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手在心口上按住,眼睛真红了,喉咙哽了半天,没蹦出半个字。
林亦扬又笑,低声问:“对孟晓东说得挺顺,看见我,说不出了?”
殷果说不过他,推他,一下不行,又推了一下。
这反应就是个刚恋爱的小女生。
“也不提前说,”她带着鼻音,埋怨着说,“吓得我要心脏病了。”
“不高兴?”
……
明知故问,是高兴疯了。
林亦扬在她左侧半蹲下来。他左臂上勾着的外套上还有水,是外头的雨水,运动鞋底下也是,头发也是半湿的。
眼里还有一点红,润着水,是刚刚进门时的情绪所致。殷果不会知道他曾在心里构筑了多高的一道墙,也不知他跨过自己的自尊心用了多大的力气。
殷果只看到,他身上有水,没带伞,一定是从地铁站过来的。
他把她膝盖上搁着的塑料盒和三明治放到了墙角的地上,还给她把盖子扣好了,最后,半蹲在那,对她伸出了双臂。
殷果心里一悸,抱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像小孩一样抱了半天不肯撒手。过了会儿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往下低,埋在了林亦扬的颈窝里,小声说:“也不带伞,头发都湿了。”
又是满身的尘土气,火车远道而来的气味,想攻克一个女孩的心,行动远比语言更有力度。单是这往来纽约和华盛顿的一趟趟的列车,路途的长度,就足够了……足够了。
“一直提前跑过来,还能毕业吗。”她又担心。
一个大四尚未毕业的人,竟还要担心他的学业,纯粹是操心过度。不过林亦扬觉得被人如此关心还不错,逗她玩着说:“不毕业,你就不要我了?”
殷果的脸在他颈窝里一个劲儿蹭着,过了会儿,认真说:“不毕业也要。”
怎么都要。
林亦扬笑着,用脸贴上她热烘烘的小脸。
两人在角落里,一个半蹲着,一个坐在小椅子上,抱着,在小声说话。林亦扬抱殷果没有一点虚伪的,抱得是结结实实一点缝都不留。也不理会旁人。
东新城那边的一众人下巴都要掉了。
包括江杨,也没想到林亦扬谈个恋爱是最腻味人的那种风格,是万万没料到。更别说昔日里被林亦扬按在球桌上削哭过的一干兄弟们,以及在内心无比崇拜、渴望见一面小师叔的一干少年少女们……大家全都真实地体会到了吴魏这两天老说的“栽了”是什么深意。
北城的小师妹,太牛逼,没话说。
远处的江杨饶有兴致旁观着,陈安安低声说:“千万别亲,这传出去,人家孟晓东妹子的名声就废了。”毕竟是国际公开赛,代表的是中国军团,在赛前的休息室里要真亲上,不是一个运动员该干的事儿。
“不会,老六有分寸,”江杨倒不担心,低声说,“他对这个赛场,有敬畏心。”
一个运动员对赛场的敬畏,和他对这项运动的热爱深度有关,越热爱,越敬畏。只有敬畏心,才会让一个人甘愿付出自己的全部,乃至一生的热情。
如江杨所料,林亦扬什么出格的都没做。
来得快,离开得也快。
最后一场女子组小组赛开始前,观众席上,出现了三批人。
东面,是东新城。
江杨带着陈安安和范文匆在第一排。参赛的九球选手在第二排,吴魏和承妍都在。第三排是少年组和青年组小选手,全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六哥的老婆。
西面,是北城。
第一排独自坐着孟晓东,他身后一半是李清严为首的斯诺克选手,跟着孟晓东“路过”纽约,准备去爱尔兰比赛的人。另一半是九球参赛选手,都安安静静地,等着看小师妹。
林亦扬是以“教练”身份入场的。
他没有浩浩荡荡的队伍,带着两个从华盛顿来的男孩,在南面坐着。其中一个刚出线,中午过于紧张没吃午饭,终于赢了后,买了汉堡在啃着:“嫂子这场牛逼了,希尼亚是新加坡公开赛的冠军吧?”
“对,”另一个补充,“世界排名第三。”
林亦扬在第一排的座椅上,两只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两手手指交叉着,食指一直在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鼻梁……一双眼看似冷静,却是情绪复杂地凝注着场中每处。
球桌,裁判,还有记分牌。
大满贯曾是他的目标。
可惜离开赛场前,他还没机会踏出国门。时隔十一年再进赛场,他终于坐在了国际赛场里,却是观众席。想想,还真是玄妙。
比赛刚开始。
发球权就被希尼亚抢走了。
“希尼亚一直运气不错,”体育馆内,很清晰地能听到解说的声音,“我们看到她顺利拿到了发球权,看来,她今天的胜算很大。”
九球发球权非常重要,这是每个人的共识。
殷果安静地坐回红色沙发里,抱着自己的球杆,看着对手击球。
她猜到,自己会坐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板凳。
果不其然,拿到发球权的对手毫不手软,一口气拿下了前4局比赛。在一场场的掌声里,对手一直乘胜追击,第5局结束,希尼亚仍旧持有发球权。
这次公开赛是20局制,先拿下11局为胜。
希尼亚已经拿了5分,而殷果还是0。
林亦扬的视线一直在球桌旁,那个始终坐着宽大沙发里的殷果身上。她很冷静。
他知道,殷果在等,等对手的一次失误机会。
“非常漂亮!”解说在为希尼亚喝彩。
又是一阵掌声。
林亦扬身后的两个大男孩都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记分牌上是5:0,即将要跳到6:0。
此时,球桌上只剩下了两颗球。希尼亚快速出杆,球撞到袋口上,意外没进。
机会来了。
殷果站起身。
从这一秒起,这个球桌属于她了。
这个中国女孩,你不要给她机会,只要她拿下机会,就会一路到底。这最后一场小组赛上,他看到了一个真正在职业赛场上的殷果。
在华盛顿,殷果曾问他,为什么要打快球,难道不怕输?
林亦扬的回答是――他在脱离赛场这些年里,当彻底没有输赢限制,没有积分限制时,才真正领悟到了台球的乐趣。快,是因为高兴。
他想说的是――
享受其中,殷果,这是你未来十几年的职业。
享受其中才能忍受日复一日,没有年节和休假的训练。享受这个始终无法纳入奥运会,连亚运会也被取消多年的小众项目……
记分牌上,终于开始有了殷果的分数――5:1。
五分钟后,5:2。
再四分钟后,5:3。
“嫂子这心理素质不错啊。”林亦扬身后的男孩拼命鼓掌。
这才刚刚开始。
林亦扬想。
四十分钟过后。
记分牌已经从最初的5:0,跳到了5:9。
连拿9局,零失误。
殷果本就是本赛季最大的一匹黑马,最后这一场,又是在大比分落后的局势下,反杀出了一条血路,稳定的惊人。
以至于,在此刻,解说们都表露出了对她未来职业道路的期待:“本赛季的这位中国选手给了我们不小的惊喜,终于有了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新面孔。”
“她对九球台太熟悉了,从台边弹性,到球台廓边,每一次做球都很完美,”另一位男解说也笑着说,“可以想象,如果是女子双打,她一定是个很棒的伙伴。”
“可惜我们这次公开赛没有双打。”
“可以期待新加坡的公开赛,不知道这位选手会不会报名?”
“一定会报名,这才刚是今年的第一场公开赛。你信不信,新加坡公开赛的八球、九球和女子九球双打,都会有她的身影。”
……
计分板比分再次变幻――5:10。
掌声愈加热烈。
最后1局。
她每进一颗球,就是一阵掌声。
突然,殷果慢下来,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她两次试着趴到球桌上,大半个身子都越过了球桌,也都没办法够到白球。
最后她回身,自己皱了皱眉,有点无奈。这个镜头,直接被放大在了大屏幕上。
林亦扬忍不住笑了。
小矮子,要用接杆了吧?
果然,殷果在旁边的袋子里找到自己的接杆,在杆尾拧了两下,固定好。
她再次回到球桌旁,比划了一下。嗯,够得着了。
“选手选择了接杆,”解说的声音,响彻全场,“她再次尝试。”
没等解说的声音消失。
啪地一声,落袋。
啪地一声,又一次落袋。
解说没有跟上她的速度,她迅速收掉了两个球,最后瞄准九号球。
殷果再次停下。
她用右手圈住了黑色的球杆,从杆头往下,一直到底,用掌心慢慢地擦了擦球杆,像是一个心理上的暗示。来吧,我们赢了。她在心里默默对球杆说。
“最后这个球,很有难度,”解说在补充,“九号球紧贴底岸中部,入底袋很难,入中袋更危险。”
她人俯下去,眼睛盯着那一颗九号球。
静了三秒后,还是选择打入底袋。
一杆击出。她打得很薄、很薄,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黄色的九号球沿着边缘线,一路缓缓滑动着,滚向底袋。
最后,黄色九号球堪堪滚到了袋口边缘,一声轻响后,掉落入袋。
瞬间爆发的掌声,响彻全场。
是在恭喜这个中国姑娘,从炼狱组杀出来,杀入四分之一决赛!
“恭喜来自中国的选手殷果!”
“恭喜殷果,进入明天的四分之一决赛!”
……
殷果眼睛里都是笑,开心得不行,和对手握手致敬,掉头就给了教练一个大大的拥抱。教练也是笑得说不出话,连拍了她后背数下。
在掌声里,林亦扬一直远远地瞅着她。
看不清她的脸,抬眼,去看大屏幕上直播的殷果,瞧那小表情,瞧那泛着泪光的双眼……十足十还是个小孩。
他站起身,要走,发现大屏幕里的殷果突然转过身,往这里的看台跑来。
“嫂子过来了,过来了。”身后的男孩们先发现了。
刚赢了比赛的人,跑向看台。观众席上的人都想看看――她要找谁。
赛场四周都被赞助商的广告牌包围了,林亦扬是在观众席的第一排,隔着广告牌,眼瞅着殷果一路小跑着,微微喘着气,站定在栏杆前、广告板前。
她面颊红润,眼睛里都是光:“过来一下。”
林亦扬真是哭笑不得,不得不尽量迁就她,走到栏杆前,半蹲下来。
傻姑娘,还在直播呢。
“把手给我。”下边的她说。
林亦扬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栏杆的缝隙当中,把手递出去。
殷果立刻两只手抱住他的手。她手上都是汗,是比赛时握球杆太久出的汗,还有获胜后的喜悦所致。她隔着栏杆,脸红红地瞧着他。
“差不多行了,”他低声哄她,“后台再说。”
他又想走。
“就一句话,等我说完。”她急急地留他。
殷果在最后一杆前就想好了,要对他说什么,想哄他高兴,想逗他笑。
她还记着赛前他来休息室红着的眼睛。可话到嘴边上,脸皮薄,刚还在场上提着球杆大杀四方,毫不犹豫干掉对手的她在此时露怯了。
她踮了踮脚,想让自己离他更近,虽然还是隔着广告牌和栏杆。
“今天我赢了,”她压低声音,压着笑意说,“所以……这场比赛送给你,my queen.”
林亦扬,虽然在这个赛场上,我比你晚到了许多年。但是从今天起我的荣光分给你,我有多少掌声,你就有多少。
胜者为王,今天我是王,你就是queen。
两人隔着栏杆,互相望着彼此。
林亦扬身后的两个男孩子都笑出了声。
嫂子真是太可爱了,过去完全无法想象,这个能搞定所有球桌上的挑衅,能没事就让上门挑衅的区域冠军们跪一下的扬哥能被如此一个小女孩摆平。
“你怎么不笑?”她没绷住,自己先笑了,摇他的手。
不是不笑,是没有经历过这么被人捧在手心。
有一股陌生的暖意在身体里疯狂流淌过,洗刷着骨骼血脉,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不知所措。
林亦扬抽出右手,狠狠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是在笑着,压着声音说:“我夺冠那年,你刚上小学,没大没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