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叫叶月,叶子的叶,月亮的月……”
高高的讲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捏着衣角,低着头嗫嚅着。被座位上的四十多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于是头便更低了,黑色的刘海垂下几乎遮住了眼睛,后半句话就这样淹没在了台下吃吃的笑声中。
“……我想和同学们做好朋……”
“——许尘同学,和叶月同学一起坐好么?”漂亮的女老师微笑着指着第二排一个梳着板寸头的小男生说道,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叶月的脑袋,黑色的头发顺着纤细的指分开,于是头又低了一分。
“老师,我是……男孩子。”
“喔!”教室里传出了孩子们的惊叹声,女老师则咯咯地笑出了声,好看的眼睛弯成了一泓新月:“对不起啦,老师弄错了,那你和张梦茵同学坐好么?”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座位表,指向了靠窗的一个女孩子。
“嗯,好。”叶月低着头,直直地朝着那个座位走去,把书包塞进台板,眼睛还死盯着木色的桌面,讲台上下一位同学的自我介绍被他通通乱撞的心跳完全掩盖住了。要不要再把头埋低点呢?可是这样乱动会引人注意的吧。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觉得整个人几乎都烧起来了。
“我叫张梦茵,很高兴和你做同桌。”女孩近在耳畔的声音响起,叶月有些受惊地扭过头,却是一张仿佛洋娃娃般的笑脸,两朵淡淡的红晕飘在双颊,大大的眼睛如泉般清澈见底,让叶月有些惭愧又有些向往。
也许是因为他怯怯的样子有几分滑稽,女孩扑哧笑出了声,微微偏了偏头。叶月这才看到一只洁白的右手正笔直地伸出对准自己,四根细细小小的手指并拢,大拇指俏皮的举起,像是某种善意的鼓励。
叶月抿着下唇,伸出右手轻轻地和女孩握了握,“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发颤,真失败,他再次低下头,却感觉自己的左手好像捏着什么。
视线缓缓下移。
那是一匹玻璃做成的飞马,盈盈一握却惟妙惟肖,剔透的鬃毛似乎正迎风扬起,透明的双翼折射出七彩的阳光。
似真;似幻。
……
“同学们面对面站成两排,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好么?”
“诶,叶月你手里捏的什么啊?”
“……没什……”
“你怎么捡石头,很脏的!”左手边的小女孩昂着头把一块黑色的小石子扔进身后的沙坑,右手边的小男生便幸灾乐祸地笑了。
……
“接下来的时间同学们自由活动,不过老师提议我们来玩老鹰捉小鸡好不好?”
“好!”
“小心不要被老师捉到哦。”
“咯咯咯。”
“叶月,你拿的是什么啊?”
“你带玩具!哈哈。”被叶月搭着肩膀的小胖子突然回过头,兴高采烈地抢过叶月右手的一辆赛车模型,突然间压低了声音,“如果你借我玩两天我就不告诉老师你带玩具来学校。”
“我……好吧。”
……
“叶月!”小胖子气冲冲地走到叶月的课桌前,整张脸都憋得通红,“你是不是把玩具赛车偷偷拿回去了?”
“没有啊。”叶月看着小胖的脸,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
“我下课明明放在台板里的,现在不见了!”
“可我真的没有拿啊,不信你来翻。”
“哼,谁知道你藏哪里去了,不借就不借,小气。”
……
时间渐渐流逝,不仅是他自己,同学们都发现了叶月和一般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不是指早慧,而是他的手上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东西,有石头、弹珠,也有赛车、玩偶,甚至还有木头或者玻璃做成的工艺品;当叶月用手去触摸别人时,就会有东西出现。
幼小的心灵总是天真烂漫的,当大家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叶月的朋友一夜间就多了起来,每当下课,总会有一群孩子围在叶月的课桌边上,让他变戏法给大家看。孩子的快乐很简单,若是变出了玩具之类的便兴致盎然地围成一圈摆弄,即便只是小石子大家也会打开窗户猛地掷出,然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后各自散开。…,
到后来孩子们也发现,叶月触碰不同的同学变出的东西都不一样,许尘是小石头,赵梓是一面镜子,小胖是各式各样的玩具,也有好奇的小孩会让叶月去摸别人然后变戏法,有时叶月会照做,但当对象是张梦茵时他总是笑着摇头说不行,她是女孩子。于是孩子们就嘁地一声喊然后散开。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私下里叶月总喜欢偷偷握着梦茵的左手,然后把那塑漂亮的玻璃飞马拿出来哄小女孩开心,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秘密。听着女孩那柔柔的咯咯笑声,叶月第一次喜欢上了课堂。
但终究会有放学的时候。
叶月的戏法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学校的老师也逐渐注意到了这个一下课就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孩子,一开始叶月还颇为自豪地向着漂亮的女老师展示他的拿手“绝活”。然而年幼的他却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时怎样运转的,初看的时候漂亮的班主任还只是觉得有趣,当她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时却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
这根本就不是戏法。
出于好心和好奇心,班主任在当晚拜访了叶月的父母。接下来的一个月,陆陆续续有各个同学的家长打电话来询问,那名会变戏法的孩子的事,紧接着,叶月开始发现,身边的朋友又变少了。
小胖不再来问他借玩具,赵梓也不会一下课就来照镜子了,还有许尘,大概是玩石头玩腻了吧。叶月这样安慰自己,不要紧的,只是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他轻轻捏了捏拳头,旋即松开,心中泛起一丝紧张,右手却还是悄悄地向一旁探去。
这似乎是个永远也不会厌倦的游戏,突然握住她的左手,然而在她转头的时候拿出玻璃飞马摆一个飞天或者奔跑的造型,女孩清脆的笑声便会传入耳膜,于是心平意静。
这一次也不该例外。
但不知道为什么叶月还是不可抑制地手心冒汗,右手慢慢地移动,移动,然而什么也没碰到。叶月有些讶异地转过头,女孩正低着头看书,左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
不知哪里出现的勇气突然涌入胸口,叶月猛地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女孩转过头,叶月笑着朝她伸出左手,手心中托着一匹晶莹剔透的玻璃飞马。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放慢了,叶月凝视着女孩的脸,那是一种他不太了解的表情,也许有困惑,也许是复杂,也许带着淡淡的害怕,唯独少了以往单纯的快乐。叶月怔怔地看着她,感到右手中什么东西紧了紧,随即意识到,是女孩想要抽出手腕。
为什么?那些围在身边的朋友,甜美微笑的女孩,那些欢笑那些低语,难道都只是南柯一梦么?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半启着唇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女孩的脸上已经带着惊惧,泪花似乎也在眼眶中打转,她求救般地扭过头看向讲台上的老师,漂亮的班主任站起身,焦急地说了些什么。但是叶月没有听见,他捏着女孩的手腕,捏着玻璃的飞马,如同溺水者紧抓住最后一根半朽的浮木,呼吸紊乱,视线模糊,表情茫然失措。
他感觉到了恐惧,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
班主任的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渐渐急促,然后所有的声音又重新出现,潮水般涌入叶月的大脑。
“叶月,快放手。”
“……爸爸说……别和他……怪物。”
“大概……有病……”
“好可怕……”
“……不!”
视线重新聚焦,眼前女孩眼中的泪水终究是溢出了眼眶,顺着微红的鼻翼滑下。对于年幼的叶月而言,这不像苍白无力的语言所写的胸口发堵四个字这般轻浮,而是心脏被揪起,咽喉被扼住,一些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体中流走。
他感觉班主任纤细的指抓住了他的右手,力气下一刻就要消散了。…,
“我……”他还想说什么,狠狠地握紧拳头,但勇气没有再次出现,他听到的是碎裂的声音。
眼前的女孩突然向后倒去,紧闭的双眼中还带着点点泪珠,然后才是钻心的疼痛传来。温热的血顺着左手指缝缓缓淌下,干瘦的指间夹着已经折断的玻璃翅膀,断翼染着红,红得惊心动魄。
叶月怵然松手,于是飞马展开蹄,缓缓落地,洒下一片晶莹。
那些鲜亮的色彩随之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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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叶月唯一保有的,关于基地外的记忆了。那些同学的,老师的,城市的,亲人的记忆都随着时间和药物作用逐渐模糊、淡化。剩下的只有那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和女孩向后倒去时紧闭的双眼,泪水和他看不懂的那个表情。
他坐在墙角,身畔两度厚重的墙给了他充实的感觉,手上一双黑色的皮手套稍稍有些闷,但质量很好,不仅能够隔绝空气,也能隔绝那些不必要的、别人的情绪。
“夜月,f区三零三。”
广播中喊到了他的代号,听起来就和名字一样,是他自己的取的,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佐证。长长的甬道中有零星的人擦肩而过,然而最好还是别打招呼了。他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来到房间门口,一阵阵呼喝和击打声已经透过了实木房门隐隐传出,叶月想要伸手去拉,门却从内侧打开了,一个清秀的女孩伴着骤然调高的嘈杂音量出现在门的那头,女孩比他低一个头,正好能越过刘海看见他的眼睛。
“嗨,夜月。”她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从他身侧走过,淡淡的发香散入空气,“拜拜。”
“再见……”他没有回头,径直拉上了门,清香消散,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微笑着朝他走来。
“还是老方法,在你碰到我身体以后试着折断出现的那根棍子,陪你练一小时,我还有工作。”
说话间年轻人从腰间抽出一根黑色的手杖,朝着叶月遥遥虚指。于是叶月脱掉手套扔在地上,下一刻,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变得似真似幻起来,黑色的手杖化为作无数虚影铺天盖地罩来。
……
“啪!”半个小时后,满脸淤青的叶月在用脊背硬挨了一下杖击后第一次用右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随即左手中便出现了一根雕满了花纹的短杖,他就地一滚闪过紧跟而来的猛攻,对准短杖中央一手刀砍了下去。
一声闷响过后,叶月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身旁的年轻人吹了声口哨,看着叶月已经红肿的手掌边缘喊道:
“医务员。”
……
不远处,一堵灰色的墙后,两个中年人正透过单向玻璃看着训练场中的一幕。
“威廉根本没有尽全力,只是在逗他玩玩。”
“不过他的能力很罕见,我们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他是怎么将这些东西实体化表现出来的,也许是心灵投影的一种,但我们的研究素材太少了,进展很缓慢。”
“我们不是研究所,稀有起不到任何作用……”一个中年人看着场中间那根逐渐消失的雕花短杖说道,“如果他有能力折断那根棍子的话?”
“威廉的精神会受到重创,但这很难做到。”
“明天的行动让他参加。”
“是,长官。”
……
在治疗室呆了一下午,叶月出来的时候右手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从二楼的过道向下望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清秀女孩正笑着和身边的女伴说些什么,迎面几个男生走来,稍作交谈,随后便笑作一团。
他有些羡慕,但却没有走下去加入他们的想法,而是顺着楼梯向天台走去。
有人烦恼;有人快乐;有人洒脱;有人忧伤,只要擦肩而过,他就能体会到别人的情绪;只要伸出右手,他就能看见别人的心灵,有水晶,有朽木,有顽石。
推开天台的门,绵延起伏的山脉出现在了视野尽头,黑色的树林在夜风下发出沙哑的呜咽,天空中一轮白色的新月洒下清冷的光。
叶月就站在这白色的月光下,一圈圈地扯下厚实的绷带,看着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双手,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的心灵是什么样的呢?
黑夜中,月白下,双手交叉,十指相扣。
然而什么都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