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意味深长地微笑,低声道:“大变样啊,犯得着这么重视吗?”
明玉也是微笑:“那当然。你也变样,不过看上去正经许多,今天这日子居然不是穿T恤而是穿衬衫。”
“环境不一样了,穿太随意不行。倒是你……”一边说一边摇头。
明玉一笑,“我怎样?”
柳青不语,依然是意味深长地微笑。两人不再私聊,汇入大家的讨论。蒙总这人是工作狂,吃饭时间想让他不说工作,除非拿酒灌醉他。如今柳青过去武汉上位,集团的战略意图昭然若揭,已经不用再掩盖,而且这两月多来,蒙总大刀猛斩,离心离德的一一清除,基本上可保现在的管理团队暂时不会有二心。所以蒙总将工作提到大范围高层会议上来讨论。正好,满满当当一大圆桌人。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边柳青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她觉得刺鼻。并不是气味刺激,而是她觉得香水就像是人藏在心底的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远远见了,隐隐闻到香水了,就像是两下里都伸出小手轻轻地勾手指,叫对方靠近,再靠近。靠近了,就像现在,对方的香味侵略性地突破周身防线,侵入人的大脑,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暧昧地轻捻细挑,百般挑逗。她要到今天才能明白香水的功用,但是她也想到柳青早就深谙此道,今天飞机来时,与同行小妞一路不知怎样的暧昧。她开始后悔用上香水,感觉这简直是开门揖盗。一时把石天冬抛到脑后。
柳青也是心不在焉,看到明玉亲自去接石天冬,又转眼换上她从没穿过的休闲打扮,心中不忿。谁说她不是工作机器?但她今天穿一身花花褂子也罢了,居然还用上香水,居然不接他电话,居然托词到吃饭时候才到,那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以前除非是出现合同中类似不可抗力时候,她才会迟到。说明她不知跟石天冬厮混得多开心。更出奇的是,明玉眼睛下垂,明显不在状态。他思前想后,越想越没劲,凑近明玉耳朵,很轻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明玉正想回答,两人的私下交流却被提心吊胆的蒙总收入眼底,蒙总不满地道:“江南江北不要总开小差,有话大声说出来嘛。”
“OK。”明玉对着蒙总说完,便转脸对柳青清楚响亮一声,“今天!”只觉得说出来后分外爽快,心理非常平衡。不,简直是扬眉吐气。
柳青却是脸一僵,但也不再开小差。蒙总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总觉得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餐桌会议上。两人公然表达情绪,这种情况有些糟。
但餐桌会议继续进行,吃饱喝足才散。散会时候,蒙总板着脸对两小徒儿道:“跟我来。去喝茶。”
明玉与柳青在蒙总身后对视一下,跟了出去。到外面停车场,柳青先道:“苏明玉你的新车我还没坐过,蒙总你前面,我们后面跟着。”
“不是叫司机送车到机场了吗?”明玉不愿在有限的车厢空间内让两种香水缠绵。她第一次用香水,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敏感。
“没开来。”柳青没什么好气。
蒙总看得出两人有话要讲,但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讲去。
柳青没要求开明玉的车,他被那个“今天”给打晕了,苏明玉这是什么意思。上了车就急不可待地问:“今天怎么了?石有什么好?”
“今天……起码,飞机场不会接来一个女的跟着他。”明玉跟上蒙总的车子,“柳青,别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你这不是助长我的得意情绪吗?”
“他有什么好?”柳青不屈不挠地继续问。
明玉认真地想了想,她当然想不出来,“不知道,只觉得跟他在一起安心,像个正常人。”
“你们又不是夕阳红,要什么安心?”柳青自己也觉得自己多嘴,但还是口没遮拦了。
明玉听着心烦,忽然方向盘一转,冲到路边一家公司门口停下。“石天冬哪儿不好?我心烦找他,他不会冲我乱喊玛丽莎丽,我住院他会买高价机票从香港飞回来陪我,我生气拿他出气不会有事,最主要的是他坦率他阳光,他心态健康,他不计较。我这个心理不大正常的人,找到他,是我的福气。”明玉说完,才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忍不住又补充一句:“对,就是这意思,我今天才总结出来。”
“你又不是丈母娘,总结得那么清楚干吗。”柳青拍拍胸口,“你心里呢?你有点女人爱男人的意思在心里吗?”
明玉被问得一愣,她的心?她心烦地打开天窗,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才违心地道:“有待培养,但可以培养。我们可以接近。”
柳青看着明玉道:“你心态老得像丈母娘。苏明玉,我很不高兴,但你不用管我,我咎由自取。虽然我不能给你想要的,我去武汉后又想过,我们的性格没法最后走在一起,走到一起双方受罪,但我还是反对你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找石。你还年轻,享受一下感情的美好,伤一下又如何?别急吼吼地只想找老公,你应该先找男朋友。”
“不要泼我冷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没存心想泼你冷水,当然我曾经想收留你现在心里还有牵挂,我当然心里有点疙瘩,但你别管我,我现在跟你谈话只为你着想,我这方面经验足,可以给你提供思考。你想想,你们在一起,有没有共同语言?你跟他在一起有没有恋爱的感觉?你别跟我赌气,你问问你自己心里想什么。一个女人到世上走一回,连正正经经恋爱都没谈过一次,你知道有多遗憾?”
明玉呆呆看着前面,心说她是为了亲眼看到柳青带女孩子下飞机而赌气吗?她又不是不知道柳青是什么样的人。可她又扪心自问,她被自己身世震撼了的时候,却是第一个打电话给柳青,而柳青跟她玛丽莎丽的一通,她后来谁都没找。在她心里,恐怕是柳青不知道比石天冬重多少。但是恋爱,她敢找柳青吗?柳青说得轻巧,可偏偏柳青还真是为她考虑,一举戳穿她内心的自欺欺人,她究竟有没有爱石天冬?她不得不解释给柳青听,也是解释给自己听,“柳青,你不懂。我想找个人给我家,我要有个说胡话使性子的地方,我已经压抑了很多年,再压抑下去我会爆裂。我必须找一个能让我放心安心宽心的人。其他,什么都可以培养,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再说石天冬其他条件都不差,而且他不会出门回来同机下来一个美丽女伴。”
“对不起。”柳青也心烦意乱地点上一支烟。他明白,明玉明着赞美石天冬,其实是句句针对他指责他。但他心里犯难,那同机来的女孩美丽温柔可爱,气质一流,第一次遇见时候只知道她是某世界五百强公司驻华中小头目,他心里掂量,这个女孩是结婚的很好人选,于是接近了那女孩。没想到女孩很喜欢他,女孩家父母突袭见了他,他才知道女孩父母来头极大。他犯难的是,那个女孩他喜欢而且不那么容易甩,凭理智那女孩是最佳人选,眼下知道明玉摆明了指责他带女孩来,他没话说,他不想欺骗,只有选择不说。明玉他也喜欢,但好搭档未必是好太太而且他早就知道明玉这强人他不能要。但他看到明玉倾向石天冬,他又难免吃醋,石天冬算什么?
“可你太委屈。”
落。霞。小。说。
这回才简简单单五个字,明玉听了却浑身一震,搁在窗外的手指一松,香烟掉落。眼角,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委屈?太委屈?明玉就像个摔了跤的孩子,坚强地忍着痛板着脸一间一间房地找到妈妈,被妈妈抱进怀里疼惜那一刻,孩子才放声大哭。明玉藏肚子里的委屈被柳青一句话催化,终于当着人面哭。她何尝不是早知道自己并不是太喜欢石天冬,以前甚至有点轻视石天冬?可谁能像石天冬那样对她全心全意?她还不是因为看重石天冬对她的好,她才一直有意培养自己喜欢石天冬,让石天冬走进她的生活,而且有些成效。柳青应也知道吧,以她的身份她的能力,又有多少男人敢爱她?柳青也不敢,共事多年知根知底的柳青都有顾虑,只有石天冬这个傻大胆毫无顾忌地像爱一个寻常女人一样地爱她,她有选择吗?可是柳青理解她,却不能支持她,说了何益?明玉反手便擦掉眼泪,虽然擦之不尽。
“对不起。”柳青将纸盒交给明玉,迟疑了一下,道:“要不,你给我时间,我改……”
明玉一听,反而笑了,“我宁可听老虎发誓不吃肉,也不要听你说改。看死你,不过心领了。”
柳青无奈地笑,两个人熟悉得对方肠子绕几道弯都知道,又都是最精明的,相互连发个誓都不行了。可是想到明玉与石天冬,他又克制不住地心烦。但他这人肯定不会是明玉敢要的,他理智之下也不敢要明玉,只怕两人有共同未来的话,他得被明玉管死,明玉会被他气死。两个山头的老虎不能住在一起。或者,石天冬还真是个最合适的。
所以,柳青两条充满感情的手臂蠢蠢欲动,却终于没敢伸出去给一个抚慰的拥抱。多年老友,看她流泪,他心疼,可柳青自己可以不在乎男女有别,他却知道明玉坚持男女有别。
直到老蒙到达地点却不见两徒儿跟上,左等右等不来,一个电话打到明玉手机。明玉一看是老蒙的,便将手机抛给柳青,自己下车去车后面拿一瓶矿泉水,用大口喝水压下委屈的情绪。等回到车子,却见柳青已经占了她的位置,她只好转到副驾。
在车上,明玉缓缓地道:“我即使嫁不出去……也不敢要你。哼。”柳青也“哼”了一声,但不敢将“我即使娶不到老婆也不敢要你”说出口,因为显然他的终身大事容易解决得多。但显然两人之间雨过天晴,生活恢复正常。
一路无话。蒙总看到明玉红着眼睛进来,终于决定捅破窗户纸,手指指着两个人,道:“你们两个,今天到底搞什么鬼。小柳你对不起小苏是不是?”
明玉看看柳青,柳青看看明玉,终于还是柳青说话:“我惹毛小苏了。不过肯定是我对不起小苏。”
蒙总看着这两个人,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两个,做朋友很好,做夫妻不行,没一个肯退让的,迟早闹翻。不如趁早收心。”
闻言,明玉与柳青对视,无奈地笑,这是实话。看来,谁都看得出来。
蒙总见此,不再多说,双手抱拳,搁在桌上,两只眼睛继续在两人之间打滚。“好,这些不谈。我儿子,你们两个谁接手帮我管?”
明玉和柳青都是一惊,没想到老蒙开门见山谈这事。柳青心说,老蒙那个花钱买大学读的儿子谁敢接手啊,老蒙自己都管不好,别人接手还不是得罪人。明玉看柳青一眼,便知道他想什么,道:“给柳青肯定不行,别好的没学成,学出一个花花公子来。跟我吧,除了我,没人敢得罪他。”
蒙总心里想的是把儿子跟他老婆拆开,远远地发配到柳青那里,省得总被挑唆。但被明玉一说,又觉得有理。“但小苏,我儿子已让我老婆带得无法无天,我都拿他没办法,或者还是小柳能对他强硬一些。”
柳青道:“交给我,确实存在小苏说的问题,但交给小苏……小苏已经够忙,别要她命了。蒙总还是另外物色人吧,或者,只要你不怕他堕落,交给我。”
蒙总摇头:“没人敢管,只有你们两个,他知道你们狠。”
明玉笑了笑,道:“柳青还不如我狠。放心,蒙总,只要你断他的粮,我天天搞得他疲于奔命。”
“断不了粮,他娘会供他。所以我要把他送到武汉去。”
“武汉又不是天涯海角。一个电话,卡里面立刻可以打入钱。而且还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他。”只有明玉敢在蒙总面前直说,柳青还不敢说得那么直。
蒙总看看眼皮红肿,又是精瘦的得意门生,终是不忍心再折腾她,但被明玉一说,交给柳青的心也死了,只得道:“算了,我自己收拾他。”
柳青笑道:“蒙总,我有个主意,让你儿子的妈移民到加拿大或者澳洲去,调开她一年半载的,这段时间够你调·教儿子。”
蒙总摇头,他家母老虎肯定不肯,那不是调虎离山吗?但他不再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小苏,你怎么还没养胖?保姆要不要再给你?”
明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这是长相,没办法的。不过验过血,血色素已经高了。保姆能再给我更好,饭店吃饭营养没保障。”
蒙总道:“保姆不是问题,但也不是办法,跟你说多少次,抓大放小,有些事给别人做。你总没法改。”
“我怎么没在改?否则柳青的事都压给我,我再添两只手都做不完。但总得让我一点一点地放手,放太快别人没法消化。看我今天下午没在干活。”
“你太仔细了。老妈子一样。”蒙总不以为然。
“哪有老板怪手下太仔细的。再一个月吧,十月份就可以恢复正常。”
“行,只要别瘦得跟竹竿子一样就行。等你恢复正常,我再把儿子交给你收拾。”
明玉听了笑,其实,她的时间自己可以弹性处理,但是,她习惯了,要不闲着没事,她又无家可归,干什么去,她是工作机器,为工作而生。不过老蒙既然如此体恤,那就随便他。只有柳青旁边听着很有感觉,他心里想,明玉对老蒙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他早知道,什么时候老蒙对明玉也是一心一意。这两人的对话,爷儿俩似的贴心。柳青倒是生出一点忌妒来。但他没插嘴,他对老蒙也没明玉对老蒙那么一心一意。
闲话过后,三个人的会议才是真正的高层中的高层会议。以明玉电脑式的人脑数据库为依托,柳青凭印象在纸上画下地图,三个人脑袋凑一起,真正地指点江山。头顶上面,是缭绕的青烟。茶馆打烊,三人才出来,又在蒙总的车子边站着说了好一会儿,直到被蚊子围攻,才分头离开。
明玉送柳青回去,两人脸上都写满疲态。但上了车,柳青还是话痨不断。“你不应该接老蒙儿子这个茬。他儿子什么人?小太保!交给我只有我被他带坏,没有我带坏他的道理。你一女孩子,万一他跟你耍赖怎么办?当众羞辱你怎么办?你迟早得罪他得罪母老虎得罪老蒙。”
明玉笑道:“所以我不是替你挡着了吗?蒙太子是个大麻烦。但是只要在本市,一岀问题就可以交还给老蒙自己处理,老蒙没有不管的道理。”
柳青一听,也有道理,太子放在武汉,他总不能有事就把老蒙叫过去,那他的担子就重了。明玉还真为他考虑周详,就像他也为明玉周到考虑一样。“哎,我看老蒙现在很……怎么说呢,信任,倚重,这些词用在我身上还行,但老蒙对你,现在好像是对自己女儿一样。你对他也少了很多以前的拘束,说大事跟拉家常一般。你自己有没有觉得?”
明玉冲口而出:“我自家老爹都不要理……老蒙,会吗?我,会吗?”
“俺的眼光你还是可以相信的。”
柳青自以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明玉听来却非同小可。一辈子爹不亲娘不爱的,搞得她很没信心,以为不是她身世有问题,就是她这人别扭不招人疼,没想到,她相信柳青,老蒙居然会真拿她当女儿疼,她自己还不觉得呢。看来,老蒙那次说的想收她当干女儿是真话,是她没自信,疑神疑鬼,才一直没当真。不过话说回来,她对老蒙可是无比敬重的,但却不是当爸来敬爱。她对爸……
但柳青的话还是震惊了明玉,害得她一路“嘿,嘿,嘿”的,都有点反应不过来。都忘了问柳青回去是不是会他同机来的小妞,也忘了自己的什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