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城的海拔平均在一千米以上,地势由南向北逐渐倾斜,沿清水河上从北方吹过来的寒风,在城里城外四处巡游,弄得大地一片萧瑟。
郭炯辞别了白霜华后,带着十几个步卫,出东门,满面春风朝环县方向而去。
到凤州有两条路,一条是老路,经过环县到庆州、泾州、凤翔府、大散关再到凤州,另一条是新路,沿清水河南下,过固原、渭州、义州就到了秦州、凤州。新路比老路近得多,但是新路还有不少党项房当人的散兵游勇,并不安全。郭炯仍然是走老路,虽说远点,但是沿途安全而且可以补充粮食。
郭炯的队伍消失在城墙上军士的视线不久,另一支小队伍从东北方向过来,领头的正是出使夏州的掌书记刘成通。
刘成通于八月初奉命出使夏州,八月初,西北战场形势还极不明朗,房当明率领三万大军围困了灵州,宥州军又突然占领了盐州,战场的关键其实取决于党项拓跋人是否参战,
刘成通出使夏州有三项使命:一是责问宥州军进攻盐州一事;二是向李彝殷陈述历害,让他去了谋反之心;三是打探党项拓跋人虚实。
刘成勇出使夏州之时,联军并不知道党项拓跋人态度,如果李彝殷果真谋反,此行等同于送死,所以刘成通这一次到夏州的外交出访,和前两次出使回骨相比,危险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成通在黑雕军中近两年,两年军营生活已让这位曾经的风流才子变成了一位古桐脸色的军人。刘成通远远地看见了同心城的灰色城墙,心中有些激动,对着身后随从喊道:“同心城就在前面,这可是被党项人占了上百年的城池,现在终于回到我们手中了。他妈的党项人,真不是个东西。”
刘成通身后的十六名随从在夏州吃够了党项人的苦头,看到城墙上飘扬的黑雕军军旗,均觉得扬眉吐气,加速向同心城奔去。
同心城,侯云策府第的院子里,十七人脱去上衣,默默站在寒风中。十七人身上全是鞭伤,不少伤疤仍然还在流着血水和脓水,触目惊心。
党项军中行刑的皮鞭本是用来对付猛兽的,鞭子只要发出“啪、啪”地响声,草原上凶悍的狼群都会直打哆嗦。后来这些皮鞭专门用来惩罚犯罪之人,每一鞭下去总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比黑雕军中的皮鞭历害得多。
侯云策看到刘成通等人回来后,原来颇为高兴,看到这十几个人的伤痕,表情严肃起来。侯云策数了数刘成通身上的伤疤,一共十条,再数了数总人数,问道:“你们出发的时候有三十个人,还有十三人呢?”
刘成通眼中涌出了泪水,哽咽道:“十三个兄弟回不来了,七人被砍了,五人被皮鞭打死,兄弟们没有一个孬种,没有一人贪生怕死。”
侯云策沉着脸,对身后赵普道:“把军士们带到医院去,让韩淇用最好药,不可稍有怠慢。”然后对着军士们大声说:“军士们都是好样的,没有给黑雕军丢脸,党项拓跋人定然要为此事付出代价,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才有力气算这笔帐。”
众军士走出院子后。侯云策和刘成通走进小房间。对于刘成通此行,侯云策有太多的疑问,“想那李彝殷也是大林节度使,为何会如此对待西北面行营的使节,他既然如此无礼,又为何要放你们回来?夏州情况如何?”
刘成通神态已恢复了正常,他道:“我们是在八月底到达的夏州,初到夏州之时,见过李彝殷,李彝殷对我们还算客气,亲自为我们摆了酒宴,还说了很多仰慕节度使的话。我们在夏州住了十多天后,听闻北方契丹人打了过来,李彝殷带兵离开了夏州。李彝殷走后,银州刺史拓跋归德来到夏州,把我们全部抓了起来,每人先给了一顿皮鞭,然后拿出一些弩箭,询问这是哪一支部队的,我给他们说这些弩箭是大林朝制式装备,光凭弩箭分不出是哪一支部队。拓跋归德气急败坏之下,杀一人问一遍,连砍七人后,军士们的答话都和我一样,拓跋归德见实在问不出什么,这才住手。他把我们关进了牢里,在牢里又有五人伤重而死。”
杜刚率领的队伍大闹了宥州、夏州。但是,杜刚并不知道在夏州北部荒漠中消灭的数百人是什么人,直到潜伏在夏州的军情营军士派人送回情报,侯云策这才知道杜刚居然把党项人送亲队伍剿灭了,连李彝殷堂妹也就是拓跋归德的女儿也被杀死在成亲路上。
刘成通被拓跋归德抓去拷问,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和事情。
“我们的监牢里被关了近十天,李彝殷回夏州城后,我们才被放了出来。被放出来后,我们才知道拓跋归德的女儿准备嫁给契丹族南枢密院使,谁知送亲队伍在路上遇到袭击,四百多人无一生还,拓跋归德疑心是大林军作为,因而迁怒于我们。”
刘成通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会,看了看侯云策脸色,又道:“在我们到夏州这一段时间,宥州和夏州颇不平静,有一小股人马活跃在夏、宥两州,让宥州守军吃了大亏,也不知这一股人马是什么来头,能够把党项拓跋军打得狼狈不堪,战斗力倒着实不错。”
李彝殷带兵离开夏州的情况,军情营的情报中也提到过,却并没有说清楚原因,侯云策道:“你说李彝殷曾离开过夏州十来天,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夏州以北是契丹人的地盘,党项拓跋人这些年常在北部边境和契丹人交手,李彝殷把拓跋归德的女儿嫁给契丹南枢密使。目地就是要缓和双方关系。党项送亲队伍中有不少契丹人,也全部被来历不明的人马所杀,契丹人以为党项人骗他们,因此,有一支契丹军越过荒漠,逼近了夏州以北边境。李彝殷北上主要是对付契丹人,契丹人听说李彝殷妹妹被杀了,又见到党项拓跋人军容齐整。这才退了兵。”
刘成通又道:“李彝殷回到夏州后,马上把我们放了出来,给我们治伤,再次十分客气地宴请了我们,还陪了一笔钱给我们。”
侯云策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李彝殷即不愿得罪大林,又想结交契丹人。据你所看,党项拓跋人的实力如何?”
“这一路上,我特意留心了党项拓跋人的情况,银、夏、绥、宥四州经过党项拓跋人数十年的经营,现在已初具规模,牧养的牲畜以羊、马、驼、牛为主,还有驴、骡、猪等。在无定河沿岸,从宥州到夏州,很多宽阔渠道从无定河边引向两岸,中原的农作物均能在无定河边看见,另外,冶炼、采盐制盐、砖瓦、陶瓷、纺织、造纸、印刷、酿造、金银木器制作等手工业生产也都具有一定的规模和水平。在夏州城内,各地来往的商贩为数不少,粟特人、契丹人还有北汉人,都在夏州经商,夏州的繁荣不逊于凤州。”
“如果夏州手工业已有了较大的发展,那么,党项拓跋人军队的装备就会大大提高,你觉得拓跋军的情况如何?”
“在夏州,李彝殷亲信卫队约有数千人,都是从四州军中精选出来的强勇之士组成。亲信卫队是重甲骑兵,据我观察。他们每次出动都是三百多人为一队,这是他们的一个建制单位。除了这些重甲骑兵外,在夏州城外还屯驻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看军营大小,人数应该不少于两万人,这支人马装备优良,并不逊于殿前司和侍卫司的禁军,比黑雕军稍有不如,主要是弓弩数量远远比不上黑雕军,但是其他装备并不逊于黑雕军,特别是数千重甲骑兵,连战马都带上铠甲,这比黑雕军的防护能力要强一些。”
杜刚从夏州回来后,对党项拓跋军的战斗力不屑一顾,但是从军情营送回来的情报看,党项拓跋军地实力不容小视。现在刘成通的说法,更加证实了军情营的看法。
侯云策暗自思忖:黑雕军成军以来,少尝败绩,从将校到军士都目空一切,自信本是一件好事,可是不知彼的盲目自信则十分危险。
“党项拓跋人和房当人一样,笃信佛教,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和中原人很接近了,特别是在夏州城,依党项旧俗秃发垂耳地拓跋人并不多见,还有不少拓跋年轻人都有了汉姓,走在夏州,会有走在中原城市的感觉。”
刘成通经过两年的军队生活,特别是出使了回骨和大蕃之后,眼界大为开阔,道:“党项拓跋人据有四州之地,军士有七八万之众,若他们和契丹族联手,将对大林西翼形成巨大的威胁。我们对党项人不可不防,要尽量避免他们坐大成势。”
侯云策见刘成通居然有如此见识,赞道:“掌书记心细如发,不愧为进士出身,和那些普通军士大不一样。今天就暂时谈到这里,你先回去休息,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
刘成通走到院子的时候,侯云策又对亲卫说道:“你到医院去,把韩淇医官请来,让他亲自为掌书记治伤。”
刘成通走后不久,钱向南手持一卷纸,快步走了进来。
钱向南把纸摊开,却是夏州和宥州的地图。
钱向南指着地图道:“兵部配发的地图不仅失之于粗,而且错误百出,这是军情营军士送回来的地图,我拿这幅地图让刚刚从夏州回来的军士们核实了一遍,非常准确,黑雕军军士们制作地图地水平已经高出了兵部那一帮自以为是的家伙。”
侯云策取过地图,看了一会,道:“刘成通是很细心,是进士出身,又在朝廷任职的经历,看问题的角度和普通军士大不相同,夏州之事你可以找他谈谈。或许他可以提供一些思路。”
“我回头就去找刘掌书记。”钱向南清了清嗓子,道:“夏、银、绥、宥四州是党项拓跋人的地盘,军情营开展工作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我们只能慢慢惨透,在夏州已有九个军情营的人,银州有七个,绥州也有七个。宥州靠近盐州,盘查得特别紧,宥州只有两个。一批从盐州过来的运粮队私盐贩子在四州活动极为频繁,私盐贩子勾结盐州两个大盐池地盐铁使小吏和党项拓跋人,在四州通行无阻,获利极高。我想把军情营的人安排进私盐贩子中,安插进去后,军士们在四州的活动获围就大得多。”
钱向南因为有了这个好主意,颇为神采飞扬,看到节度使不住点头,又道:“云帅在中牟曾收服了私盐贩子吴七郎,能否请他帮忙,安排几名军情营军士扮成私盐贩子。”
从大武中期起,盐税就成为国家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大武内乱这后,大武朝面临财政危机,遂实施“榷盐法”――专卖制度,也就是朝廷设立了盐铁院,向各地派出了盐铁使,实行直接管理,垄断了食盐价格,于是盐利大增,私盐贩子从此风起云涌。
因为盐利为朝廷财税的重要支柱,侯云策一直没有插手盐政,可是他对盐利是垂涎已久,此时听到钱向南说起盐利,便把心中反复想过的想法勾起,问道:“盐州不是有盐铁使吗,在宥州军攻破盐州时,当时那个盐铁使在哪里。”
钱向南笑道:“这个盐铁使叫宋大江,是个倒霉家伙,刚到盐州来任这个肥差,宥州军就攻破了盐州城,他的衙门被抢劫一空,宋大江也被砍死在院里。新任盐铁使胆小如鼠,躲在灵州城内迟迟不敢到盐州,现在盐州两个大盐池实际上被数名小吏把持,这些小吏监守自盗,盐州私盐贩子十分活跃。”
侯云策在小屋内转了几圈,停下来后,道:“钱郎,军情营可以多选一些精兵强将混进私盐贩子中,自成体系,把私盐贩到回骨人、大蕃人和党项人的地盘,固原、同心城都被我们掌握,军情营若掌握一支私盐队伍,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完全可以一举两得,即可以获得巨大利润,又可以让军情营的军士行走更加方便。”
钱向南自从掌管了军情营后,对于侯云策的出人意料的举动已经颇为习惯了,可是听到他公然违背朝廷极为重要和财政制度,还有大吃一惊,提醒道:“盐税之利,可是朝廷用利,若军情营涉足私盐被朝廷发现,则是重罪。”钱向南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这就和大武割据的节度使一样,公然与朝廷对抗,这和谋反无异。”
侯云策现在一心想建设一个强大堡垒,听到钱向南提醒,挥了挥手,道:“具体操作方案,就由军情营自己考虑,我只是提供一个思路。军情营控制的私盐贩子可以在黑雕军控制的地盘内设几个点,悄悄收购其他私盐贩子贩来的私盐,然后转手卖往回骨、大蕃,这完全不需要成本,一本万利。在黑雕军控制的范围内,小小的盐铁使难道能翻上天去。”
钱向南想了一会,道:“若按照这个思路来操作,倒没有什么危险,若要办好此事,军情营地规模还要扩大。”
钱向南心里明白,自己掌管军情营,知道侯云策不少秘密,自己身家性命和侯云策紧紧绑在了一起,只有紧紧跟在侯云策身后,全心全意为侯云策办事,才能获得荣华富贵,否则,莫说富贵是水中花镜中月,能否保全性命都很难说。
侯云策拍了拍钱向南肩膀,道:“军情营派人到回骨、党项、大蕃、西西蜀、北汉等地开拓业务,没有雄厚的资金根本办不到,以后盐利的一成就作为军情营的日常开支。”
(第一百七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