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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众人都默然不语,仔细思量着景致摩的话,相顾骇然。
有人道:“上观下过严令,不许馆阁干涉十方丛林……”
景致摩当即问:“此令见诸何处?”
说话之人顿时语塞,众人以前不觉,今日仔细回想,却发现居然奉行了不知多少年的惯例,竟然找不到出处!
只听景致摩道:“近月以来,我翻阅道门百年以来颁布的诏令,裁定的各类道门戒律规范,发现所谓馆阁不许干涉十方丛林的规矩,竟然不见诸明文之中,当日便感奇怪之至。后来无意间请教一位前辈,才找到了这条规矩的出处。”
岳腾中忍不住问:“出在何处?”
景致摩道:“不知诸位可曾读过承康子祖师所著《长春刘真人语录新攥》?”
承康子祖师是百年前受诏飞升的有德真道,姓邵名以正,封赐“振法通妙真人”。邵以正是“演教长春真人”刘渊然的大弟子,曾著有《长春刘真人语录》,记述了刘渊然的日常言行。
在座数十人没有不知道刘渊然和邵以正的,但看过《长春刘真人语录》的很少,大部分人甚至都没听说过《长春刘真人语录新攥》。
众人不敢露怯,只是听着景致摩侃侃而谈。
“长春真人云:人人本来清静,只因主人无觉照,被物欲所牵,声色汩于外,情欲荡于内,颠倒梦想,无由渐息,所以不能清静。
又云:福慧双修乃得道之真谛,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立而仙道成,种修福德可救拔俗世厄难,有益于百姓,且提升自身道德,乃得道成仙的条件之一。
是故承康子祖师问曰:何时修福?何时修慧?
长春真人答:修行如炼丹,有主宾之分,因时而异,顺势而为。譬如乱世,主为修福,由馆阁而入世,以造福世人,治世之中,主为修慧,宜养慧根,馆阁不理俗务,不涉十方丛林。
诸位,此说,即馆阁之士不干涉十方丛林的唯一记载,再无其余,当然,或许是我才疏学浅,尚未看过。百年以来,此语不知何时传开,渐渐成了我道门一项默认的规矩。”
过了片刻,只听岳腾中道:“若是如此,只怕这项规矩大有可商榷之处……”
景致摩道:“所以我很担忧,过去没有修士直接在咱们十方丛林出任道职,这条规矩用处不大。现如今有了赵致然,我们再想把这条规矩捡起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这条规矩本身的来历和立场是站不住脚的,诸位细思,是否和我一样感到畏惧?面对将来可能出现在你我身边的修士,应该怎么约束他们?或者说,我们这些俗道,真的能够约束他们么?”
有人问:“景殿主,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景致摩慨然道:“上书以求诏令!若是诸位不愿结名,我景致摩愿独自上书三都!我知诸位的顾虑,无外乎事涉修士,不敢擅言,但我景致摩不怕!我们这些身在十方丛林的俗道,若因惜身之故而畏首畏尾,将来法度败坏之时,如何自处?若是当真因此取祸,我景致摩愿一力担之!”
景致摩在这次议事最后讲的这番话,深深震动了在场的所有道士,无论所站的立场和背景怎样,无论持有的立场如何,每个人都在思索他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当修士出现在你的身边时,你会怎么面对?
议事结束之后,符云真将景致摩招到了身边,道:“三天之内,把你今天讲的话整理成文,提出建议,报给我也可,或是报给你们典造院潘典造,此事我会和他沟通,尽早提交三都。上书一事,不需你独自承担,这是整个十方丛林同道们的共同心声。”
崔殿主、许方主和林高功这三位齐齐出门,相互对视,良久无语。他们是专门负责与赵致然谈话的,辛苦近月,却没想到,这次议事的议题明明是裁定杜腾会的案子,怎么忽然就转变到要制定明文诏令,限制赵致然这样的修士在十方丛林中任职了呢?当真是匪夷所思!
杜腾会一案,最终以“查无实据”宣告结束。凡是被招至庐山的川省来人,俱都一一放回,同时被告知“感谢你的大力协助和积极配合”。
庐山本身就是风光绝佳的所在,各处名胜不计其数,只是经历了这么一出,川省这些被招来问话者,基本上没人有心情赏玩一番,匆匆道别之后便各自离去――甚至没人敢结伴同行。
赵然来到山下,在九江城外的浔阳渡口,远远目送杜腾会登船。杜腾会立于船头,遥望庐山,身形久久不曾一动。艄公一声呼哨,几根长长的竹蒿伸出,将客船撑离岸边,赵然向着客船上的杜腾会稽首行礼。
杜腾会这才将目光从庐山方向收回,在岸边一扫,瞥见了行礼送行的赵然,于是微微阖首回礼。
客船渐渐远去,消失在江面之上,赵然转头问东,行不数里,进入江边一处酒家,酒家门外挑着根旗幡,上书“三石一茶”。
上得二楼,进了间包厢,就见坐中一位大汉,正是松藩卫指挥佥事、红原守御张略。
张略起身抱拳:“见过赵方丈!”
赵然一笑:“张守御客气了,怎么还请我喝酒?”
张略自嘲道:“原以为张某还算有几分胆色,谁知上了庐山才发现,自家不过鼠辈尔,若非赵方丈指点,险些酿成大错!此番回转松藩,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方丈,干脆便在此地摆上一桌,与方丈共谋一醉。”
说话间,将酒保招进来:“你们这里不是号称什么庐山四绝么?快些整酒上来!”
那酒保笑道:“早给准备多时了,立刻上来!”出门喊了两声,便有厨下陆续传上来一桌酒菜。
所谓庐山四绝,便是酒幌上挑着的“三石一茶”。三石即石鸡、石鱼、石耳,就是庐山里特产的赤蛙、泉鱼和黑木耳,石鸡黄焖了一盆,加上石鱼炒蛋和石耳炒菜,配上一坛酒家自酿的黄酒,一边欣赏窗外大江上千帆竞秀的景致,一边喝酒吃菜,真是别有风味。
喝了几杯,便开始闲谈,赵然问:“张守御今年贵庚?”
张略道:“张某今年虚岁三十八了。”
“看上去倒是不像,说你刚满三十,怕是无人存疑。”
“哈哈,多谢方丈谬赞,练武之人,时常活动筋骨罢了。”
“张守御看上去的确英武,听天鹤宫杜监院说过,张守御在战阵之上是员猛将。”
张略叹了口气道:“不敢妄称猛将,不过是敢冲、舍得拼命罢了。”
赵然举杯相敬:“听说张守御并非将门世家,也不是军户出身,能做到四品佥事、担负一方,这番际遇当真难得,非是战阵上有过人之处,哪里可能身居高位?守御是在何处应募从军的?听口音,似乎不是川中子弟?”
张略干了杯中酒,笑道:“张某在四川待了十七年,自以为言谈已与川人没得区别,不想被方丈一听就听出来了,哈哈……我下面那帮瓜娃子,一直说老子四川话地道,原来也是哄老子高兴,哈哈!不瞒方丈,我是京城人士。”
“哦?京城人士,怎么跑四川从军了?守御必有故事,且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