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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的宫灯燃尽了蜡油,挣扎两下之后终于熄灭。有燃烧未尽的蜡油味顺着盘旋的青烟弥漫开来,犹如一把刀突如其来地刺杀进了房内静谧微芳的气息里。正如许樱哥今夜提出的疑问一般,突如其来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这些日子以来的安宁和协。
便是说了再不问,也可以假装没有这回事,但即便就是恢复能力最强的水,在被荡起涟漪之后想要恢复平静也是需要时间的。何况这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对于即将被拆穿的人和拆穿人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哪怕是那个拆穿人的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
所以这是一个不眠夜。
许樱哥半睁了眼静静地看着身旁的张仪正,张仪正从躺下去后便是这样一个姿势,背对着她,面向外面,双臂交放在前,整个人往前弓着,这是一个防备的姿势。而从前他在她身边,总是仰卧或是面对着她,将一只手霸道地圈住她,不管天气有多热。
她不后悔在这个关口撕破这张皮,这就像是一个脓疮,早日挑破了引流出来才有痊愈的可能,若是不能痊愈也比藏着掩着的好,该割就割。但虽是如此,她还是想起了很多事情,她想,这是崔成,那个决绝地用死来斩断一切的男孩子,阳光良善的男孩子,诡异地成了张仪正后,阴暗暴虐忧伤,曾经拼命想做一个坏人,却最终不曾做到底的人。他爱她,即便是她这样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活着,早就领教过了人世间黑暗的人也懂得。
同样的事情换了是她,她能做到什么地步?她有些惭愧,便试探着伸手轻轻抱住张仪正的腰。张仪正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却不回头,只默默地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许樱哥得到了鼓励,便往他那边挪了挪,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轻轻在他的背上落下一个吻。
“我爱你。”我还是爱你,还是爱你,我想痛痛快快地爱你。他是谁都好,他在她身边,是她的丈夫,并且表示愿意放弃一切跟她走,往事便是往事,他早已用他的方式作了决断,那便不该再被提起。
张仪正沉默着,虽未回头,弓着的身子却慢慢放松了。许久,他慢慢地往她这边靠了靠,许樱哥不动弹,照旧保持原来的姿势贴着他。又过了许久,许樱哥听见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从身旁传来,她轻轻起身侧头去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模糊的灯光,看到了张仪正微蹙的眉头和沉睡的模样。她叹息了一声,躺下去闭上了眼睛,大计已定,还不知是否能成,能成之后又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所以在他身边多留一刻便少一刻,许樱哥又往张仪正的身边靠了靠。
天将破晓,一阵悦耳清脆的鸟叫声从窗外传来,许樱哥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一摸,身边早已没了人。她翻了个身,摊开手脚看着帐顶发起了呆。
窗外传来下人扫地的沙沙声和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说话声:“三奶奶醒了么?这早膳快凉了。”
“先放着吧。”
“怕是等不得,还要请姐姐把奶奶叫起,听说奶奶昨日外出又受了凉,管事已然请了太医来。”
一阵静默过后,门被人在外轻轻敲了两下,秋实的声音颇有些不安:“三奶奶,您醒了么?”
许樱哥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懒洋洋地道:“进来。”
秋实在离床一丈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低眉垂眼地道:“奶奶,太医来了。”
许樱哥讥讽一笑:“谁让请太医了?”这动作可是真快,这回是很快就会传遍她昨日出门一趟,回来后便病重不起的消息了。
秋实垂着眼不答话。
许樱哥又问:“三爷呢?”
秋实忙道:“三爷五更时分便入宫议事了,临行前叮嘱奶奶好生保养。”
许樱哥也就不再多言,慢吞吞地起身:“替我梳洗吧。”
不一时,张平家的果然领了太医进来,许樱哥瞧着是个生面孔,也不多问,由着秋蓉将一方薄绢盖在自己的脉门上。那太医望闻问切一回,煞有介事地道:“贵人这病有些重……”
秋蓉滞了一滞,心惊胆战地偷眼朝着许樱哥看去,许樱哥淡淡地道:“开方子罢。”
那太医也就不言不语地垂眼开了方子,张平家的照旧将太医领了出去。秋实镇定地取了方子,对着许樱哥屈膝行礼:“婢子去抓药。”
许樱哥不置可否,吩咐秋蓉:“摆早饭。”
秋蓉左右张望一回,见四下里无人,由不得膝盖一软,膝行到许樱哥跟前低声道:“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念着你尽心伺候我一回的份上,”许樱哥笑看着她轻声道:“若是害怕,就听我的离我远些,休要往我跟前凑。”言罢再不搭理她。
秋蓉害怕地白了脸,想问又不敢问,抖手抖脚地退了出去。
许樱哥用过早饭,静坐窗前临帖,秋实独自端了一碗浓浓的药汁进来,道:“奶奶该进药了。”
许樱哥含笑看着她道:“这药是要看着我喝下去么?”
秋实垂着眼道:“奶奶请自便。”
许樱哥就道:“那就烦你替我倒在那盆茶花里,如何?”
秋实只犹豫片刻便依言将那药倒在花盆里,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许樱哥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自己对这座王府到底是有几分怨气的,这样不好,于是摆了摆头,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中午时分,随园里伺候的下人便少了起来,说的是许樱哥病中怕扰,只留了两个干粗活的婆子在外围扫地擦洗,室内的精细活儿便都留给了秋实与秋蓉两个大丫头来做。秋蓉得了许樱哥的那句话,便只管抢着去做事,把近身服侍的机会都留给了秋实来做。秋实也不多语,照旧老老实实地煎药,泼药,各处有来探病问询的尽数挡在前头。
与那人约定的时间将近,许樱哥开始焦躁。直觉上她猜着那人大概不会太遵守时间,想必这几日也在暗里窥探于她,当知晓张仪正这几日都在府中陪在她身旁,夜里当不会来,若真是有意再与她会面,那便该抢在张仪正归来前出现才是。
眼看天将要黑,许樱哥便借口心烦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人来打扰。秋实是奉了命的,只要许樱哥不哭不闹不往外走不见外客便都由得其去,故而许樱哥关了房门在里头,她便拿了针线活坐在外头自做她的针线。
戌正,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半开的窗户终于跃进一个人来。康王府中最常见的奴仆所着的深灰色圆领窄袖衫,中等个儿,面容瘦削,眼神冷清安静,两只手习惯性地低垂交握在小腹前,没有任何特色,丢在人堆里很难找出来。
总算是看清了这张脸,许樱哥站起身来:“你来了。”
那人扫视了房内一眼,确认安全无虞后方缓缓道:“想好了?”
“想好了,我随你走。请坐,喝茶。”许樱哥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也不管那人喝是不喝,自顾自地道:“他还好?”
那人道:“命是保住了。”
许樱哥就道:“他可有什么话要给我?”
那人道:“他等你。”
许樱哥道:“这几日城中戒严,不能轻易出城,他伤重难行,你再是高强,带着我们俩是要怎么办呢?”
那人抬起眼皮看着她,眼里寒芒微闪。许樱哥不退不避,平静地直视着他:“我有个法子,想来更稳妥一些……”因见那人目光闪烁不定,神色犹豫得很,便笑道:“你敢只身一人在宫中潜留那么多年,还能在那样乱的时候救出我哥哥,更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王府出入自如,还怕再等几日么?”
那人缓缓吐了口气:“你说。”
新帝即将登基,却有内忧外患,当真是万事繁忙。康王妃连轴转了几日,累得晚饭也不想吃,曲嬷嬷少不得问了又问:“王妃想吃什么?老奴去做。”
“我想吃熬得粘稠的小米粥配凉拌萝卜丝,再来几个素包子……”想起许樱哥已被自己下令“病重”,日后再不可能如同从前那般给自己精心准备膳食了,康王妃神色抑郁地转过了头,“随便做些清淡的来。”
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丫头们惊慌失措地阻拦声:“三爷,三爷,王妃正忙着,且等婢子前去通传……”紧接着门帘被人“唰”地一下掀起,张仪正立在门前,满脸的愤怒和不甘。
“三爷这是才从宫中回来?”曲嬷嬷堆满了笑欲上前去阻拦,却被张仪正狠狠一眼盯得讪讪地停住了脚步。
“阿曲你先下去。”康王妃面罩寒霜:“你这是要做什么?是逼我来了?”以小儿子的性子,早知道他必然会来同自己闹,不闹反倒是不正常的,是以她有心理准备,更知道该怎么对付他。所有方面都已经达成了协议,由不得他不应。
张仪正带着哀求喊了一声:“娘……”
康王妃伸手止住他,斩钉截铁地道:“不必多言!你若是还想留她一条命在,便不必多言!”她不说他忤逆,也不拿孝道与大道理来压他,只说许樱哥的命,这便是张仪正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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