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我要你来爱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一路春光啊一路荆棘呀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朴树《生如夏花》
今天,我坐在这里,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整整二十年了。然而,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见到那个满身雨水的小男孩怔怔地看着我。那目光并没有因为时间的累积而模糊,反而穿过绵长的时光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永世不忘……
1。
弟弟
我的父母早早就过世了,我跟身体虚弱的奶奶相依为命,十三平方米的小卖店是我们生活的唯一来源。但是我没觉得有任何的不幸,如果没去过天堂,地狱也是好的。
最初让我体会到幸福感的是奶奶捡来的东西,没有额外的钱去买,捡就是最好的替代方式。于是我有了断臂的娃娃,不合脚的胶鞋,还有一个弟弟。
他来的那天,风雨交加。
我从窗子望见奶奶拉着什么回来,我以为又捡回了礼物,高兴地在门口迎着,于是,我见到了他。这个场景是我回想过无数次的:他破衣烂衫,脸脏得看不清楚容貌,眼睛却十分明亮,不说一句话,水珠从睫毛滴下,他不眨眼,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很奇怪,当时我没有一点儿惊讶,好像预知了他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生命一样。
“洗脸吧。”
“嗯。”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好几天了,睡在垃圾堆那边,太可怜啦!”奶奶一边咳一边说,“一起过吧,好歹是个仔。”
“你叫什么?”我望着一盆黑水和他变戏法一样越来越清晰的眉眼说。
“魏。”他低语。
“卫?阿卫?”我问。
他摇摇头不说话。奶奶拿着饭过来说:“是姓魏,没名字的。”
我转转眼睛说:“那叫如风吧!我叫如画,很衬的!”
他点点头,我出奇地高兴,因为他很听我的话。
晚上,奶奶在我们原本不宽敞的屋子里挂了道帘子,弟弟睡在了我的床上,我和奶奶睡另一边。
上床的时候,我揭开帘子对如风说:“害怕吗?害怕就到我们这边来!”
如风摇摇头说:“不怕。”
我“哦”了一声转过身去,想吓唬他一下,又突然从帘子那边钻了出来,大声地喊了一嗓子。如风吓得缩成了一团,背靠着墙惊恐地看着我,清秀的小脸变得惨白。我没想到他会吓成那样子,内疚不已。
晚上奶奶睡着了,我悄悄地把手伸到他那边,小声说:“别害怕,把手给我,我拉着你睡!”如风开始并没反应,我的手心在被窝外面有点儿凉了,刚想收回来,如风却轻轻地拉住了我。我很开心,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是夜,我们相识的第一晚,就这样手拉手地度过。
那年,我十二岁,魏如风十一岁。
2。
只有一个
我是附近最漂亮的女孩子,这是我之所以没感觉不幸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人不应只看外貌的,但长得好的人会让人更愿意去了解内在,于是更容易被发现优点,也就更容易被大家喜欢。我就是如此被街里的男孩子们宠爱着。
然而,越长大,我身边的朋友越少。他们渐渐都不再来小卖店找我了,只有邻街的阿福还总是兴冲冲地跑来,送给我各种玻璃珠子。直到有一天,连阿福也不来了,而我也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天我在巷口看见了如风拦住阿福,我刚想走过去,却听到如风说:“别来我家了。”
“为什么?你姐是街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我很中意她!”阿福笑着说。
“别来找我姐了。”如风说。
“阿风啊,你好福气的!我要是能天天和她睡一间屋,死了也心甘啦……”阿福仍继续说着,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如风打倒在地上。
“你疯啦!”阿福怒气冲冲地爬起来,挥起拳头就向如风打去,转眼间两个人就扭打成了一团。我惊讶地站在一旁,却没想过去拉开他们,因为我看到虽然阿福比如风高大,却是如风占了上风,如风打得狠,拼命的狠。还有,就是我想知道,如风为什么为了不让阿福找我而和他打架。
不一会儿,阿福就告饶了,如风的脸也肿了起来,他不依不饶地说:“别再找我姐,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阿福连连答应,战战兢兢地走出小巷,看见我居然都没敢说一句话。
我没瞧他一眼就走到如风身边,摸摸他肿胀的脸说:“疼不?”
如风摇摇头,避开我的手。
我有点儿生气,讨厌他不理我的态度,板着脸说:“干吗打阿福?”
他不说话,我更生气,说:“怪不得虎哥安仔都不来找我玩了,都是你干的吧!”
如风抬起头,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姐,只有我一个不好吗?”
他的眼神很纯净,纯净且坚定。
我和他对望。
只有如风一个人吗?虽然他不爱说话,但我和他在一起却比和爱谈天说地的阿福在一起舒服,而这种舒服是无处不在的。
他会攒好几个月的钱,买我最爱吃的豆沙馅粽子回来。其实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豆沙,能有粽子吃还挑选馅料是很奢侈的事情,只是很久以前那次吃粽子,我唯独吃了两只豆沙的,他便默默记下。
他会每天在学校门口等我下学,很自然地拿过我的书包,为我撑伞,踮起脚尖把奶奶给他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
他会在我撅着嘴洗碗时,走到我身边把我挤开,粗手粗脚地在池子边干起来。当我不小心把盘子摔坏的时候,他会大声对奶奶说:“是我做的!”
我突然发现,原来瘦瘦小小的如风一直站在我身边,当虎哥、安仔、阿福都不在时,他永远站在那里。而我,很开心看到他这样子。
“好,只有你一个!”我笑着捧着他的脸说,他很害臊似的躲开我的手,但眼神里是说不尽的快乐。
隔日,阿福妈见到奶奶啐道:“你家养了只狼崽!”奶奶没说如风什么,她总是不说他的,只是时不时地摇头。
此后,再也没有谁来找我了,我也渐渐不再和别人打交道。
那年,我十三岁,魏如风十二岁。
3。
离开
奶奶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我们了。
开始她只是有些感冒,不停地咳嗽,我劝她去医院,但她死活不肯:“明日就好了,去花什么钱!你以为那些大夫就医得好?还不是骗你白花好些个钱!不如多喝些水哩!”
奶奶的“明日”迟迟不来,末日却终于临近。那天傍晚我们放学回来,奶奶已经在弥留之际了,她盯着弟弟看了很久,最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说一句话,睁着眼睛就离开了。我当夜哭得死去活来,如风一直攥着我的手,片刻不离。
后来我想,那时奶奶和如风可能有了些所谓意念上的交流,而奶奶在临终前读懂了他的意思,也预见到了我们的未来。
办完奶奶的丧事,我从未感觉到的生活压力,真实而残酷地摆在了面前。以前只是穷,没有好的享受,但可以吃饱穿暖,十三平方米的小卖店加上奶奶零星替别人做杂活的收入,还能让我和弟弟无忧无虑地长大。但奶奶去世后,小卖店没人照看已经不能开张了,我和如风混混沌沌地过了几个月,终于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没有钱,家里的存货已经被吃光了,我望着空空如也的货架第一次感到了饿肚子的难受。
“如风,我要去找个活儿。”我收拾了些东西推门走了出去,如风紧跟着我出了门。
我盲目地在巷子里转,没有地方要我这样的零工。天黑透的时候下起了雨,各家小店都打了烊,我一无所获。我觉得很无助,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很饿,淋着雨,浑身都湿透了。我想起奶奶,我想我大概也快死了。如风始终不说话,默默跟在我后面。
“别跟着我了!”我扭身冲他喊,“跟着也没用,我找不到工作,我们要饿死了,我们怎么办?你说我们怎么办?……”
我语无伦次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像决堤一样混着雨水流下。
如风猛地抓住我的双肩,斩钉截铁地说:“姐,我不念书了。明天我去找事做!我决不会让你饿死!”
我一边哽咽,一边惊讶地望着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如风已经高过我半个头了,原来瘦瘦小小的他竟然变得很强壮。还有,他的唇边长出了毛茸茸的胡子,而我也鼓出了小小的胸脯。我们都长大了,从男孩子与女孩子向男人与女人跨进。命运不容选择,时间不能重置,现在的我们即使没有了奶奶,也要独立地活下去。
如风的手臂很有力,我的肩膀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单薄,他眼神坚定地看着我,我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在现实面前,我比他软弱很多。
回家的路上,如风走在我旁边,我感觉不是那么饿了,也不哭了。我想,那个在巷子里快乐嬉戏的小女孩终究不可避免地成为过去了。如风也不再是在我身边默默恳求的小男孩了。
我突然间感觉,我们虽然走在同一条路上,但未来已经不知不觉地把我们分开了一点点。至少,他已经从我身后走到了我身边。
那年,我十五岁,魏如风十四岁。
4。
两个人的世界
弟弟辍学后在一个工地找了份工作,他个子高又强壮,包工头很爽快地就接受了他。弟弟干活很努力,挣的钱好歹够我们活下来了。我继续在女校上学,很顺利地升上了本校的高中。我念书很刻苦,因为我知道是弟弟的付出才让我有了穿校服的权利,而我自然要将这份权利发挥到极致。我对如风说,我一定要念大学,然后毕业挣钱再送他去念书。他总是笑笑不说话,我知道他并不讨厌念书的,以前上学时他的名字永远在优生榜上,辍学是迫不得已。
偶尔如风收工早,也会像以前一样到我们学校门口来接我,照例接过我的书包,再从怀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点心给我。
女校门口的男生是最引人注目的,不久临桌的林珊就在我耳边碎碎念:“夏如画,总来校门口等你的靓仔是谁啊?是男朋友对不对?”
我答道:“他是我弟弟。”
“哈!是弟弟!好赞哦,这么帅的弟弟!他有没有女友啊?介绍给我好不好?”林珊兴奋地说。
“介绍给你做什么?”我问她。
“当然是发展一下,交往看看了!”林珊一边照镜子一边说,“他挺配我的,是不是?”
“交往做什么?”我继续问。
“夏如画!”林珊惊讶地说,“你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啊!拍拖你懂不懂?就是谈恋爱啦,拜托,你交没交过男友啊?”
“没有。”我说。
“你没交过男友?这么靓的女生没人追吗?”林珊开始大呼小叫,“也是,你太闷了,一天也不说几句话,只知道做功课,哪有机会认识男生!这样吧,你把你弟弟介绍给我,我再介绍好男生给你,怎么样?我保准找个你中意的!”
“我不要。”我对她的热情很不适应,我平时和她并不熟稔,和班里的其他女生也是一样。
“好了,下次你弟弟来一定要叫我!”林珊念念不忘如风。
“好吧。”我随口应道,这件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从此以后,每次放学林珊都盯着窗外的校门,生怕与如风错过。她还天天问我关于如风的事情,什么他的生日、血型、喜爱的颜色、偶像等等。但很多问题我都回答不上来,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尚没有喜好的资格。
终于,不久后的一天,当如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时,林珊总算美梦成真。她把我拉到卫生间,重新化了妆,又把制服的裙子折短了点儿,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兴奋地说:“如画,好看吗?”
“好看。”我望着林珊精致的脸蛋说。我从来没有化过妆,衣服也基本只有一套校服,对于漂亮我并没有什么追求。然而看着林珊美丽的样子,想想她即将款款地走向如风,我心里突然有点儿难受。
我也照了照镜子,镜中的自己因为营养不良有点儿瘦弱,脸色略显苍白,大大的眼睛很茫然,五官的线条很美,却没有身边人来得新鲜。
“林珊,我好看吗?”我问道。
“好看!美死啦!幸亏你是如风的姐姐!好啦,快带我去吧!”林珊把我拖出厕所,我最后望了镜子一眼,镜中那个夏如画表情很哀伤。
如风看见我从学校里出来很开心地笑了,每次见到他笑,我都从心里暖起来。他接过我的书包,我问他:“今天累不累?”
“不累。”如风说,“姐,你猜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
我说:“不知道,什么呢?”
他神秘地从破旧的牛仔服中掏出一个纸包递到我面前,笑着说:“小粽子,豆沙的!”
“哇!”我开心地叫着,“好久没吃过了!”
林珊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
我和如风一起扭头看她,我压根儿忘了她的存在,而如风则根本就未看其他人一眼。
“如风,这是林珊,我的同学。”我介绍道。
“你好,叫我林珊就好啦!我常听如画说起你的,你是他弟弟如风,对吧?”林珊可能觉得我的开场白太干瘪,干脆自己出马了。
“你好,”如风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扭头对我说,“姐,回家吧。”
“哦,好。”我应道。
“一起吃个饭吧!旁边的那家叉烧很棒的!干吗那么着急回家!你家不是只有你们姐弟俩吗?”林珊拦住我们说。
“我们没时间。”如风冷冰冰地说。
我敷衍了林珊几句就和如风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美滋滋的,一路上哼着歌。
“怎么这么开心?”如风问。
“没什么。”我剥开一个粽子,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塞到如风嘴里。
他皱皱眉说:“豆沙太甜,我不爱吃。你快吃,别喝风啊。”
5。
吵架
晚上回到家,我简单做了点儿饭,如风吃得很香。
我望着他,发现他真的是英俊的那一类,个子比前几年又高了,现在已经超过了180厘米,可能从小就干活,手长脚长的,身形很挺拔,眉宇间多了幼时不曾有的霸气。
如风见我看着他出神,有点儿不自在地说:“看什么?”
我一边擦桌子一边笑着说:“今天你见的林珊,夸你帅呢!她还想和你交朋友。”
半晌,他都没回话。我抬头发现他以一种极哀伤的表情看着我,和我下午在镜子中看见的自己一模一样。
“怎么了?”我不知所措地问。
“所以你今天下午安排我们见面吗?”如风冷冷地说,他从未这样跟我说过话。
“她想跟你认识,所以我……怎么了?”我更加慌乱。
如风猛地站起来,碰翻了凳子,说:“你觉得有意思吗?无聊透了!”
他抓起外套走了出去,我在屋里愣了半天,呆呆抓着抹布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从来没发过脾气的。我觉得自己被他抛下了,以前除了他工作我上学,我们都是在一起的,而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房子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坐着等他,我想等他回来让他好好发顿脾气。但是我明白让他发发脾气并不是我苦等他的目的,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我怕他再也不回来了,那是我根本不能想象的处境。
半夜,如风回来了,身上带着股酒味。
我见到他便再也憋不住心里的委屈,扯了扯嘴角哭了起来。
如风一下子慌了手脚,他坐到我旁边说:“姐,你怎么还不睡?你别哭,你……”
我哭得更大声了,使劲捶着他说:“你怎么能扔下我一个人!你要是不回来我怎么办!”
如风猛地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说:“姐,我一辈子都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们一起饿肚子的那个夜晚,那天如风拯救了绝望的我,而今天他又一次让我从孤单的恐惧中走出来。如风总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我需要他的地方,每次都是。
肩膀被他抓得酸了,我轻轻挣了一下,挂着泪笑着说:“不许跟我生气了,更不许喝酒!”
如风没松开手,反而更用力,他说:“你也要答应我,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把我抛给别人!不许扔下我一个人!”
我突然感到他目光的灼热,这种热度透过他的手传到我全身,让我有种被点燃的感觉。
“我答应你。”我恍惚地应道。其实我并不明白他的这个要求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态度和平时很不一样,我觉得有一些事情在我懵懵懂懂时发生了,如风一定懂得了一些我不懂的东西,至少目前我还不懂,或者说我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