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门关内唯一还能营业的酒楼。
在这个各种物资都紧张无比的关节,胡先生依旧为叶清玄整出了一桌足够丰盛的接风宴――老板亲自下厨,完成了自己酒楼的最后一桌菜之后,奉上了窖藏的最后美酒之后,黯然离去。
种种菜色令叶清玄打开眼界,第一次有了或许久居东方也不是坏事的感觉。
知道叶清玄不喜欢无关的人,只有胡先生一个人作陪,虽然稍显气氛上稍显冷清,但胡先生颇为健谈,不见冷落。
“实际上你在西方做的事情,哪怕我在震旦也略有耳闻。”胡先生酌着温酒,轻声感叹:“真是厉害啊,小叶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神之手阁下。”
叶清玄笑了笑,摇头:“在胡先生面前,我哪里敢说自己是什么神之手呢?就当我是当初罗慕路斯被您指点的学生吧,如今被您所褒奖,难免有种奇怪的羞耻感。”
“哈哈哈,挺起胸来。”
胡先生似是已经有些醉意,大力地拍着他的后背,“你已经是个大人物啦,小叶子,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叶清玄反问,“为何不能来?”
胡先生摇头,没有回答,只是问:“为了白汐?”
“自然是为了白汐,难道整个东方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比她更有价值?”
叶清玄说道这里,就变得有些沉默,许久之后,惭愧地笑了笑:
“但愿她不会嫌我来得太晚。”
“或许你来得不是太晚,是太早了。”胡先生摇头:“或许等这里的尘埃落定之后,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不会太长,只要再等几个月就够了。”
“我等不了那么久。”
叶清玄的手指摩擦着杯口,看着杯中酒泛起细碎的涟漪,眼瞳眯起:“其实我偶尔会想,如果我当时没有放任她离开我,而是在那里杀了白恒……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会不同。她也不会孤零零的,等我这么久。
一想到她一个人在东方会多么痛苦,我就会憎恨自己当时的软弱――这是我犯下的错,我必须亲自弥补,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能让她多等一分一秒。”
胡先生愣住了。
他伸手,为自己斟酒,饮下三杯之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整理清楚思绪,眼神就变得古怪起来:
“我说,小叶子……你是不是还将她当做一个小孩子吧?”
“你觉得她哪里不像小孩子么?”
叶清玄苦笑,“她以前在阿瓦隆的时候,一个人出门我都会担心她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有时候我会被惹火,但看着她的样子,就生不起气来。”
胡先生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神就越发的复杂。
许久,他轻声叹息,放下了酒杯。
“我猜,那恐怕是她只会对你显露出的样子吧?”
胡先生轻声感慨,“恕我直言,叶子,白汐并非你想象的那么软弱……实际上,你应该早就对她的另一面有所察觉了吧?”
叶清玄没有说话。
实际上,胡先生说的没错。
早在他第一次见到白汐的时候,他就早就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在那一夜他被老费催促着开门的时候,他才看到真正的白汐,眼神孤独又倔强,带着对一切的冷漠。
对于其他人的绝对不信任。
包括对当初的自己。
将她当做一个离开自己之后就活不下去去的软弱小女孩儿,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白汐情愿藏起自己的爪牙,陪着他一起做游戏。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离开自己之后,就对一切无能为力。
看到他的复杂神情,胡先生便忍不住摇头:“对于她的安全,你可以放心,虽然看上去像是个纯良无害的小女孩儿,绝不会有人胆敢让她受什么委屈――那些胆敢玩弄阴私把戏的人如今都飘在帝都的臭水沟里。”
“你是说……”
“嗯,没错。”
胡先生点头,眯起眼睛:“你见过猫玩弄老鼠的样子么?对,就是那样,一点一点的将敌人逼近死角里,用话语,用眼神,用一份送给另一个人的礼物,将一切防备都残酷的剪除,然后慢条斯理地将敌人溺死在绝望里。”
短暂的沉默中,胡先生仰头,饮尽了那一盅酒,轻声叹息: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有些疏漏,但到了后来,已经娴熟得让人害怕了……对于一般人来说你死我活的恐怖斗争,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学习,一场……游戏。
白恒给了她这个机会,并且将一个成功的范例放在她的眼前。
每一次看着她,我都觉得,仿佛在看着十年之前的皇帝――以她的聪慧,不论做出什么选择,未来会有千百种成就。
只可惜,她选择了最让人害怕的那种……”
沉默中,叶清玄抬起手,揉着发胀的额头,有点想要骂人。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果然,学坏了啊……
此时此刻,他心里充满了懊悔。
干他娘的白恒,果然,在军营里,就该把他焚烧成灰烬才对!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异常,陛下才会将她当做唯一的‘朋友’吧。”
胡先生捏着空酒杯,微微摇头:“虽然皇帝的友情总是薄凉而短暂,但想必在内心深处,陛下是将白汐当做足以和自己对等的人了吧?这一份荣幸,哪怕是她的敌人,白恒也未曾享受到过。”
说到这里,胡先生的神情越发苦涩:“恐怕白恒也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就算将她送到陛下面前的是自己,陛下也会倾心的培育,教授――她想让白汐成为那个自己成为不了的自己。”
“总觉得……越来越陌生了。”
叶清玄的神情苦涩。
这个世界的变化太过诡异,他低头给自己倒酒,想要把自己灌醉,神情愁苦:“先生你说的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白汐么?”
胡先生大笑,幸灾乐祸:“任何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叶子,任何人都有。你总不能将她当做离开你就无法呼吸的傀儡娃娃。
她有自己喜欢的事情,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你需要去学着接受。”
“接受什么?”
叶清玄翻了个白眼。
他接受个鬼啊,都长歪了好么?应该矫正才对吧!
叶清玄心里已经开始筹划着怎么把白汐给扳回来了,果然,早知道的话,当初就不应该放任她那么调皮。
可是想着这些,他心里却有些无力。
恐怕,多半会白费功夫吧?
“蠢货,万事总不会随人心愿,难道你总能心想事成?还是你将她当成了任你揉捏的泥塑木雕?
她是活的,叶清玄,和你一样。不要总想着将她改变成你心里所想的那样。”
胡先生抄起了筷子,敲着他的脑袋,明明细细的一根筷子,敲在头上却令人眼前一黑,如同当头棒喝:
“接受她不想让你看到的一面,接受她的一切――如果你真的爱她。”
叶清玄愣住了。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苦笑了起来,端起酒杯:“您说得对,是我太过想当然了。在罗慕路斯,胡先生教我如何成为一名乐师,没想到,再次见面,您又教了我新的东西。”
“胡言乱语而已。”
胡先生摇头,神情就变得惭愧起来:“又犯了老毛病了,只是瞎看了一些书之后就好像什么都懂了一些,变得好为人师。
如果你有所期待的话,恐怕就要失望了。实际上我至今未曾成婚,也没有什么子嗣……。”
“是没遇到喜欢的人吗?”
胡先生沉默了。
低头喝酒。
许久,轻声叹息。
“早些年遇到过一个……她对我很好,我也敬她爱她。”
叶清玄皱眉,“那为何没有成婚?”
“那时候的我……太天真。因为一点薄名而膨胀得厉害,总想着大丈夫要成就一番伟业,却从未曾想过她等我等得有多难过。后来……”
他低声苦笑着:“后来她就走了,她等不了我了――龙脉之血,二十岁不成婚,就已经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是我误了她,也没有脸再去见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找了一个比我在乎她的人,这些年过得都很好。”
叶清玄沉默,许久,低声道歉。
“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什么,只不过是过去的丑事而已。”
胡先生无所谓的摇头,端详着叶清玄,忽然问,“你小时候有什么愿望吗,叶子。”
“啊?”
叶清玄没想过胡先生忽然这么问,努力地思忖了一下之后惭愧起来:“唔,有过很多……我想要做个画家,请不要笑,我是认真的。”
胡先生大笑着,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欣慰而已。比起我来,你的愿望已经很成熟了。”
叶清玄无奈摇头:
“那胡先生你呢?”
“我吗?这就……”
胡先生有些尴尬地挠着头,笑容就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好吧,有过,也有很多――我想要做一个英雄。”
“英雄?”
“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喊着要为什么立心,为什么立命,为什么东西继绝学,给什么东西开太平……啊,听着都觉得很羞耻。”
胡先生低头饮着酒,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到最后,低声叹息:“可惜,如今一个都没有实现。我终究没有能够成为英雄。”
“成为英雄的事情,我也想过,可惜后来也放弃了。”叶清玄宽慰着他,“倒不如说,在这个时代,能够不去做英雄而是做自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胡先生沙哑地笑起来,像是已经喝醉了,自言自语。
“是啊,毕竟是没有英雄立足之地的时代啊……能够做自己,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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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到最后还算是宾主尽欢。
两人都酩酊大醉,好歹都是乐师,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不至于醉到走路都走不稳。将叶清玄送到住处之后,胡先生拱手道别,相约第二日在为叶清玄送行。
回忆起上一次在圣城,还是自己给他送行,叶清玄就感觉到命运的奇妙。
只是,在道别走远了之后,胡先生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目送自己的叶清玄,神情复杂。
叶清玄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醉意。
“叶子,在你看来……一个人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之后,究竟要怎么样才好?”
“胡先生你这么问,我也不知道啊。”叶清玄无奈苦笑,“不过,既然已经无可挽回的话,那么就只能痛苦一生了吧?”
“不想着赎罪么?”
“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何必想着寻找什么借口来解脱?我觉得,大错已经铸就,那么自顾自的解脱,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一些。”
说到这里,叶清玄有些尴尬地摇头:“不好意思,说了大话。但我觉得:只不过是背负一生的痛苦继续活下去而已,还没有到非要绞尽脑汁去逃避的程度吧?”
胡先生愣了一下,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就像是,困惑半生的问题得到了解答。
如释重负。
迎着叶清玄茫然的眼神,他向着这个年轻人拱手下揖,然后转身离去。衣袂飘飞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说不出的洒脱和轻快。
就像是得到了救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