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宝一早出门,到了晌午时分才领回来一个长得歪瓜裂枣黑不溜球的姑娘。姑娘流着口水像头驴样地满院子乱跑。胡黑驴不满地发着牢骚:“你狗日的咋捉回来这么一个下脚料。”
孙天宝叹着气说:“真是奇了怪了,集上的姑娘们就给约好了似的,没有一个愿意跟我走的。”
集上的姑娘们,再也没有一个愿意跟着孙天宝走了。孙天宝有些纳闷,他特意去找昨天逃走的那个小姑娘。她和母亲已不在昨天那个地儿了,可能她带着母亲连夜离开了集市。晚上“两脚羊”们都不在集上过夜,按理说她没有时间告诉她们这些事情,她们怎么就好端端地不跟他走了呢?孙天宝一到集上觉得就不大对劲,集上的人全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他特地查看了一下身上的行头,他的行头还完好如初并没有暴露出什么破绽。那她们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走了呢?孙天宝有点想不明白,他在集上叫破了喉咙,结果只跑来了这么个有点呆气的小姑娘,他只好饥不择食地把她带了回来。
孙天宝不知道,他刚一离开集市,人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这人前几天就来这里找过小妾,昨天来找过,今天又来找!他究竟把他的小妾们怎么样了?他的小妾要么不是偷跑了,要么就是被他害死了,总之他不是一个好人。他已经快四十的人了,应付得了那么多的小妾吗?他肯定不是来这儿找小妾的,他找那些姑娘干什么,乡民们不清楚。他们清楚的是,就是饿死也不能再跟着他走了。他们纷纷猜测着,他究竟把那些小妾们怎么样了?
这个刚捉回来的“两脚羊”呆头呆脑的样子,让孙天宝和胡黑驴全都蔫了下来。这么呆气的“羊”,用来吃还可以,用来玩孙天宝和胡黑驴谁也没这个心思。天一黑他俩就关上屋门,准备宰这只“羊羔”了。几天没吃东西,孙天宝早已饿得没了力气,胡黑驴只好打发他去烧水。屋里传来了姑娘的尖叫声,孙天宝知道胡黑驴正在宰那个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她就成了他俩锅里的肉。孙天宝滋滋地吞着口水,就在这时胡黑驴那两扇薄薄的院门突然像被人撞开了,“哗啦”一下涌进来五六个身着黑白衣裳的衙役,他们手里全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看到衙役们突然闯进来,孙天宝心里“咯噔”一声脸色煞白地瘫软在了地上,他立刻想到这些衙役们是来捉他的。胡黑驴还不知道这些,在屋里大声催问着他:“你狗日的水烧好了没有,我已经开膛了!”
听不到回应,胡黑驴伸着两只粘满鲜血的手刚从屋里走出来,就被衙役们按在了地上。衙役们像捆粽子样,把孙天宝和胡黑驴这对难兄难弟捆得结结实实地拉走了。
在县衙的大堂上,孙天宝和胡黑驴对吃“两脚羊”的事供认不讳,又被衙役们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没什么可辩解的。县太爷也没等到秋后问斩,三天后就把他俩的脑壳砍下来挂在了城门楼子上示众。这对难兄难弟的头被一左一右地挂在城门两侧,如同大户人家挂在院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在晌午刺眼的阳光下晃来晃去。孙天宝的头挂在城门的左侧,下面用白纸黑字写着“奸人妻女三十双”。胡黑驴的头挂在城门的右侧,下面写着“谋财害命六十条”。他俩的头颅之间写着一个巨大的横批“不诛难平民愤”。
这一对难兄难弟,活着时狼狈为奸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死了还要默默地相互守望,准备携手再到阴槽地府里干上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孙天宝的脑壳被砍的当天早上,官府的处决告示就贴满了整个县城的大街小巷。人们奔走相告,说是官家抓了两个专门吃人的“海兽”。孙天宝和胡黑驴的丑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县城,去刑场看行刑的乡民们人山人海。人们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一对“吃人”的难兄难弟的尊容。
看着刑场上密密麻麻的“两脚羊”,孙天宝心里默默感慨着,大旱都整整三年了,怎么“两脚羊”还这么多?要是再让他活上二十年,非把他们全都吃光不可。胡黑驴则吓得像一只死鸡样,耷拉着脑袋一幅引颈受戮的样子,他平时威威风风吃“人”的胆子全没了。孙天宝不知道他这位兄弟心里正在想什么,要是让他俩再重头再活一次,胡黑驴还敢不敢再吃“两脚羊”?当刽子手把胡黑驴的辫子提到脑门上准备下刀子时,胡黑驴“哗啦”一声拉了满满一裤裆的屎尿。孙天宝轻蔑地笑了一下他这位兄弟,平时他在他面前挺威风的,这会儿露出原形了吧!孙天宝一点也不怕,他默默闭着眼睛从容地等着那一刀砍下来。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做一个大土匪的宏愿还没实现,脑袋就要搬家了。如若孙天宝泉下有知也该满足了,他这辈子没实现的梦想,三十年后却被他的儿子实现了。刽子手已经撩起孙天宝的辫子准备下刀子了,孙天宝紧闭着眼睛等着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官府是怎么知道他吃“两脚羊”的事情的?
从孙天宝家里逃走的那个小姑娘,此刻就站在观刑的人群里看着他,正是她报的官。她连夜赶回骡马集把母亲托付给熟人后,直接奔到衙门里报了案。
县城里已经吃白肉成风,更别说乡村了,就连大户人家也在偷偷地吃。无奈没有人前来报案,县太爷急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再不杀一杀这股邪气,他的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正在他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茶饭不思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来了,他杀一儆佰的机会也跟着来了。此时他太需要孙天宝和胡黑驴这两颗脑袋了,有了这两颗脑袋做榜样,胆敢吃白肉的歹人们,多少也会收敛一点。
孙天宝和胡黑驴被官家砍了脑壳的事,第二天就被讨饭的乡党们带到了孙家沟。进财得知父亲的死讯后从容地从炕上爬起来,朝着县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孙天宝再不好也是他爹,如今他死了他理应给他磕这个头。他当初劝过爹,爹不听他的,他知道爹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爹死得罪有应得这事怨不得谁,他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太多了,最终得到了报应。爹死了,以后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要全靠他自个儿了。饿了他要自个儿去找吃的,再也没有可以指望的人了。进财一想到这些,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爹死了,死得连身衣服也没给他留下。像条泥鳅样光溜溜的进财,无奈之下把炕上的破棉絮扯下来围在了腰间,他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拿着打狗棍子,蓬乱着头发开始外出讨饭了。
进财光着脚板拄着棍子像一只刚从原古森林里跑出来的“人猴”,把乡民们吓得大呼小叫。在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进财不慌不忙地跑到母亲的坟头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他说:“娘,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下面自己照顾好自己,以后我再也不能来给你上坟烧香了……”拜祭完母亲,进财默默回头张望了一眼长满荒草的破院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名叫孙家沟的村庄。
这一年是光绪三年,他刚刚交过七岁生日。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进财开始了一生中长达几十年的亡命之旅。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长满荒草落满树叶,带给他无限耻辱和伤痛的院落。一百多年以后,当人们在这个废弃的院落里建学校时,一推土机下去,推出来三十六个残缺不全的骷髅。其中有三十一个头骨是女人的,他们死的时候都没有超过十八岁,有很多还是十一二岁的娃娃。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县城,连考古队的人也赶了过来。他们始终没解开这个迷,为什么他们只有头,身子却不见了。看着成堆的骷髅和骨片,人们纷纷猜测着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不起眼的院落里,曾经发生过一些悲惨而有离奇的故事,一些他们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人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忘记伤痛,但历史不会!它用这三十六个年轻的头颅,忠实地记录了那一段人吃人的岁月——发生在光绪初年的“丁戊奇慌”。