动容地看着安诺恩的双眼,“无论你在罗德兰有着怎样的地位,此刻你最先的身份就是我的嫌疑人,仅此而已。而我的问题也很简单,你和两个月前城外的那场屠杀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那枚紫色的晶石究竟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安诺恩法师微笑了一下,毫无诚意地答道,“不论是关于那场屠杀还是那枚晶石,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你指控我在事故前接触了魔法器材,这只是每次实验前的例行检查而已,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法师阁下!我已经听够了这样敷衍的答案了!”菲丽斯猛地走上前一步,双手撑上法师面前的木桌,发出了一声闷响,“我知道,身为学院的高级法师你可能并不怕我这个执法队长,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不止是我,议事厅已经开始怀疑你了。如果你坚持用这样的论调去搪塞所有问题,我相信副院长会有很多办法来自己发掘答案的。”
似乎是在听到副院长几个字的时候,安诺恩法师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随即便恢复了正常,依旧用他那慢条斯理的语气说道:“如果学院怀疑我,那自然会有更高等级的法师来质询我,何况魔法实验事故也并不在执法队的管辖范畴之内吧?难道说菲丽斯队长今天是为了私事而来的?”
“你觉得这样拖延时间真的有用么,安诺恩法师?”菲丽斯淡绿色的眸子眯了起来,伸手指向了房间入口处紧闭着的大门,“如果你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那就去打开那扇门看看,为了防止你逃走罗德兰究竟花了多大的功夫。”
法师顺着菲丽斯的手指望去,虽然有木门的阻隔,但那不停跳跃的魔法波动却是无法掩盖的。从那急促而有序的波动中,安诺恩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一个非常复杂的魔力抑制法阵正在缓缓生效中,而此刻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进来的人是菲丽斯而非某个大法师级别的人物了。
“原来是这样。”微微皱了皱眉头,安诺恩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靠向了身后的椅背,“看来为了今天,罗德兰已经计划很久了。”…,
“明白就好,那现在能说实话了么?”菲丽斯抬了抬下巴,问道。
“我不知道。”
“你……”
伸手止住想要发怒的菲丽斯,安诺恩法师轻笑了一声,说道:“不过我却知道一些也许你会感兴趣的事情。”
“你知道我现在对什么答案感兴趣!”
没有理会菲丽斯锐利的眼神,安诺恩法师自顾自地说道:“很多人都说过,罗德兰的冬天非常美丽,广阔的白色平原,奇巧的白色石柱。你觉得呢,菲丽斯队长?”
“不知道。”虽然有些不耐,但为了从对方口中挖出晶石的秘密,菲丽斯还是耐着性子答道,“没什么太大感觉吧。”
“即便是最粗鲁的骑士也会被大自然的魅力所折服。“感慨了一句后安诺恩又转口问道,“听说菲丽斯队长的剑技很高超,能否知道你的剑术导师是谁呢?”
“是我家乡镇上的一名老骑士,叫做帕斯。”菲丽斯用尊敬的语气说完自己老师的名字,随即蹩起眉头问道,“你问这个干吗?”
“我听说了罗德兰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数百年来每一届的执法队的队长都是女性……”
“够了!你究竟想说什么?”猛地打断安诺恩法师像是自言自语的并且毫无关联的叙述,菲丽斯死死地盯着他的眸子说道,“我的耐心已经很有限了!”
“你知道么?”毫不避让地对上菲丽斯的双眼,安诺恩法师缓缓地说道,“当你越英姿飒爽;越意气风发;越正气凛然的时候,其实也是你越可怜;越可悲;越可叹的时候。你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我却可以体会,这样的生命究竟是有多悲哀。”
菲丽斯没有说话,或者说根本不想对这样的胡言乱语做出任何评价。她紧紧地盯着安诺恩的一举一动,以防他在用语言吸引自己注意力的时候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
但自始至终安诺恩都坐在椅子中一动不动,就这样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菲丽斯淡绿色的眸子,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遗憾。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法师那沉静的表情让菲丽斯的胸口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尽管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对方的诡计,身为高级法师的安诺恩肯定是用了一些隐秘的手段来影响自己的情绪。但在内心深处却还是隐隐感到了一丝异样,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却又漏掉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无言地张了张嘴,菲丽斯突然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了。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恰好在此刻地响起,适时地打破了房间内正不断加厚的诡异气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菲丽斯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木门,一个法师打扮的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菲丽斯的双眼于是猛然瞪大。
“你们在这里看着!”丢下这样一句话,菲丽斯几乎是飞奔着朝门外跑去。
这两个月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后悔、自责、愧疚和那让她寝食难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被另一种情绪彻底取代。
法师后面的话她都没有听清,只有一个词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
‘回来了。’
……
一间不大的房子,没有太多的装饰,但无论是书桌还是地板都被打扫得很干净。房间的窗户打开着,窗框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点点雪花随着拂动蓝色窗帘的寒风从窗口飘进来,落在了绿色的叶上。…,
罗德兰的冬日总是如此短暂,火红的太阳已经半没入了远方的地平线,晚霞被染成一片血红。参差的云层将霞光析出瑰丽的色差,落在叶片上,将纤细的叶脉照得通透。
雪花很快就化了,晶莹的水珠顺着叶缘缓缓滴下,砸碎在白皙的掌心中,随即消融得无影无踪。有着一头枚红色长发的少女缓缓地低下头,怔怔地望着窗台那两盆纤弱的小草。一盆枝繁叶茂,而另一盆的叶缘则已经枯黄卷曲,原本应该笔直的茎干也无力地耷拉着,枝顶脆弱的嫩芽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在夕阳下映出一圈淡绿的光晕。
这是两盆风见竺。
‘呐,这盆非常名贵的风见竺是看在你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份上,本小姐特意恩赐给你的!你要好好养着,不许养死了听到没有!’
少女清脆的嗓音似乎还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着,然而那个会一直站在她身边,和她抬杠、笑话她、保护她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一阵寒风吹过,少女微微打了个寒战,棕色的双眸变得有些黯然。思忖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护住那盆开始枯萎的风见竺,但却又以为怕不小心碰伤了刚生出的嫩芽而有些犹豫。空气从指缝间流过,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礼貌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从楼下传来,将少女从莫名地情绪中拉扯出来。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往的时候少女都会兴冲冲地跑下去开门,然而无论多少次拉开门,见到的也许是穿着法袍的优雅女孩,也许是身着轻甲的飒爽骑士,也许没有人。
她一直期待着发生的场景,却始终无法看到。
浓浓的失望;淡淡的恐惧。
其实少女自始至终都知道,因为有钥匙,他从来都没敲过门。
终于,这一次她不打算再去开门了,而是静静地站在窗台前继续看着那株曾被她宣布死亡的风见竺。居然就这样支撑了两个月,而且看样子还能继续活下去,真是不可思议呢。连风见竺都这么顽强,那你也要……
敲门声停止了,紧接着响起的石制门轴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她的心在刹那间猛然吊了起来,随着坚硬的靴底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熟悉无比的吱呀声而越提越高,直至哽在了喉咙口。
双手死死地捏着红色长裙的侧摆,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因为紧张而变得线条分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把开始转动。
“露易丝。”
听着那一声轻唤从门口传来,少女缓慢而僵硬地转过身子,用力地咬着发白的下唇,长长的睫毛拼命地眨着,微红的鼻翼快速翕动。
门口的阴影中,高大的骑士轻轻垂下眼帘。
“对不起。”
休斯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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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柴在壁炉中噼啪地燃烧着,空荡荡的房间中只剩下了安诺恩法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张他已经坐了十多年的木椅中,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法师终于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表情。
“即便是在罗德兰生活了这么久,我还是找不出答案。”他微笑着,好像是在说给别人听,“但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
轻轻地摊开双手,澎湃的魔力开始在双手中凝聚。但在失效法阵的作用下,魔力和魔网间的共鸣回路已经被完全切断了。那浓稠的魔力没有进入魔网,而是径直消散了空气中。
双颊开始缓慢地凹陷,象征着枯萎的灰色在法师的眼中浮现。
随着最后一丝魔力从身体中流逝,片刻前还端坐着的法师此刻已然变成了一具温热的尸体,一个有些扭曲的微笑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在失效法阵的压制下,没有人发现房间中的异样,壁炉依旧噼啪地燃着温暖的火光。
一丝黑色的雾气从法师已经失去光泽的眼中缓缓飘出,却并没有在空气中消散,而是向着敞开的窗口飘去,下一刻便被淹没在了纷乱的雪花中。
……
在一片被黑暗包裹的虚空之中,一个干涩而诡异的声音轰然响起。
“又有一个小家伙回来了,让我看看……哦?还真是一段精彩无比的人生呢。”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